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件袋的觸感冰涼,邊角被磨得發(fā)毛,透著一股陳年紙張和廉價墨水混合的味道。
我把它扔在副駕上,引擎的轟鳴在午后的沉寂里顯得格外刺耳。又是一所貴族學校,
又是一筆數額高得離譜的學生意外險理賠申請。陽光透過擋風玻璃,把儀表盤烤得滾燙,
空氣里浮動著灰塵和一種令人不安的、過于甜膩的花香,
從車外那片修剪得一絲不茍的綠化帶里彌漫過來。
“圣迦南國際教育中心”鍍金的校名在巨大的花崗巖門楣上閃閃發(fā)光,氣派得像個皇家園林,
與手里這份透著窮酸氣的理賠文件格格不入。門檻之高,學費之巨,
傳聞中連這里的學生呼吸的空氣都是專門過濾過的。可他們卻給幾乎所有在校生投了保,
受益人一欄,統(tǒng)一而整齊地印著校方的名字。財務漏洞?貪污的幌子?
還是什么別的……更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職業(yè)性的警惕像一根細針,輕輕扎在腦后。
電動門無聲滑開,放我這臺格格不入的舊車進去。太靜了。現(xiàn)在是上午十點,
本該是書聲瑯瑯或是課間喧鬧的時候,但這里只有風掠過樹梢的沙沙聲,
以及車輪碾過光潔得能照出人影的車道時發(fā)出的細微摩擦聲。
偶爾有幾個穿著昂貴定制校服的學生走過,步履輕快,
臉上掛著一種模式化的、過分標準的微笑,看見我的車,會齊刷刷地停下腳步,頷首致意,
動作整齊得像排練過。不像孩子,更像一群精致的人偶。教務處空調開得很足,
冷氣順著褲腿往上爬。接待我的校長是個五十歲上下的男人,西裝熨帖,頭發(fā)梳得一絲不亂,
金絲眼鏡后的眼睛彎成友好的弧度,握手時干燥而有力。“辛苦您跑一趟,林調查員。
”他引我入座,聲音溫厚悅耳,“都是為了孩子們的安全保障,我們一定全力配合。
”寒暄過后,我直接切入主題,將那份理賠申請復印件推過光可鑒人的紅木桌面。“李校長,
貴校上一年度共計提交了一百八十七起學生意外傷害理賠申請。這個數字,”我頓了頓,
選擇了一個盡可能中性的詞,“相當不尋常?!崩钚iL的笑容毫無波動,
仿佛我剛剛只是評論了一下天氣。他從容地打開抽屜,取出一份厚厚的裝訂文件,
推到我面前。“理解您的疑慮。這是我們所有事故的詳細記錄,
包括每次意外發(fā)生后的現(xiàn)場照片、學生傷情診斷證明、以及家長知情同意書。
全部流程合法合規(guī)?!蔽曳_。一頁頁,觸目驚心。
骨折、挫傷、撕裂傷、燒傷……各種類型的傷害,照片清晰,診斷明確。受傷部位各不相同,
但所有文件簽名欄上,家長們的字跡都透著一股急迫和潦草。合上文件,
我提出下一步流程:“我需要調閱相關區(qū)域的監(jiān)控錄像,尤其是事故高發(fā)的幾個區(qū)域,
比如體育館、實驗室、樓梯間……”李校長臉上的笑容加深了,那笑意卻未抵達眼底。
他輕輕擺了擺手,打斷了我的話,然后從抽屜里取出了另一份東西。一份紅頭文件。
以及一疊厚厚的信件?!氨O(jiān)控恐怕暫時無法提供,正在進行全面的線路升級改造。
”他的聲音依舊溫和,甚至帶著一絲歉意,但姿態(tài)卻是不容置疑的,“不過,我想這份文件,
以及家長們的反饋,或許能解答您的一些疑問。”我接過。
那紅頭文件抬頭上印著某個極少聽聞的教育相關部門碩大的公章,
眼簾:“……基于傳統(tǒng)教育理念探索……特批準予試行……適度懲戒權……”合法體罰許可?
指尖下的紙張冰涼而光滑,帶著一種荒謬絕倫的重量。再看那疊信,是打印好的感謝信,
格式統(tǒng)一,措辭相似,落款處是不同的家長簽名,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頭。內容無一例外,
全是贊揚圣迦南國際學院的“嚴格管教”如何讓他們的孩子脫胎換骨,從頑劣變得馴服,
從懶散變得勤奮,感恩戴德之情溢滿紙面。“孩子們需要適當的挫折教育,
疼痛……”李校長溫和的聲音再次響起,我抬起頭,順著他鏡片反射的光,
看到對面校醫(yī)室雪白的墻壁上,
掛著一幅裱裝精致的標語——疼痛是成長的勛章鮮紅的藝術字,像一道尚未凝結的血痕。
空氣里的冷氣仿佛瞬間變成了冰針,密密麻麻扎進皮膚。我喉嚨發(fā)干,胃里一陣翻攪。
“看來……貴校確實有一套……獨特的教育理念?!蔽衣牭阶约旱穆曇舾蓾仨懫?。
“一切為了孩子的未來?!崩钚iL微笑著,像一尊完美無瑕的蠟像。調查無法再進行下去,
所有的路都被堵死,而且是被“合法”、“合情”、“合理”地堵死。
帶著一肚子無法言說的詭異感和那份體罰許可的復印件,我?guī)缀跏翘与x了那間冰冷的辦公室。
校外最近的公立醫(yī)院。消毒水的味道濃烈得多,也真實得多。前臺護士查了很久,
才在一個偏僻的病房號后面打上了鉤。病房里很安靜,只躺著一個男孩,腿上打著石膏,
吊在半空。他看著窗外,側臉蒼白而安靜。與其他“事故”記錄不同,
他是唯一一個仍在住院的“重傷員”,名叫小斌。我出示了證件,他轉過頭,
眼睛里沒有圣迦南學生那種模式化的光,只有一片沉寂的警惕。詢問進行得艱難而無效。
無論我問什么,關于事故經過,關于學校,他甚至不否認那是一次“意外”,
只是用極輕的聲音重復:“是我自己不小心……摔下樓梯的?!焙湍切└兄x信,
和那些齊刷刷的微笑,遙相呼應。一切都被一張無形巨手抹平,嚴絲合縫。離開前,
我把個人名片壓在了他的水杯下——這是違規(guī)的,但那種如鯁在喉的詭異感讓我冒了這個險。
“如果想起什么,或者需要幫助,可以打給我。”他沒有任何表示,目光重新投向窗外,
像一尊沒有生氣的雕塑。第二天,我被一通緊急電話召回了圣迦南。校園依舊光鮮亮麗,
但氣氛截然不同。課間休息,到處都是奔跑嬉笑的學生,充滿活力,喧鬧無比。
陽光燦爛得晃眼。李校長站在辦公樓前,身后,黑壓壓地站著一大片學生。
就是昨天記錄里那些骨折、燒傷、挫傷的孩子。他們一個個活蹦亂跳,面色紅潤,
身上找不到一絲一毫受過重傷的痕跡?!傲终{查員,看來是一場誤會。”李校長笑容可掬,
攤開手,“可能是之前的統(tǒng)計數據出了些偏差。您看,孩子們都很好?!彼p輕一示意。
那群孩子瞬間圍了上來,把我圈在中間。他們仰起臉,一張張臉蛋精致得像天使,嘴唇紅潤,
然而所有人的眼睛里都空洞無一物。他們開口,聲音清脆、整齊劃一,
像經過無數次排練的合唱:“哥哥,我們真的沒有受傷?!北涞膽?zhàn)栗瞬間爬滿我的脊柱。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擠出笑容,怎么收拾東西,怎么在那群孩子空洞目光的注視下,
一步步離開那里的。發(fā)動機引擎,方向盤上手心全是冷汗。車駛出那片華麗的牢籠,
壓抑的喘息才終于破喉而出。我必須做點什么,舉報?給媒體?
但那紙許可和感謝信像銅墻鐵壁……手機屏幕忽然亮起,是一條新信息推送。沒有署名,
內容是一串陌生的地址,定位在城郊一個廢棄的工業(yè)區(qū)。心臟猛地一跳。
等等……手機是什么時候解鎖的?最后離開病房時……那個唯一躺在醫(yī)院的孩子,小斌。
他蒼白沉默的臉浮現(xiàn)在眼前。他當時看到了我塞名片的動作,
他沒有任何反應——但他記住了。我死死盯著那行地址,冰冷的文字在屏幕上燃燒。
想知道真相,今晚來這里...…引擎的嘶吼在死寂的廢棄工業(yè)區(qū)里顯得格外突兀。
我猛地踩下剎車,輪胎碾過碎石,發(fā)出令人牙酸的聲響。車燈劈開濃重的黑暗,
照亮前方銹跡斑斑、如同史前巨獸殘骸般的廠房。就是這里。手機屏幕上,
那行由小斌輸入的地址,像一團冰冷的火焰,灼燒著我的掌心。想知道真相,
今晚來這里...…推開車門的瞬間,
一股混合著鐵銹、腐爛物和某種難以言喻的陳舊氣息的風撲面而來,冷得刺骨。
空氣粘稠得如同浸透了油污,每吸一口都帶著沉重的阻力。太靜了,
連通常該有的野貓或蟲鳴都徹底消失,只有風穿過破損窗洞發(fā)出的嗚咽,像是低沉的哀哭。
我握緊了口袋里的強光手電和防身噴霧,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氣,邁步走向那棟最大的廠房。
巨大的鐵門虛掩著,一道深不見底的黑暗縫隙,仿佛巨獸擇人而噬的口。手電光柱劃破黑暗,
照亮內部漫天飛舞的塵埃,以及龐大、靜止的陌生機械陰影,它們投下扭曲怪誕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