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天后。
青陽鎮(zhèn)人民醫(yī)院。
消毒水的味道刺得人鼻子發(fā)酸。
病房里安靜得只剩下儀器規(guī)律的滴滴聲,還有囡囡壓抑著的細小的抽泣聲。
李建國躺在病床上眼睛睜著,直勾勾地盯著慘白的天花板。
他身上換了藍白條紋的病號服,手背上扎著針,冰涼的液體一滴一滴,順著透明的管子流進他干枯的血管里。
那只手他看了半天。
這雙手,握過槍,殺過敵,開過荒,也曾把孫子李愛國高高舉過頭頂。
現(xiàn)在它卻連孫子的骨灰都捧不起來。
一陣無力感,像潮水一樣,淹沒了他的心臟。
一個穿著制服的年輕警察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正低頭記錄著什么。
他旁邊,是另一個稍微年長些的警察,靠著墻,面無表情。
“他們就用腳踩我爺爺?shù)氖种?,一根一根地踩?!?/p>
囡囡的聲音帶著哭腔,斷斷續(xù)續(xù)。
“還罵我太爺爺,罵我爸爸媽媽。”
“他們說,不簽字,就讓我爸爸媽媽在地下也不得安生。”
年輕警察手里的筆停了停。
他抬頭看了一眼床上的李建國,又低下頭去,在本子上飛快地寫著。
“王虎,劉光明,天龍集團?!?/p>
“都記下了?!?/p>
他合上本子,發(fā)出啪的一聲輕響。
在這寂靜的病房里,顯得格外刺耳。
“小妹妹,你說的這些,我們都了解了?!?/p>
年輕警察的聲音聽起來很公事公辦。
“但是,有件事我需要跟你們說明一下?!?/p>
他清了清嗓子。
“我們查過了,天龍集團的拆遷手續(xù)是齊全的,市里區(qū)里都蓋了章,完全合法?!?/p>
李建國空洞的眼神,終于有了一絲波動。
他緩緩轉(zhuǎn)過頭,看向那個年輕警察。
警察似乎沒注意到他的目光,繼續(xù)說道。
“至于你們說的那塊墳地?!?/p>
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用詞。
“按照規(guī)劃圖紙,那片后山,確實也在這次的拆遷范圍之內(nèi)?!?/p>
“所以,從法律程序上講,他們施工不算過錯。”
這話一出,整個病房的空氣仿佛都凝固了。
囡囡猛地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那是我爸爸媽媽的墳,他們把骨灰都揚了!”
“小妹妹你先別激動?!?/p>
年長的警察走上前來,拍了拍她的肩膀。
“挖墳這個行為確實不妥,屬于不文明施工,我們可以對他們進行批評教育和罰款?!?/p>
批評教育。
罰款。
李建國聽到這幾個字,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嗬嗬的怪響。
像是一口老痰卡在了胸口,咳不出也咽不下。
他的身體,幾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他低下頭,再次看向自己的手掌。
粗糙的掌紋,縱橫交錯,像是干涸的土地。
上面有握槍留下的厚繭,有握鋤頭磨出的老繭,還有被歲月刻下的深深溝壑。
他想起了幾十年前的那個雪夜。
陣地上只剩下他一個人,子彈打光了,刺刀也卷了刃。
他對面是黑壓壓的一片敵人。
他沒有怕過。
他甚至想起了孫子李愛國犧牲的消息傳回來那天。
部隊的領導把骨灰盒交到他手里,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
“對不起,老戰(zhàn)士!”
他的心像被刀子剜開,但他沒倒下。
可現(xiàn)在,他看著自己這雙手,卻生出了一股前所未有的絕望。
他打得過侵略者,扛得住喪子之痛。
卻敵不過那幾張蓋了紅章的紙。
敵不過那一句輕飄飄的手續(xù)齊全。
“老爺子,您也別太激動,好好養(yǎng)身體?!?/p>
年輕警察站起身,把本子和筆收好。
“這事兒,我們會繼續(xù)調(diào)查。至于毆打李安老人的事,我們會傳喚王虎等人過來問話,您放心?!?/p>
“放心?”
李建國終于開口了。
聲音沙啞得厲害,像是兩塊生銹的鐵在摩擦。
他緩緩抬起頭,那雙渾濁的眼睛里,此刻卻清明得嚇人。
他盯著那個準備離開的年輕警察。
一字一句地問。
“警察同志,我問你一句話?!?/p>
年輕警察愣了一下,停住腳步。
“老爺子,您說?!?/p>
李建國的目光像錐子一樣,扎在他臉上。
“如果今天,躺在這里的不是我李建國?!?/p>
“如果我不是一個無權(quán)無勢的糟老頭子?!?/p>
“如果我官居高位,或者富甲一方。”
他的聲音不大,卻像重錘一樣,一下一下砸在每個人的心上。
“他們天龍集團,還敢不敢動我兒子的手?”
“他們還敢不敢去挖我孫子的墳?”
“你口中那份手續(xù)齊全的合同,還算不算數(shù)?”
一連串的問話,讓整個病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儀器的滴滴聲,此刻也仿佛消失了。
年輕警察的臉,一陣紅一陣白。
他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身旁那個年長的警察,眼神躲閃,把頭轉(zhuǎn)向了一邊,假裝去看窗外。
是啊。
如果今天出事的是某個大人物的家人,會是這個結(jié)果嗎?
王虎還敢那么囂張嗎?
劉光明還敢說我就是道理嗎?
答案,不言而喻。
整個房間里,沒有人說話。
這沉默,就是最響亮的回答。
過了足足半分鐘。
年長的警察才干咳一聲,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氛圍。
“老爺子,您想多了?!?/p>
“我們辦案,只看證據(jù),不看身份?!?/p>
“您好好休息吧?!?/p>
說完,他拉了一把還在發(fā)愣的年輕警察,兩個人幾乎是逃一樣地走出了病房。
門被輕輕帶上。
李建國看著那扇關上的門,眼神里最后一點光,也熄滅了。
他明白了。
徹底明白了。
在這個叫青陽鎮(zhèn)的地方,沒有公道。
誰的拳頭大,誰就是公道。
誰的錢多,誰就是道理。
他保家衛(wèi)國,換來的就是這么一個結(jié)果。
“太爺爺?!?/p>
囡囡拉了拉他的衣角,眼里全是恐懼和無助。
李建國轉(zhuǎn)過頭,看著自己這個才十幾歲的重孫女。
他那張如死水般的臉上,突然扯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他猛地坐起身,左手毫不猶豫地伸向右手手背,一把就將那根還扎在血管里的針管,狠狠地拔了出來!
鮮血,瞬間就從針孔里冒了出來。
順著他干瘦的手背,蜿蜒而下。
“太爺爺,您干什么!”
囡囡嚇得尖叫起來。
李建國卻像是感覺不到疼痛。
他掀開被子,利索地下了床,動作和他這個年紀完全不符。
他用那只還在流血的手,攥住了囡囡冰涼的小手。
他的手心滾燙。
“走!”李建國只說了一個字。
“去哪兒啊,太爺爺?您的手還在流血!”
囡囡急得快哭了。
李建國轉(zhuǎn)過身,高大干瘦的背影,在這一刻仿佛又成了那座能為家人遮風擋雨的大山。
他的聲音不再沙啞,反而透著一股徹骨的寒意和決絕。
“咱們回家。”
“今天,太爺爺一定要討個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