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貢院詭門江南貢院那兩扇釘滿銅釘?shù)闹炱岽箝T，“吱嘎嘎”向內(nèi)洞開，
腐朽的木頭摩擦聲像磨著骨頭。門里涌出的不是書香，
是一股混雜著陳年灰塵、濃烈劣質(zhì)燈油和某種難以言喻的、仿佛油脂放久了的悶濁氣味。
這氣味兒黏糊糊地糊在臉上，鉆進鼻孔，直往肺里墜。我，陳硯修，捏緊了手里薄薄的考引，
指甲掐得指腹生疼。心跳得擂鼓似的，不是因為十年寒窗就看這一搏，而是這門洞開時，
里面透出的陰氣太重。青天白日的，貢院深處卻像蒙著一層灰黃的霧，
幾盞掛在廊下的偌大油燈，燈焰竟是幽幽的綠火頭，半死不活地跳著，
把高墻上斑駁的“肅靜”、“回避”木牌映得鬼氣森森?！芭藕茫《冀o老子排好！按號入座！
亂擠亂撞的，仔細你們的皮！”幾個穿著皂青色號衣的衙役，腰挎牛尾刀，滿臉橫肉，
眼神卻空洞麻木，像泥捏的。他們粗魯?shù)赝妻~貫而入的學(xué)子。人群嗡嗡響著，
都是各地趕來的窮書生、老童生。不少人臉上帶著病態(tài)的亢奮，眼珠子發(fā)紅，
死死盯著前方幽深的甬道，仿佛那里不是考場，而是金山銀海。風(fēng)聲早就傳開了，
這次江南恩科，水渾得很。有門路的，一個字不寫也能買來功名；沒根基的，
寫得花團錦簇也白搭?？扇f一呢？賭徒心理燒得人眼睛都紅了。“讓讓！讓讓！別擋道！
”一個粗嘎的聲音帶著不耐煩撞過來。我側(cè)身避讓，抬眼看去。是個壯實的漢子，三十上下，
皮膚黝黑粗糙得像老樹皮，眉眼間一股子蠻橫躁氣，穿著嶄新的藍布長衫，
卻穿出了屠戶罩袍的架勢。他一手提著個沉甸甸、油膩膩的考籃，
另一手粗暴地撥開前面一個瘦弱書生。那書生被他推得一個趔趄，考籃差點脫手，
露出里面一小塊干硬的餅子和幾只禿筆?！摆w鐵硯！你急什么？趕著去投胎？
”瘦弱書生扶了扶歪掉的方巾，聲音尖細，帶著壓抑的恐懼和憤怒。他叫錢子墨，
臉色蒼白得像紙，細長的眼睛里滿是驚惶。趙鐵硯嗤笑一聲，
銅鈴般的眼睛瞪過去：“錢耗子，閉上你的鳥嘴！老子花了大把銀子，買通了關(guān)節(jié)，
今科必中！你這種窮酸，趁早滾回家抱孩子去，別在這兒礙眼！
”他唾沫星子幾乎噴到錢子墨臉上，又惡狠狠地掃了我一眼，眼神像刀子，帶著警告和不屑。
我垂下眼，沒作聲。這貢院名字里的“恩”字，此刻看來，諷刺得讓人心頭發(fā)冷。
一個穿著半舊青衫的清瘦身影悄無聲息地靠近了些，幾乎與我并肩。是孫竹簡，
他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警覺：“陳兄，留心腳下?！蔽翼樦哪抗獾皖^，
心頭猛地一跳。甬道青石板鋪就的縫隙里，隱約滲著些暗紅發(fā)黑的油膩漬子，
在昏暗的綠油燈光下，像凝結(jié)的血塊。腳踩上去，竟有種黏膩膩的滯澀感，
伴隨著一股若有若無的、令人喉嚨發(fā)緊的腥氣。這絕不是燈油！“這…這貢院多久沒開過了？
怎么這般腌臜？”錢子墨的聲音抖得更厲害了，緊緊抱著自己的考籃，指節(jié)泛白。“哼，
腌臜？”趙鐵硯從鼻孔里哼出一股冷氣，大步流星往前擠，“能撈到功名，糞坑老子也跳！
都他媽的裝什么清高？”他撞開一個擋路的，那學(xué)子敢怒不敢言。穿過幽深壓抑的甬道，
眼前豁然…不，是驟然壓來一片更加龐大的陰影。巨大的考棚連綿如黑色的獸脊，
一排排低矮狹窄的“號舍”如同密密麻麻的蜂巢蟻穴，
散發(fā)著腐朽木頭和霉爛紙頁混合的、令人窒息的氣味。每一間號舍不過三尺寬，深丈余，
三面是厚厚的木板墻，一面敞開對著狹窄的通道。木板黝黑油亮，
不知是被多少代考生的汗水、油污還是別的什么東西浸透的，
上面布滿了深深的抓痕、模糊的字跡，還有大片大片深褐色的印記，
像潑灑上去又擦不干凈的污跡?！靶秩捌馓?！你的！
”一個衙役粗魯?shù)匕岩粔K寫著我名字的木牌塞到我懷里，冰冷粗糙的木牌硌得胸口生疼。
他指著旁邊一間號舍，眼神空洞，“進去！快！”我邁步踏入那狹窄的囚籠。
冰冷、潮濕、霉爛的氣息瞬間包裹全身。號舍里只有一桌一凳，都是粗劣的木頭，
桌面坑洼不平，遍布刀刻的痕跡和深色的污漬。桌上一盞小小的油燈，燈油渾濁泛黃，
燈捻燃著一點黃豆大小的、同樣幽綠的火焰，勉強照亮方寸之地，
卻把四壁的陰影拉扯得更加猙獰扭曲。角落甚至能看到幾縷灰白的蜘蛛網(wǎng)，
在沉悶的空氣里微微顫動。我將考籃放在桌上，抽出那方自備的、用了多年的端硯。
硯臺冰涼沉重的手感，本是書生最熟悉的慰藉。然而，指尖剛觸到硯池底部，
一絲異樣的溫?zé)狃つ伕杏|電般傳來！我猛地縮回手，指尖在幽綠的燈火下端詳。
一層淺淺的、近乎透明的油脂，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猩紅，
正緩緩地從硯池底部那些天然的石紋縫隙間滲出來！那油脂不像墨汁，更不像清水，
它帶著一種粘稠的質(zhì)感，散發(fā)出一股極其微弱、卻令人頭皮發(fā)麻的油膩腥氣，
混在號舍濃重的霉味里，絲絲縷縷，鉆進鼻腔。心臟驟然縮緊！冷汗瞬間浸透了后背的單衣。
我死死盯著那方滲油的硯臺，一股寒意從脊椎骨直沖頭頂?！皶r辰到——！落鎖——！
”2 墨咒驚魂外面?zhèn)鱽硪宦曂祥L了調(diào)子的、帶著金屬摩擦般刺耳的嘶喊。緊接著，
是沉重鐵鏈嘩啦啦的響聲，“哐當！”一聲巨響，貢院那扇巨大的朱漆大門被徹底鎖死，
也將所有人的退路一并斬斷。金屬撞擊的回音在死寂的考棚間震蕩，如同喪鐘?！懊C靜——！
發(fā)題——！”一個穿著暗紅色官袍的身影，在幾個面無表情的衙役簇擁下，
出現(xiàn)在主考的露臺之上。官袍顏色深得像凝固的血，那人身形枯瘦，背脊微微佝僂，
一張臉如同風(fēng)干的核桃皮，溝壑縱橫，眼眶深陷，渾濁的眼珠轉(zhuǎn)動著，
掃視著下方密密麻麻的號舍。那目光毫無溫度，像在清點待宰的牲畜。他就是主考官，
周通古?？季肀谎靡蹅兠鏌o表情地分發(fā)下來。粗糙的黃紙上，是印刷好的考題。
整個考棚鴉雀無聲，只有紙張翻動的窸窣聲響成一片壓抑的背景音。我深吸一口氣，
壓下胸腔里的悸動和喉嚨口的腥甜感。顫抖著手，拿起水囊，
小心地往那方滲著詭異油脂的硯臺里倒了一點點清水。水珠落下，竟沒有立刻浸潤開，
反而像滴在油脂上，滾了幾滾，才不甘心地融合進去。墨塊沾了水，在硯臺上研磨，
不再發(fā)出熟悉的沙沙聲，而是滑膩得如同在攪動一團膏油，研磨出的墨汁也格外濃黑粘稠，
帶著一種不祥的厚重感。不能再猶豫了。我拿起那支自己削制的狼毫筆，
筆尖飽蘸了這粘稠詭異的墨汁，懸在答題紙上方，強迫自己定下心神，落筆。
筆尖剛觸碰到粗糙的紙面，異變陡生！一股冰寒徹骨的力量猛地從筆桿傳來，
瞬間攫住了我的手腕！那不是幻覺，是實實在在的巨大力量！我的手臂完全不受控制，
像被一只無形的、冰冷刺骨的鐵手死死攥住，強行牽引著，在紙上飛快地劃動！
筆尖在粗糙的紙張上發(fā)出“唰唰唰”的急促摩擦聲，速度快得驚人，根本不是人力所能為。
墨跡暈染開來，卻不再是我熟悉的黑色，而是一種粘稠的、帶著暗啞光澤的深褐！
我死死咬住牙關(guān)，用盡全身力氣想要奪回手臂的控制權(quán)，
手腕的骨頭被那股巨力捏得咯咯作響，劇痛襲來，冷汗瞬間冒出額角。然而一切都是徒勞。
那支筆，像有了自己的生命，帶著我的手，在紙上瘋狂地舞動。
一行行扭曲、怪異、透出強烈怨毒的字跡，如同惡鬼的符咒，躍然紙上——“冤！天大的冤！
” “苦讀寒窗二十載，才高八斗氣自華！” “一朝名落孫山外，銀錢買通登科甲！
” “恨！恨！恨！” “考官貪如狼，吏卒狠似狽！” “剝皮拆骨不解恨，
熬油點燈方消災(zāi)！” “烹我者非人！納命來！納命來——！”3 考場煉獄最后幾個字，
筆鋒幾乎要戳破紙背，帶著無盡的瘋狂和詛咒！墨汁飛濺，
幾點粘稠的深褐污點落在我的袖口和手背上，冰冷刺骨，
隱隱散發(fā)著那股令人作嘔的油膩腥氣！“啊——！”一聲凄厲得不似人聲的尖叫，
撕裂了考棚的死寂！如同第一滴滾油濺入冷水，瞬間引爆！是隔壁趙鐵硯！我猛地扭頭看去。
只見他壯碩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著，像風(fēng)中殘燭，一雙銅鈴大眼死死瞪著自己面前的考卷，
眼珠子幾乎要凸出眼眶，里面充滿了極致的恐懼和癲狂！他那只握著筆的蒲扇大手，
此刻青筋暴起，劇烈地痙攣抖動！“滾開！滾開！什么鬼東西！”他嘶吼著，
聲音因驚恐而變調(diào)，猛地將那支筆狠狠砸向?qū)γ娴哪景鍓?！噗！筆尖穿透了脆弱的木板壁，
筆桿還兀自劇烈地嗡嗡顫抖！幾乎同時，他面前那方厚實的石硯，“咔嚓”一聲脆響，
竟從中間裂開一道深深的縫隙！一股暗紅發(fā)黑、濃稠如膏的粘稠油脂，
如同被擠壓的內(nèi)臟汁液，猛地從那裂縫中汩汩涌出，瞬間浸透了他的考卷，流淌到桌面上，
滴滴答答地落在他嶄新的藍布長衫下擺！那濃烈的、令人窒息的油膩腥臭，瞬間彌漫開來！
“噗嗤…嘶嘶…”像是打開了地獄的開關(guān)，整個考棚瞬間炸開了鍋！油燈火焰劇烈跳動，
綠光狂舞！“我的筆！我的筆自己動了！”左邊號舍，有人帶著哭腔尖叫?！鞍。∧?！
墨汁在冒泡！變紅了！變紅了?。 庇仪胺?，嘶喊聲透著崩潰。
“寫…寫不出來…不是我寫的…不是我寫的??！”后方，驚恐的辯解語無倫次?！翱矗?/p>
看上面！那是什么字？！‘還我命來’？！我的紙上怎么有血？！”更遠處，
歇斯底里的哭嚎。
被胡亂撕扯聲、桌椅板凳被撞翻聲……伴隨著此起彼伏、變調(diào)扭曲的驚恐尖叫和失控的哭嚎，
瞬間將這座巨大的考棚變成了人間煉獄！
濃烈的油膩血腥氣混雜著恐懼的汗臭和失控的屎尿味，形成了令人作嘔的混合氣體，
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頭頂！“肅靜——?。?！”一聲暴喝，如同炸雷，
猛地從高高的主考露臺上轟下！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令人靈魂凍結(jié)的陰冷威壓！是周通古！
他枯槁的身影站在露臺邊緣，暗紅色的官袍在幽綠燈光下像浸泡在血泊里。
那張干核桃似的臉上毫無表情，渾濁的眼睛里卻射出兩道冰冷懾人的寒光，如同實質(zhì)的刀子，
緩緩掃過下方混亂驚恐的考場。在他身旁，幾個衙役如同石俑，手按刀柄，眼神麻木空洞。
他的聲音不高，卻奇異地穿透了所有的嘈雜，清晰地鉆進每一個人的耳朵里：“考場重地！
喧嘩失儀者，視為舞弊！驚擾圣賢，罪加一等！再有聒噪者——”他枯瘦的手緩緩抬起，
指向考棚深處那片被幽綠油燈照不到的、更加濃稠的黑暗?！啊纯?，拖入‘地宮’，
沐浴先賢遺澤！”4 地宮噬命最后幾個字，如同裹著冰碴子，砸在所有人心上。
“地宮”兩個字，帶著墳?zāi)拱愕年幧?。剛剛還在哭嚎尖叫的考生們，
像是被瞬間掐住了脖子，聲音戛然而止！只剩下牙齒打顫的咯咯聲和粗重壓抑的喘息。
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所有人，將那些失控的尖叫硬生生壓回了喉嚨深處，
化作無聲的顫抖。趙鐵硯臉上橫肉扭曲，牙關(guān)緊咬，發(fā)出咯咯的響聲。
他兇戾的眼神死死盯著露臺上的周通古，充滿了野獸般的憤怒和一絲被強行壓下的恐懼。
他那只沾滿了暗紅油脂的手，握成了拳頭，指縫里還在滲出粘稠的液體。
錢子墨更是嚇得整個人縮在號舍角落，雙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眼淚鼻涕糊了一臉，
身體抖得像篩糠。我重重地喘息著，胸腔里那顆心臟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
手腕還殘留著被那股無形巨力捏握的劇痛和徹骨寒意。面前的考卷上，
那幾行深褐色、怨毒扭曲的“冤狀”像烙鐵一樣燙著我的眼睛。烹我者非人！這五個字，
如同毒蛇的信子，纏繞上我的心臟。時間在巨大的恐懼中變得粘稠而詭異。
每一息都像在泥沼里跋涉。號舍里只剩下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但這聲音里也浸滿了驚惶。
每一次落筆都小心翼翼，每一次墨跡化開都讓人心驚肉跳?？諝庵心枪捎湍伒男瘸魮]之不去，
混合著汗臭和尿臊味，沉甸甸地壓在肺葉上。
我強迫自己不去看那方仍在無聲滲出暗紅油脂的硯臺，不去想紙上那惡鬼的詛咒。
每一筆落下，都感覺手腕沉重?zé)o比，仿佛隨時會被那股無形的冰冷力量再次攫住。
汗水順著額角滑落，滴在粗糙的答題紙上，暈開一小片模糊的水漬。
“叮鈴…嘩啦…”斜前方傳來一陣壓抑的、帶著哭腔的翻檢聲。是錢子墨。他佝僂著背，
像只受驚的老鼠，雙手在他那個不大的考籃里瘋狂地摸索著。他的嘴唇無聲地翕動，
似乎在念叨什么食物。終于，他摸出了一塊用油紙包著的點心，手抖得厲害，
油紙被撕開一角，露出里面灰白色的糕體，上面竟隱隱長了一層細密的、灰綠色的絨毛！
錢子墨餓極了，也嚇破了膽。他看也沒看，飛快地把那長了霉毛的點心掰下一小塊，
就要往嘴里塞！“別吃！”我下意識地低聲驚呼，聲音嘶啞干澀，像砂紙摩擦。
然而已經(jīng)晚了。那塊發(fā)霉的點心剛碰到他的嘴唇——“噗！”錢子墨整個人猛地劇震！
他的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古怪的、如同被扼住脖子的雞發(fā)出的“嗬嗬”聲！他猛地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