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guī)缀跏沁B夜動身前往青川。
張助理為我訂了最早一班的飛機,將公司的事務暫時交給了副總。我走得匆忙,只帶了一個簡單的行李箱,里面除了幾件換洗衣物,就是那枚冰冷的鳶尾花袖扣。我把它放在貼身的口袋里,仿佛這樣就能感受到一絲與她尚存的聯(lián)系。
飛機在云層中穿行時,我看著窗外翻涌的云海,內(nèi)心卻是一片焦灼的荒漠。我設想了無數(shù)種找到她之后的場景。她會驚訝嗎?會憤怒嗎?還是會像從前一樣,無論我做了什么,最終都只是平靜地接受?
不,她不會了。那個會無條件順從我的沈微,已經(jīng)死在了我取消晚宴的那個下午。
青川是一座干凈而閑適的海濱小城,空氣里都帶著咸濕而清新的味道,與我所習慣的、充斥著汽車尾氣和商業(yè)氣息的都市截然不同。這里的生活節(jié)奏很慢,街上的行人都步履悠閑,臉上帶著一種被海風吹出來的松弛感。
我在這里,像一個格格不入的異類。
我沒有驚動任何人,也沒有動用任何商業(yè)關(guān)系去進行地毯式的搜索。我心里有一種莫名的直覺,用那種強硬的方式,只會讓她躲得更深。這一次,我要親自把她找出來。
我從最有可能的地方下手——醫(yī)院。她母親的病需要長期治療和觀察,她們不可能離開醫(yī)療資源。我花了整整三天時間,跑遍了青川市所有三甲醫(yī)院和知名的私人醫(yī)院,用盡了各種說辭,查詢了所有姓沈的、年齡在五十歲上下的女性住院記錄。
結(jié)果一無所獲。
沒有“沈秀蘭”,也沒有“沈微”。她們就像人間蒸發(fā)了一樣。
第四天,我站在青川市中心醫(yī)院的門口,看著人來人往,第一次感到了茫然和無措。過去二十多年的人生里,我想要得到的東西,從未失手過。金錢、地位、項目……只要我鎖定目標,總有辦法達成。可現(xiàn)在,我手握億萬資產(chǎn),卻連一個想見的人都找不到。
巨大的挫敗感幾乎將我吞噬。我開始懷疑,她父親告訴我的,會不會只是一個煙霧彈?她根本就不在這里?
我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著,海風吹亂了我的頭發(fā),也吹不散我心頭的迷霧。我走過一條條陌生的街道,看著一棟棟相似的居民樓,心里空得發(fā)慌。沈微,你到底在哪里?
就在我?guī)缀跻艞?,準備打電話讓張助理派人過來時,我路過了一家社區(qū)藥店。鬼使神差地,我走了進去。
藥店不大,貨架上擺滿了各種藥品。一個戴著老花鏡的藥劑師正在柜臺后整理藥品。我走過去,猶豫了一下,還是拿出手機,調(diào)出沈微母親的照片。那是我唯一一張有她母親的照片,是某次我去醫(yī)院“探望”時,沈微發(fā)給我的定位圖里的背景。
“您好,請問您見過照片上這位女士嗎?她身體不太好,可能需要經(jīng)常買藥?!蔽业穆曇粲行┥硢 ?/p>
藥劑師扶了扶眼鏡,湊近屏幕仔細看了看,然后搖了搖頭:“沒什么印象。我們這里來買藥的老人家太多了?!?/p>
我心中剛剛?cè)计鸬囊唤z希望,又瞬間熄滅。我道了聲謝,轉(zhuǎn)身準備離開。
“哎,等一下!”藥劑師忽然叫住了我,“你說的這個阿姨我沒印象,但是……前段時間,倒是有個很孝順的姑娘,經(jīng)常來我們這里咨詢一款進口的靶向藥?!?/p>
我的腳步猛地頓住,心臟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
“她長什么樣?”我急切地轉(zhuǎn)身問道。
“個子高高的,很瘦,皮膚特別白。話不多,但特別有禮貌,每次都問得很仔細,還拿個本子記下來?!彼巹熁貞浿?,“她說她媽媽剛搬來這邊,對環(huán)境不熟,所以很多事都要她來辦。哦對了,她問的那個藥,和照片上這位阿姨的病,是對癥的。”
是她!一定是她!
“那她住在哪兒您知道嗎?”我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
“這我哪知道啊。”藥劑師擺擺手,“不過她們應該就住在這附近。我們這片都是老居民區(qū),來看病買藥的,大多是街坊鄰居。喏,就是后面那一片,叫‘海月里’。”
我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那里是一片看起來有些年頭的紅磚居民樓,被巨大的榕樹和錯綜復雜的電線籠罩著,充滿了生活的氣息。
“謝謝您!太感謝您了!”我?guī)缀跏钦Z無倫次地道謝,然后沖出了藥店。
我終于有了方向。
“海月里”很大,像個迷宮。我沒有貿(mào)然地挨家挨戶去問,我怕驚動她。我選擇了最笨,也最安靜的方法——等。
我找了一個能俯瞰整個小區(qū)主要出入口的街角咖啡館,從清晨坐到日暮。我像一個偏執(zhí)的獵人,耐心地等待著我的獵物出現(xiàn)。我不知道她什么時候會出門,甚至不確定她今天會不會出門。但我知道,只要她還在這里,我就一定能等到。
等待的過程,是一種甜蜜又痛苦的煎熬。我的心被一種巨大的、幾乎要滿溢出來的東西占據(jù)著。我既害怕看到她,又渴望看到她。我一遍遍地在心里預演著重逢的畫面,卻又在下一秒全部推翻。
兩天過去了,我一無所獲。我的耐心和信心都在被一點點消磨。就在我快要坐不住的時候,第三天的傍晚,夕陽將天空染成一片溫暖的橘紅色,一個熟悉的身影,毫無預兆地闖入了我的視線。
那一刻,我的呼吸停滯了。
是沈微。
她穿著一件簡單的白色T恤和淺藍色牛仔褲,長發(fā)隨意地披在肩上,臉上未施粉黛,干凈得像個不諳世事的大學生。她手里提著一個菜籃子,正從不遠處的菜市場里走出來,步伐輕快。
她瘦了些,但氣色卻比從前任何時候都要好。那種由內(nèi)而外散發(fā)出的輕松和愜意,是我從未在她身上見過的。在我身邊時,她永遠像一根繃緊的弦,時刻保持著戰(zhàn)斗姿態(tài)。而此刻,她整個人都是舒展的,柔和的。
我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一樣,無法從她身上移開。我?guī)缀跻⒖虥_下樓去,抓住她,把她禁錮在我身邊。可我的雙腳卻像灌了鉛一樣,動彈不得。
我看到她走到一個水果攤前,認真地挑選著蘋果,還和攤主說了幾句話,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意。那笑容很淺,卻真實得晃眼。
就在這時,一個男人出現(xiàn)在她身邊。
那是個看起來三十歲上下的男人,穿著一件干凈的白襯衫,戴著一副金絲邊眼鏡,氣質(zhì)溫潤儒雅。他手里也提著一些東西,看樣子像是剛下班。
他很自然地走到沈微身邊,接過她手里的菜籃子,然后笑著說了句什么。
沈微抬起頭,看向他。
然后,她笑了。
那是我……從未見過的笑容。不是那種禮貌的、疏離的微笑,也不是那種疲憊的、隱忍的苦笑。她的眼睛彎成了好看的月牙,嘴角上揚的弧度里,盛滿了毫不掩飾的、純粹的喜悅和溫柔。陽光灑在她臉上,為她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暈,美好得不似真人。
我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疼得我?guī)缀鯚o法呼吸。
那個男人是誰?他們是什么關(guān)系?
我看到那個男人伸手,極其自然地幫她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額發(fā)。沈微沒有躲,只是微微偏了下頭,臉頰上似乎泛起了一絲可疑的紅暈。
他們并肩走著,身影在夕陽的余暉中被拉得很長。男人比她高出一個頭,偶爾會低頭跟她說話,她便仰起臉認真地聽著。他們之間的氣場,是那么的和諧、那么的般配。他們一起走進了一棟居民樓,消失在我的視野里。
我呆呆地坐在窗邊,直到天色完全暗下來,咖啡也涼透了。
我終于明白,我所以為的“重逢”,不過是我一個人的獨角戲。
她不是在等我找到她。
她已經(jīng)開始了新的生活。一個沒有我,卻比從前任何時候都更幸福的生活。
嫉妒像毒蛇一樣啃噬著我的理智。我想沖進去,把她從那個男人身邊搶回來,告訴她,她的一切都是我給的,她沒有資格這樣幸福。
可我腦海里浮現(xiàn)出的,卻是她那個燦爛的、不含一絲雜質(zhì)的笑容。
我從未給過她那樣的笑容。
我給她的,只有冰冷的規(guī)則、無盡的要求,和一場場心照不宣的交易。我把她當成我最得力的工具、最完美的裝飾品,卻從未把她當成一個會笑、會哭、會痛的女人。
我站起身,付了錢,走出咖啡館。
夜風很涼,吹得我有些清醒。我走到他們剛剛消失的那棟樓下,抬頭向上望去。五樓的一扇窗戶亮著溫暖的燈光,隱約能看到兩個人影在廚房里忙碌。
我像個見不得光的小偷,躲在樓下的陰影里,貪婪地窺視著那片屬于她的溫暖。
我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直到口袋里的手機震動起來。是張助理。
“顧總,您交代查的事情有眉目了。青川市人民醫(yī)院心血管內(nèi)科,有一個叫林敘的主治醫(yī)生,和您給的資料里那個男人的外形特征很像。他……是沈微母親現(xiàn)在的主治醫(yī)生?!?/p>
林敘。
我默念著這個名字,舌尖泛起一陣苦澀。
原來,她不是沒有依靠。她只是,不再依靠我了。她找到了一個新的、比我更溫柔、更能給她實際幫助的“庇護所”。
我在這里,算什么呢?一個被拋棄的、可笑的前任金主?
我自嘲地笑了笑,轉(zhuǎn)身離開了那個讓我窒息的地方。我沒有再去找她,也沒有去質(zhì)問。因為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在這場我遲到了五年的感情里,我連質(zhì)問的資格,都已經(jīng)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