掌燈時分,昭寧提著藥箱穿過回廊,檐角的鐵馬被晚風(fēng)撞得叮當(dāng)作響。待客院的窗紙上,謝舟的影子正對著棋盤出神,手里捏著的黑子懸在半空,遲遲未落。
“該換藥了?!彼阉幭渫郎弦环?,瓷瓶碰撞的脆響驚得燭火顫了顫。藥膏是九師姐新配的,摻了薄荷,涼絲絲的能壓下傷口的灼痛。
謝舟放下棋子轉(zhuǎn)過身,左臂的袖子已松松挽起,紗布下隱約能看見淡粉色的新肉。
“今日的藥味不同?!彼曇衾飵еσ猓抗饴湓谒o繃的側(cè)臉,這幾日她總是這樣,感覺鬧別扭似的,也不愛在他面前笑了,遞藥時指尖快得像要被燙到,說話時眼睛盯著地面,連往常必會念叨的“傷口別碰水”都省了。
昭寧沒接話,蘸了藥膏的指尖剛碰到他的皮膚,忽然像被針扎似的縮回手。三師兄的話在耳邊打轉(zhuǎn)——羊脂玉鐲、宮里的規(guī)制……這些詞像細(xì)沙,硌得她心口發(fā)慌。
“怎么了?”謝舟輕聲問。
“沒什么?!彼钗豢跉?,重新按住他的胳膊,力道卻失了準(zhǔn)頭,“你……你傷口恢復(fù)得快,再過幾日便能拆線了?!?/p>
他的肌肉忽然微微繃緊。昭寧抬眼,正對上他含笑的目光,那雙眼睛在燭火下亮得像淬了光的黑曜石:“聽說太羲劍法的擒拿術(shù)很是精妙,不知昭寧姑娘肯不肯賜教?”
她的手頓在半空:“你傷還沒好?!?/p>
“就幾招防身的法子?!彼闷鹱肋叺哪緞f過來,劍身在燈光下泛著淺黃,“總不能一直麻煩姑娘?!?/p>
昭寧望著那柄劍,忽然想起初遇時他倒在竹林里的模樣,胸口插著的短刀還在滲血,卻死死攥著塊龍紋玉佩。她咬了咬唇,接過木劍時,指腹擦過他的指尖,燙得像揣了團(tuán)火。
竹林的青石被夜露浸得發(fā)涼。昭寧握著木劍站在月光里,衣襟被風(fēng)掀起一角,露出腰間的玉佩——那是師父給的護(hù)身符,此刻正隨著她的呼吸輕輕起伏。
“請指教。”謝舟的聲音從對面?zhèn)鱽?。他沒拿武器,只松了松袖口,站姿隨意得像在庭院里散步,可昭寧卻瞧出他腳下的步點(diǎn)——看似散漫,實(shí)則踩著太羲劍法“九宮步”的要訣,每個落足都暗含守勢。
她忽然想起蕭師兄的話,心頭一緊,劍招陡然變得凌厲。太羲劍法的“裂帛式”講究快準(zhǔn)狠,劍尖帶著風(fēng)聲直刺他心口,卻在離他寸許處被他側(cè)身避開。他的動作極輕,衣袂掃過地面的落葉,連半點(diǎn)聲響都沒有。
“太慢了?!彼p笑一聲,指尖在她手腕上輕輕一搭。昭寧只覺一股巧勁涌來,木劍險些脫手,驚得她急忙變招,劍穗纏上他的手臂時,卻被他順勢握住。
“這樣?!彼闹父共吝^她的手背,教她調(diào)整握劍的姿勢,“擒拿要先卸力,像這樣……”
溫?zé)岬臍庀⒎鬟^耳畔,昭寧的臉頰猛地發(fā)燙。“不是我教他嗎,怎么變成他教我…”她這樣想著,掙開他的手后退半步,又有點(diǎn)氣,索性木劍直指他的肩窩:“看招!”
這招“鎖喉”是大師兄親傳的絕技,手腕翻轉(zhuǎn)間能扣住對方的脈門。昭寧的劍尖離他肩窩只剩半寸,卻見他忽然腳下一個踉蹌,像是沒站穩(wěn),硬生生把肩窩往劍上送了半分。
“唔?!彼偷蛺灪咭宦?,往后退了兩步,手按在肩上,指縫里滲出的“血”其實(shí)是她白日里采的胭脂花汁——方才他趁她不備,偷偷抹在指尖的。
昭寧愣住了。這破綻露得太過明顯,像故意遞到她面前的靶子。她忽然想起小時候跟九師兄拆招,他總在最后關(guān)頭松勁,讓她能得意地把木劍架在他脖子上。
“你……”她的話堵在喉嚨口,看著他皺眉的模樣,卻“噗嗤”笑出了聲。月光落在他臉上,能看見他唇角藏不住的笑意,那點(diǎn)胭脂花汁蹭在青衫上,像落了朵開好的紅山茶。
“承讓。”她收起木劍,笑的時候眼角彎成月牙,露出兩顆小虎牙,“謝公子的身手,還得多練練。”
謝舟望著她,忽然沒了言語。晚風(fēng)掀起她額前的碎發(fā),露出光潔的額頭,上面還沾著片細(xì)小的花瓣——是方才路過花壇時沾上的。他忽然很想伸手替她摘下來,像那日在溪邊,她替他拂去肩頭的竹葉。
“怎么不說話?”昭寧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沒什么?!彼崎_目光,望著遠(yuǎn)處竹海翻涌的浪,聲音輕得像嘆息,“只是覺得……這樣很好?!?/p>
月光在地上鋪了層銀霜,昭寧的笑聲混著蟲鳴飄遠(yuǎn),劍穗上的紅繩在風(fēng)里輕輕打著旋,像個系住時光的結(jié)。謝舟望著她的背影,忽然生出個荒唐的念頭——若能一直這樣,在這山間看她練劍,聽她笑,哪怕做個無名的“謝舟”,也甘愿。
回到待客院時,燭火已燒了大半。謝舟坐在案前,指尖捻著那片偷偷從她發(fā)間摘下的花瓣——是朵半開的山茶花,花瓣邊緣還帶著露水。
窗欞外傳來腳步聲,是昭寧去而復(fù)返。她抱著床薄毯站在門口,耳尖紅得像熟透的櫻桃:“夜里涼,你傷口剛長好……”
他接過毯子時,指尖故意碰了碰她的手背。她像受驚的小鹿般縮回手,轉(zhuǎn)身要走,卻被他叫?。骸罢褜?。”
她回過頭,月光落在她眼里,亮得像揉碎的星子。
“明日……還能討教劍法嗎?”他竟帶著一些小心翼翼。
昭寧望著他,忽然想起方才他故意露出的破綻,想起他教她卸力時的耐心,那些被三師兄的話攪得亂糟糟的心緒,忽然就靜了下來。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轉(zhuǎn)身跑開時,裙角掃過廊下的青苔,帶起陣清淺的香。
謝舟握著那床還帶著她體溫的毯子,低頭看著掌心的山茶花?;ò晟系穆端樦缚p往下淌,涼絲絲的,卻暖得他心口發(fā)顫。他知道這平靜像晨霧,太陽一出就會散,可此刻,他只想把這月光,這笑聲,這帶著藥香的風(fēng),都好好藏進(jìn)心里。
遠(yuǎn)處的更夫敲了三響,梆子聲穿過竹林,落在寂靜的演武場。青石上還留著兩串腳印,一大一小,像對依偎著的影子,在月光里悄悄拉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