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恪忠搖了搖頭,輕嘆,“少年夫妻,若不在意何來的怨呢。”
殿內(nèi)只剩下了帝妃二人。
裴玄禛握著手中冰涼的鐲子,心緒終于平靜下來。
他將鐲子往桌上一摔,發(fā)出清脆一聲,怒斥,“你便如此大方,拿著朕送你的東西賞賜奴才?!”
“這鐲子怎會在陛下手中?”沈珮玉黛眉輕蹙,含著幾分疑惑又有幾分驚恐,似乎百思不得其解。
“沈珮玉,你放肆!”裴玄禛眸子沉了幾分,顯而生出慍怒。
她被吼得一顫,慌忙跪下,“陛下恕罪?!?/p>
沈珮玉咬了咬唇,垂著眸子,不敢有絲毫不敬之處。
“臣妾只有這些身外之物可以給手下人充當月例銀子了,他們受臣妾連累,臣妾于心不忍,還請陛下……寬宥一二?!?/p>
“都是臣妾的錯,是臣妾疏忽,與旁人無關(guān)?!?/p>
“你倒是為這些奴才著想!”
裴玄禛霍然起身,居高臨下睨著她,“那你可知,他們得了厚賞,又是如何在外編排你這個主子的!”
他進清寧宮時,甚至比曾經(jīng)無人居住時更荒廢幾分,庭院的枯草落葉,皆無人打掃,甚至那兩個吃的滿嘴流油的奴才還在打瞌睡,簡直荒唐!
再看看她自己,清瘦得仿佛一片薄紙,一掐便碎。
她視線始終謹守本分地垂著,仿佛不敢直視天顏。
不放在心上地笑了笑,“無非是些閑言碎語,聽習慣了就好了?!?/p>
再難聽的話她也聽過,誅心之言皆是從他嘴里出來的,幾個奴才的議論算什么。
“你!”
裴玄禛眸子睜大,她曾是名滿京城的左相千金,是執(zhí)掌東宮的太子妃,何其高傲,如今,面對奴才的冷嘲熱諷,她竟然都能平靜地說出這樣的話。
他握緊拳頭,下頜角繃得緊緊的,仿佛下一瞬就要奪門而出。
“沒想到短短幾日,已經(jīng)把你的性子掰過來的,就是不知,是真的亦或者,做戲。”
沈珮玉的眸子狠狠一顫,緩緩抬起,嘴角扯開一個悲涼的笑,“原來,我做什么,在陛下眼里,都是假得可笑。”
她的眼睛實在是太凄涼悲情,仿佛蘊藏了心傷后巨大的失望,裴玄禛承受不住地別開眼。
冷硬道,“善妒又心狠的婦人,讓朕如何能信!”
她直著的腰背隨著他這句話驟然垮了下去,瘦削得讓人不忍心看一眼。
裴玄禛余光看到她慘白的臉上劃過兩行清淚。
似乎是辯解地累了。
她沒再說什么讓他信她的話。
聲音嘶啞道,“陛下……若執(zhí)意如此想妾,就當是吧?!?/p>
“你既做下這等惡事,便抄寫經(jīng)文為淑妃死去的孩子祈福吧?!?/p>
裴玄禛一揮衣袖,背過身去,不愿再看她。
沈珮玉盯著他的后背,俯身下拜,“臣妾領(lǐng)旨?!?/p>
他出了清寧殿,站在廊下。
被打了幾十杖的兩個太監(jiān)被御前侍衛(wèi)拖過來。
小唐子不顧下身撕扯的疼痛,砰砰磕頭,“陛下,陛下饒命,奴才再也不敢了!”
“李恪忠!”裴玄禛如同看死物一樣掃了匍匐在地的人一眼,“玩忽職守,不敬主子,吃酒堵伯,拖下去亂棍打死,讓宮中奴才都看看,以下犯上是什么下場!”
這就是要殺雞儆猴了,李恪忠心底有數(shù),“是?!?/p>
秋日涼爽的風從廊下穿過,吹起一角,但裴玄禛只覺得心底堵著一口氣,怎么都下不去。
他心里不舒坦。
這群吃里扒外的狗奴才憑什么過得舒坦。
“另,內(nèi)務府總管于國才貪污違制,革職審問,嚴刑拷打,宮里徹查不正風氣,朕倒要看看,一群奴才還能翻了天不成!”
“是,奴才遵旨?!?/p>
不得不感嘆,帝心難測啊。
“娘娘——娘娘您醒醒!”殿內(nèi)傳來紫蘇一陣驚呼聲。
裴玄禛身體比腦子快一步反應,疾步?jīng)_進殿,“傳徐鶴齡!”
————
沈珮玉還在昏睡中,徐鶴齡跪在床榻前把脈,裴玄禛摸了摸她滾燙的臉,焦急問,“如何!”
徐鶴齡拱手,“回陛下,充媛娘娘是舊傷未愈又添新傷,再加上怒火攻心,這才起了高熱,這腿傷實在是耽擱了,還需好好用藥?!?/p>
是那日在紫宸殿跪了幾個時辰跪出來的傷。
怒火攻心……是方才聽到被奴才欺辱的怒,亦或者,是他提起蕭云舒腹中胎兒,她心有不滿的怒?
裴玄禛心思百轉(zhuǎn)千回。
他含著怒意看著紫蘇,“你家主子心情不虞不肯用藥,你是怎么伺候的!”
“陛下,奴婢冤枉??!”紫蘇跪地哭訴,“哪是娘娘不肯用藥,明明是太醫(yī)院不給藥啊?!?/p>
她淚如雨下,深深叩首,“一聽是清寧宮拿藥,無論是太醫(yī)院還是內(nèi)務府,沒有一個人肯為主子看病,更沒有一人給過份例,主子這些時日為了不吃餿掉的飯菜,每日只幾碗可見底的清粥,人都瘦的不成樣子了,何來養(yǎng)傷負氣一說?!?/p>
“求陛下明察秋毫!”
裴玄禛愕然側(cè)眸,能清晰看到她本就不豐腴的身子瘦得可怕,握住她的腕骨,輕輕用力就能掰斷。
幾縷碎發(fā)垂在眉眼兩側(cè),露出磕腫了的額頭,慘白的臉因為高熱而泛起兩酡不自然地緋紅,平添幾分好容色。
她就連睡夢中,眉心都是緊緊擰在一起,修長微涼的手指觸及滾燙的皮膚,顫著手為她撫平。
當紙上寥寥幾筆內(nèi)務府克扣沈充媛份例照在現(xiàn)實里,他才知,于她而言,過的是什么樣的日子。
雖未下明旨,但底下奴才都是揣摩他的心意。
其實早該料到的,她過得不好。
裴玄禛放任了。
心里終究是怨恨。
明明就想看她過得不好,為什么當真切看見的時候,心會這么疼。
嗓子干澀得厲害,他什么都未曾說,只道,“好好照顧她?!?/p>
徐鶴齡低頭不敢看,“是?!?/p>
裴玄禛離開時,沒看見床上躺著的人,緊緊閉著的眼皮子顫了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