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面前之人,厚實劉海下亦無法完全遮擋的那道疤痕,時時刻刻提醒著,她不是從前的茵娘,他亦不是從前的沈川。
膠州龍眼、馬乳葡萄、金箔奶餅、雪頂石花……眼前無一不是宮廷御用之物。
這些個珍饈美饌,落在茵娘眼里,不但沒有換來半點欣喜感動,反而惹來沉沉憂慮。斟酌再三,方開口道:“你那六哥……雖與你一向親厚,可他如今是皇上,與你終究君臣有別。自古常言道,伴君如伴虎。今日對你萬分寬待,焉知他日不會人心易變……”言辭未盡,亦不好再深說下去。
沈川聽罷,臉上那刻意維持的輕松笑意并未散去,也不知聽進(jìn)去幾分,只仍舊嬉皮笑臉地應(yīng)道:“你是擔(dān)心六哥會變成第二個先帝?那你以后更該時時刻刻在我身邊警醒我,免得我得意忘形,將來……”他話頭驀地一頓,笑意猶在,聲音卻沉了下來,竟帶了幾分厭世之意,“將來落得跟我父親一般,不得善終。”
茵娘心頭一跳,自重逢后,沈川帶給他的那絲隱約的不安驟然放大。方才所言已是逾矩,若非實在憂懼于心,斷不該出口半字。眼前這人卻不識好歹,竟玩笑般胡亂編排起身家性命來。渾然不當(dāng)回事,茵娘惱及了他,直至馬車行至昔日的鎮(zhèn)國公府門前,任他后來如何低聲下氣地賠罪,如何絞盡腦汁地逗趣,都再不肯吐露一字。
沈川這時也沉靜下來。車夫掀開車簾,他凝視著車簾外高懸門頂、御賜金絲楠木匾額上“敕造鎮(zhèn)國公府”幾個鎏金大字,目光沉痛。
茵娘也是鼻頭一酸,不忍再置氣,默默隨著沈川下了馬車,拾階而上。瞧著他半步不停的推開沉重的朱漆大門,跨步入內(nèi)。
曾經(jīng)滿是珠笑玉喧,璇璣聲沸的前庭,如今只剩下一片衰敗冷清。茵娘站在門外,一瞬間猶似腳底灌鉛,步履生艱。面前高高的門檻,此時竟變得難以跨入。
原本疾速前行的沈川,似突然想起什么,他停步轉(zhuǎn)身,回來門前,朝茵娘伸出手,“茵娘,我?guī)闳ヒ娨姷锼麄??!?/p>
茵娘迎著他殷切的目光,緩緩將手放在他的掌心。
沈川牽著她,一路不停,徑直去了沈家祠堂。
到了祠堂門口,沈川方放下茵娘的手,他抬起手,寬厚的手掌緊緊握住那冰冷的門環(huán),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他深吸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猛地將門向內(nèi)推開——
“嘎吱——”
沉重的門扉洞開,一股混合著陳年香燭與淡淡灰塵的肅穆氣息撲面而來。幽暗的室內(nèi),一座巨大的紫檀木供桌赫然呈現(xiàn)眼前。
供桌上,供奉著數(shù)排密密麻麻的新舊牌位,那一片沉沉的黑色,帶著令人窒息的威壓。
茵娘心頭一悸,不敢細(xì)看,幾乎是屏著呼吸,隨著沈川跨步入內(nèi),焚香跪拜。禮畢,沈川起身將香插入爐中,目光緩緩掃過最前面一片新刻的牌位——
“爹,娘,大兄,大嫂,二兄……”還有大兄大嫂的長子、長媳,以及他們剛出生,未滿百日的麟兒。沈氏三代闔族四十余口的姓名,盡數(shù)在此,滿滿當(dāng)當(dāng),觸目驚心。
“六哥已頒下親筆詔書,為咱們沈家沉冤昭雪?!陛p飄飄的一句落下,滿室寂然,再無回應(yīng)。
沈川忽而冷笑一聲,迸發(fā)出刻骨的仇恨與悲涼,“茵娘,你知道嗎?那……狗皇帝,至死都不肯親口承認(rèn)我沈家謀反是遭人誣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