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油路被七月的太陽烤得泛出油光，空氣里飄著汽車尾氣和瀝青混合的灼熱氣味，吸進(jìn)肺里像吞了口滾燙的沙。凌風(fēng)的電瓶車在非機動車道里鉆行，車座燙得他大腿發(fā)麻，后背的汗衫早被汗水浸透，貼在皮膚上，每動一下都帶著黏膩的拉扯感。
手機掛在車把上，屏幕亮著，訂單界面的“剩余配送時間”正一秒秒往下跳——最后一單，送到城東的高檔小區(qū)，距離超時還有八分鐘。他咬著牙擰動車把，風(fēng)灌進(jìn)衣領(lǐng)，卻沒帶來半分涼意，反而把臉頰吹得發(fā)燙。車筐里的保溫箱沉甸甸的，裝著一份戰(zhàn)斧牛排和兩杯冰美式，備注欄里刺眼地寫著：“必須熱乎，冰飲不能化，超時一分鐘直接投訴?！?/p>
凌風(fēng)已經(jīng)跑了十四個小時。從清晨五點半出門，到現(xiàn)在晚上八點，他只在中午啃了個涼饅頭，喝了半瓶礦泉水。三十七八度的天，他送過三十層沒電梯的老樓，被暴雨淋過渾身濕透，還被商家卡餐耽誤了三單，扣了近百塊。這最后一單要是再出問題，今天等于白干。
他總算在超時前趕到小區(qū)樓下，抱著保溫箱往樓上沖。電梯里，他對著鏡面理了理汗?jié)竦念^發(fā)，又擦了擦滿是油光的臉——不是要裝體面，是怕顧客看見他這狼狽樣，又挑三揀四。
門開了，一個穿著真絲睡袍的女人探出頭，接過保溫箱連看都沒看，皺著眉說：“怎么這么慢？牛排都涼了吧？”
“您好，我看了下，溫度是夠的，冰飲也沒化……”凌風(fēng)剛想解釋，女人已經(jīng)把保溫箱往地上一放，“我不管，我覺得涼了，不好吃?！?她拿起手機，手指在屏幕上飛快地點著，凌風(fēng)的心瞬間沉了下去——他看見那熟悉的“投訴”按鈕被點了下去。
“您這是惡意投訴??！”凌風(fēng)急了，聲音都發(fā)顫，“我冒著這么大的太陽送過來，沒超時，東西也沒壞……”
“我花錢了，我想投訴就投訴?！迸似沉怂谎?，語氣里滿是輕蔑，“趕緊走，別在這兒礙眼。”
門“砰”的一聲關(guān)上，把凌風(fēng)的話堵在了喉嚨里。他站在樓道里，胸口像塞了團(tuán)浸了水的棉花，悶得喘不過氣。委屈、憤怒、無力，混著樓道里悶熱的空氣，一起往頭頂沖。他攥緊了拳頭，指甲幾乎嵌進(jìn)掌心，可最后也只能重重地嘆了口氣——跟這種人爭，沒用，還只會讓自己更難受。
騎上電瓶車往家走，剛拐上主干道，就遇上了堵車。長長的車隊像一條僵死的長蛇，一動不動地趴在馬路上。汽車?yán)嚷暣似鸨朔班帧帧钡拈L鳴、“嘀嘀嘀”的急促短音，混在一起，像無數(shù)根針，扎得凌風(fēng)太陽穴突突直跳。他煩躁地按了下電瓶車的喇叭，聲音在嘈雜的車流里，細(xì)得像蚊子叫。
他看著前方一動不動的車屁股，又想起剛才那女人的嘴臉，想起今天扣掉的錢，想起每個月要還的房貸，心里的火氣越燒越旺。為什么這么累？為什么拼了命跑，還是掙不到錢？為什么總會遇到這種不講理的人？
不知道堵了多久，直到天色徹底暗下來，車流才慢慢動起來。凌風(fēng)騎著車，慢悠悠地往家走，心里的火還沒消，卻在拐進(jìn)小區(qū)那條熟悉的小巷時，悄悄降了點溫。
樓道里亮著暖黃色的燈，他家在三樓，還沒走到門口，就聞到了飯菜的香味——是他愛吃的番茄炒蛋和青椒肉絲。門虛掩著，他推開門，就看見林敏系著圍裙，正把最后一盤菜端上桌。
“回來了？快洗手吃飯，菜都快涼了。”林敏回頭，臉上帶著笑，眼里的光像暖燈，一下子把凌風(fēng)滿身的疲憊和煩躁，照得散了一半。
他放下頭盔，坐在桌邊，拿起筷子扒了口飯，番茄的酸甜和米飯的香氣在嘴里散開，心里的委屈突然就涌了上來。凌風(fēng)是孤兒，十五歲就從老家出來打工，在工地搬過磚，在餐館洗過碗，吃了多少苦，只有他自己知道。三年前在超市打工時，認(rèn)識了能說會道的林敏，她不像別人那樣嫌他窮、嫌他沒背景，反而總跟他說“慢慢來，日子會好的”。一年前，他把攢了十年的全部存款拿出來，又跟林敏父母借了些，湊了首付買了這套小房子，和林敏結(jié)了婚。
這房子不大，只有六十多平，卻讓他第一次有了“家”的感覺。林敏的笑聲、廚房里的煙火氣，都是他每天拼命跑單的動力。
“明天又要交房貸了，”林敏一邊給他夾菜，一邊說，“我看了下卡里，剩下的錢不多了。家里的油也快沒了，米缸也見底了，你明天要是順路，記得買回來。”
“知道了，”凌風(fēng)扒著飯，含糊地應(yīng)著，“明天我跑完早高峰，就把錢存進(jìn)去，油和米也順便買了?！?/p>
“卡里怎么就沒多少錢了呢？”林敏放下筷子，眉頭皺了起來，“你這個月不是說跑了不少單嗎？錢都去哪兒了？”
凌風(fēng)夾菜的手頓了頓，心里的火氣又冒了上來。他抬起頭，聲音也沉了：“我每天天不亮就出門，半夜才回來，一天都沒休息過，跑單的錢除了加油、換電瓶，剩下的不都給你了嗎？我還能把錢藏起來不成？這個月水電、燃?xì)?，還有你媽上次看病拿藥的錢，不都是從卡里取的嗎？我又沒亂花！”
“我也沒說你藏錢啊，”林敏也提高了聲音，
“那你也不能這么問啊！”凌風(fēng)把筷子往桌上一放，“我每天在外面受多少氣你知道嗎？被顧客罵，被商家坑，頂著大太陽跑，回來你還疑神疑鬼的！”
“我疑神疑鬼？”林敏眼睛也紅了，“我每天在家收拾屋子、做飯，還要想著怎么省錢，我容易嗎？你以為就你累？”
爭吵像潑出去的水，收不住了。從錢的去向，吵到日常的瑣事，再吵到彼此的不容易，最后兩個人都紅了眼，誰也不肯讓誰。凌風(fēng)摔了筷子，進(jìn)了次臥，林敏在客廳里哭，他在房間里抽煙，滿屋子的煙味，像他堵得慌的心。
冷戰(zhàn)開始了。
第一天，凌風(fēng)早出晚歸，回來時林敏已經(jīng)睡了，桌上沒有熱飯，只有一碗涼掉的面條。第二天，他故意跑晚了，回來時客廳黑著燈，次臥的門關(guān)著，他在沙發(fā)上蜷了一夜。第三天，他跑單時不小心摔了一跤，膝蓋擦破了皮，疼得鉆心，回家想找個創(chuàng)可貼，卻發(fā)現(xiàn)家里的醫(yī)藥箱空了——林敏沒補。
那天晚上，凌風(fēng)坐在沙發(fā)上，看著窗外的霓虹燈，突然覺得好累。累得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氣，連呼吸都覺得費勁。他想起自己十五歲出來打工時的日子，雖然苦，可心里有盼頭，總覺得再拼拼，就能過上好日子。可現(xiàn)在，他拼了命地跑，錢沒掙多少，家也不像家了。每天回來，沒有溫暖，只有爭吵和冷戰(zhàn)。
這樣的日子，還有什么意思？
第四天早上，凌風(fēng)醒得很早。林敏正在廚房煮面條，背對著他，肩膀瘦瘦的。他走過去，聲音沙啞：“我們離婚吧。”
林敏煮面條的手頓了頓，轉(zhuǎn)過身，眼睛腫著，顯然也沒睡好。她盯著凌風(fēng)看了幾秒，大概是還在氣頭上，又或許是也累了，咬著牙說：“離就離！”
沒有猶豫，沒有挽回。當(dāng)天上午，他們就去了民政局。紅色的結(jié)婚證換成了綠色的離婚證，薄薄的兩本，握在手里，卻重得像塊石頭。
走出民政局的門，陽光刺眼。凌風(fēng)看著林敏轉(zhuǎn)身走掉的背影，心里空落落的，像被剜走了一塊。他明明是想解脫，可為什么，心里會這么疼？
離婚后幾天他漫無目的地走在街上，回家路上路過一家小賣部，從不喝酒的凌風(fēng)進(jìn)去買了一瓶冰鎮(zhèn)啤酒，眼淚忍不住掉了下來。他不知道，這瓶酒，會把他的人生，引向一個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