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林的葬禮定在出殯后的第三天,按照湘西一帶的舊俗,簡單而肅穆。
青竹巷的上空,連日來都籠罩著一層灰蒙蒙的濕氣,像是為這位老人的離去而垂淚。葬禮當(dāng)天,天剛蒙蒙亮,巷子里就響起了低沉的鑼鼓聲,三兩聲,敲在人心上,沉悶而哀傷。
林微穿著那件改過多次的小號深藍(lán)色道袍,領(lǐng)口和袖口依舊有些寬大,襯得她身形越發(fā)瘦小。她的頭發(fā)被張奶奶梳成一個整齊的發(fā)髻,用一根簡單的木簪固定著。臉上沒有施任何脂粉,只有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沉靜。
她雙手捧著一個小小的牌位,牌位是臨時請木匠趕制的,黑底金字,上面寫著“先師林公之靈位”。牌位不重,但林微捧得很穩(wěn),手臂繃得筆直,仿佛那不是一塊木頭,而是承載著千鈞的重量。
靈堂就設(shè)在老林家的院子里。沒有奢華的布置,只有一口簡單的薄皮棺材停在院子中央,前面點(diǎn)著兩根白燭,燭火在微風(fēng)中輕輕搖曳,投下跳動的光影。棺材前擺著一個小小的供桌,上面放著老林生前最喜歡的一壺茶,還有林微親手做的幾個歪歪扭扭的米糕。
來送葬的人不多,但陸陸續(xù)續(xù),從未間斷。
最先到的是張奶奶,她眼睛紅腫,手里提著一個布包,里面是幾件為老林準(zhǔn)備的紙錢和香燭。她走到林微身邊,心疼地摸了摸她的頭,哽咽著說:“微微,別硬撐著,想哭就哭出來。”
林微搖了搖頭,眼睛紅紅的,卻沒有掉淚。她知道,爺爺不喜歡她哭。
接著來的是一些青竹巷的老街坊,大多是些上了年紀(jì)的老人。他們默默地走到靈前,上香,鞠躬,對著棺材說幾句告別的話,聲音里帶著惋惜和不舍。
“林師傅是個好人啊……”
“是啊,當(dāng)年要不是他,我那在外去世的兒子,還不知道能不能魂歸故里呢……”
“這么好的人,怎么就走得這么早……”
他們的話語斷斷續(xù)續(xù),飄進(jìn)林微的耳朵里,讓她心里既酸澀又溫暖。原來,爺爺默默幫助過這么多人。那些她從未聽過的故事,那些爺爺默默付出的善意,像一股暖流,緩緩注入她冰冷的心田。
太陽漸漸升高,巷口傳來一陣略顯遲疑的腳步聲。
來人是個瘸腿的中年男人,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的工裝,手里拎著一個水果籃,看起來有些局促不安。他走到院子門口,猶豫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探進(jìn)頭來。
“請問……這里是林師傅家嗎?”他小聲問。
張奶奶認(rèn)出了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是呢,你是……”
“我是前幾年在礦上干活的老李?!蹦腥舜炅舜晔?,臉上露出感激又愧疚的神情,“當(dāng)年我弟弟在礦難中沒了,是林師傅不計(jì)報酬,把他從幾百里外的深山里送回來的。我一直想好好謝謝他,可他總說不用……沒想到……”
他說著,眼圈就紅了。他走到靈前,恭恭敬敬地上了三炷香,然后對著棺材深深鞠了三個躬,每一個都彎到了九十度。
“林師傅,謝謝您……謝謝您讓我弟弟能回家……”他哽咽著說,“您是大好人啊……”
林微看著他,心里泛起一陣酸楚。她從未聽爺爺提起過這些事,但她能想象出爺爺背著“客人”,在崎嶇的山路上艱難行走的樣子。那不是簡單的體力活,那是在完成一個沉甸甸的承諾。
老李走后,又來了幾個陌生人。有背著行囊的貨郎,說當(dāng)年在山中遇見過老林護(hù)送一具異鄉(xiāng)客的尸體,老林分了他半塊干糧;有頭發(fā)花白的老婦人,顫巍巍地捧著一捧曬干的艾草,說這是她能拿出的最干凈的東西,當(dāng)年是老林幫她找回了在戰(zhàn)亂中失散的丈夫的遺骸。
每個人都帶著故事來,帶著眼淚走。他們的話語拼湊出一個林微從未完全了解的爺爺——沉默寡言,卻心藏慈悲;手藝神秘,卻只用在正途。
墨墨蹲在林微腳邊,尾巴低垂著,偶爾抬頭蹭蹭她的褲腿。它似乎也明白這場儀式的沉重,一整天都沒發(fā)出一聲喵叫。
正午時分,巷口突然傳來一陣不同的腳步聲,清脆而急促,帶著一種不屬于青竹巷的陌生感。
兩個穿著制服的人站在院門口,一男一女,表情嚴(yán)肅。他們看了看院子里的靈堂,又看了看捧著牌位的林微,交換了一個眼神。
“你就是林微?”男人走上前,語氣帶著公事公辦的生硬。
林微點(diǎn)點(diǎn)頭,握緊了手里的牌位,指尖因?yàn)橛昧Χ喊?。她認(rèn)得這種制服,幾年前在鎮(zhèn)上見過,是孤兒院的人。
“我們是鎮(zhèn)孤兒院的。”女人開口,語氣稍緩,卻依舊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老林師傅去世了,你現(xiàn)在是孤兒,按規(guī)定,應(yīng)該跟我們回孤兒院?!?/p>
林微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塊冰砸中。回孤兒院?那個充斥著消毒水味、冰冷而壓抑的地方?那個她三歲時拼了命也要逃離的地方?
“我不回去?!彼龓缀跏橇⒖叹烷_口,聲音不大,卻異常堅(jiān)定,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小姑娘,這不是你能選的。”男人皺起眉,“你還這么小,沒有監(jiān)護(hù)人,必須由孤兒院照顧?!?/p>
“我有地方去?!绷治⑻痤^,直視著他們的眼睛,盡管心里害怕得厲害,卻不肯退縮,“我要守著爺爺?shù)奈葑?,守著這里。”
“這里?”男人掃視了一圈破舊的院子,“這屋子遲早要拆,你一個小孩子怎么生活?”
“我能生活?!绷治⒚蚓o嘴唇,想起爺爺教她的辨草藥、畫符,想起那些能換錢的手藝,“我會爺爺教我的本事,我能養(yǎng)活自己?!?/p>
“胡鬧!”男人的語氣嚴(yán)厲起來,“那些封建迷信的東西能當(dāng)飯吃嗎?跟我們走,到了孤兒院,你還能上學(xué),有飯吃,有衣服穿。”
“我不回去!”林微的聲音提高了些,眼淚終于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我死也不回孤兒院!這里是我的家!”
她的哭喊驚動了院子里的老街坊。張奶奶趕緊走過來,把林微護(hù)在身后,對著孤兒院的人說:“你們別嚇著孩子。微微這孩子命苦,跟老林相依為命這么多年,老林走了,她想守著家,有什么錯?”
“張奶奶,這是規(guī)定。”女人嘆了口氣,“她沒有親人,沒有戶籍,除了孤兒院,沒地方能去。”
“誰說她沒地方去?”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
眾人回頭,只見那個瘸腿的老李不知何時又回來了,站在院門口,手里還提著剛才那個水果籃?!拔摇夷苷湛此!彼行┚执俚卣f,“我雖然腿不好,但還有個小雜貨鋪,能給她口飯吃?!?/p>
緊接著,那個送艾草的老婦人也說:“我也能幫襯著!我家就在隔壁村,離這兒近,能給她縫縫補(bǔ)補(bǔ)。”
“還有我們呢!”幾個老街坊也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說,“青竹巷的人,還能看著孩子無依無靠?”“老林活著的時候幫了我們那么多,現(xiàn)在該我們幫他孫女了!”
看著突然站出來維護(hù)自己的人們,林微的眼淚終于掉了下來。不是因?yàn)楹ε?,而是因?yàn)楦袆?。這些人,大多是爺爺曾經(jīng)幫助過的人,如今卻愿意為了她這個不起眼的小丫頭,對抗孤兒院的規(guī)定。
孤兒院的兩人顯然沒料到會這樣,一時有些愣住了。他們看著圍上來的老街坊,又看了看緊緊攥著牌位、眼神倔強(qiáng)的林微,臉色有些復(fù)雜。
“這……”男人張了張嘴,似乎還想說什么。
“算了。”女人拉了拉他的袖子,低聲說,“看這情況,就算強(qiáng)行把她帶走,她也不會安分。而且……老林師傅在這一帶名聲好,這些人是真心想幫她。或許……讓她留在這兒,反而是好事?!?/p>
男人沉默了片刻,最終點(diǎn)了點(diǎn)頭。他看向林微,語氣緩和了些:“我們可以暫時不帶你走,但你要記住,如果你生活不下去了,隨時可以去孤兒院找我們?!?/p>
林微沒有說話,只是對著他們輕輕鞠了一躬。她知道,這是她能做出的最大讓步。
孤兒院的人走了,院子里又恢復(fù)了安靜。陽光透過竹葉,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照在林微淚痕未干的臉上。
張奶奶心疼地幫她擦掉眼淚:“傻孩子,以后有我們呢,別怕?!?/p>
林微點(diǎn)點(diǎn)頭,重新捧好手里的牌位。牌位上的“先師林公之靈位”幾個字,在陽光下泛著淡淡的金光。
她知道,從今天起,她要一個人面對這個世界了。沒有爺爺?shù)谋幼o(hù),沒有可以依賴的人,只有這棟破舊的老屋,爺爺留下的手藝,還有身邊這些善良的街坊。
但她不怕。
爺爺說過,憑良心做事,便無畏無懼。
她會守著爺爺?shù)奈葑?,守著這份傳承,好好活下去。像爺爺一樣,做一個對得起自己良心的人。
出殯的鑼鼓聲再次響起,低沉而有力,像是在為老林送行,也像是在為林微的新生,敲響了第一聲鐘鳴。
林微捧著牌位,跟在送葬隊(duì)伍的最前面,一步一步,堅(jiān)定地向前走去。巷口的風(fēng)卷起地上的紙錢,打著旋兒飛向天空,像是無數(shù)白色的蝴蝶,在為這位善良的趕尸匠,鋪就一條通往天堂的路。
而青竹巷的陽光,終于穿透了連日的陰霾,落在林微的身上,溫暖而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