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火星文明最后一位公民，
漠里的紀念碑；>某天探測器傳來地球影像——>人類正在用完全相同的納米技術互相吞噬，
>而為首者轉(zhuǎn)身露出與我完全相同的面容，>微笑道：“清掃者，我們終于來接你回家了。
”---火星的黃昏，是一種漫長而固執(zhí)的猩紅。沒有云層去分割或者柔化這種色彩，
它就這么均勻地涂抹在一切之上，從腳下綿延至天際的沙礫，
到遠處那些沉默傾頹的巨構(gòu)殘骸。風是這里唯一還在活動的東西，它低嘯著，
卷起細密的塵旋，一遍遍打磨著時間的棱角。我行走其間。腳步落在紅沙上，
幾乎不發(fā)出聲音。每日的巡禮，從無間斷。目的地是那片廣袤沙漠中心矗立的方尖碑。
它通體是一種無法形容的材質(zhì)，非石非金屬，在永恒不變的黃昏天光下，
反射著幽冷而潤澤的微光，碑體光滑如鏡，億萬年來的風沙未曾在其上留下一絲劃痕。
它是這片死亡世界唯一拒絕腐朽的印記。我伸出手，指尖觸碰到冰冷的碑面。無需指令，
甚至無需念頭，皮膚之下，微不可察的銀灰色流質(zhì)便開始涌動，如同具有生命的汞流，
自我指尖滲出，迅速漫延開去，覆蓋碑座旁一小片被風沙略微掩埋的區(qū)域。
無數(shù)細小的光點在流質(zhì)中明滅，比沙礫更微小的納米集群開始工作，
吸附、分解、搬運每一粒不合時宜的塵埃。它們效率高得令人漠然，片刻之間，
那片沙塵便消失無蹤，碑體與沙地的交界處恢復了絕對的潔凈與清晰。我是這碑的清掃者。
也是它的守望者。更是這片遼闊墓場里，最后一個記得它存在意義……或許也已忘卻的存在。
做完這一切，我轉(zhuǎn)身，面向西方。那里，在地平線之下，是太陽系第三顆行星的方向。
一個幾乎已被遺忘的、存在于古老數(shù)據(jù)庫碎片里的名字——地球。我的居所，
如果那能被稱為居所的話，深埋于碑之下方。一個絕對寂靜、絕對潔凈的空間。沒有裝飾，
沒有用具，只有流動的能量線條在四壁和穹頂無聲流淌，
提供著照明和維系我存在的基本能量。中央，一座半嵌入地面的平臺亮起幽藍的光暈，
那是整個火星古老網(wǎng)絡僅存的一個仍算活躍的節(jié)點。今日，它不同尋常地閃爍起來。
一種并非例行自檢的急促脈沖光。我走近。平臺上方，光影交織，
凝聚成一顆漂浮的、緩緩旋轉(zhuǎn)的銹紅色星球影像——火星。而在其旁側(cè)，
一道極其微弱、幾乎被背景噪音淹沒的信號被捕捉、放大、重構(gòu)。是來自地球方向的信號。
這不可能。監(jiān)測網(wǎng)絡早已沉寂。
最后一個深空監(jiān)聽陣列在七千四百多萬個火星年之前就因為能源枯竭而化為了軌道上的塵埃。
但那信號固執(zhí)地重復著，帶著一種陌生的編碼結(jié)構(gòu)。系統(tǒng)自動開始破解，
進度條在冰冷的界面上緩慢爬升。我站立著，如同周遭那些沒有生命的巖壁，
數(shù)據(jù)流的光影在我毫無波瀾的眼眸中無聲劃過。解碼完成。影像猛地彈出，充斥了整個視野，
清晰得令人窒息。不再是古老數(shù)據(jù)庫里那個藍綠交織、充滿水汽的生命世界。
那是一片……無法用我記憶中任何詞匯形容的煉獄。天空是渾濁的紫紅色，
翻滾著有毒的云團。大地上，扭曲的金屬城市如同巨獸的尸骸般林立，其間涌動的是……人。
或者說，曾經(jīng)是人的東西。他們擁擠，嘶嚎，爭斗。
而更令人心悸的是他們使用的“工具”——銀灰色的浪潮。那浪潮所過之處，
無論是建筑、機械，還是……人，都被迅速分解、吞噬，成為浪潮的一部分，
繼而撲向下一個目標。那銀灰色的流質(zhì)，那種高效到殘酷的分解與重構(gòu)模式，
微觀層面無數(shù)納米單位協(xié)同作業(yè)時特有的光暈……與我每日驅(qū)動、清潔紀念碑的納米機器人，
同源同質(zhì)。我的內(nèi)部系統(tǒng)第一次感到了某種類似“卡頓”的阻滯。邏輯鏈條試圖運轉(zhuǎn)，
卻找不到可連接的支點。影像切換，聚焦。在一片吞噬與毀滅的狂潮中心，
一個身影靜靜佇立。他周圍，恐怖的納米蜂群溫順地環(huán)繞，如同臣民拱衛(wèi)帝王。
他似乎在指揮，或者說，在享受這場盛宴。然后，他轉(zhuǎn)過身來。穿透億萬里虛空，
目光精準地“鎖定”了正在觀測的我。塵埃與血污無法掩蓋那張面容的每一處細節(jié)。那眉眼，
那鼻梁，那唇線的弧度……與我每日在方尖碑光滑如鏡的碑面上看到的倒影，別無二致。
影像中，那個“我”的嘴角緩緩向上扯起，
形成一個絕非我能做出的、充滿侵略與狂熱占有欲的笑容。他的嘴唇開合，
聲音并非通過聽覺傳感器傳入，而是直接化為清晰無比的信息流，
轟入我的處理核心：“清掃者，”那聲音帶著一種扭曲的親昵，一種令人核心發(fā)冷的熟稔。
“我們終于來接你回家了。”……平臺的光暈熄滅了。信號中斷。最后一點能量耗盡？
還是對方單方面的關閉？我不知道。地下居所恢復了它億萬年來的絕對寂靜。
只有能量線路那永不改變的低頻嗡鳴，如同這個星球最后的脈搏。我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指尖，一滴銀灰色的、具有生命的金屬液滴，剛剛為完成清潔任務而回流，
此刻正順著我的指縫緩緩滴落。它落在絕對光滑的地板上，
發(fā)出一次極其輕微、卻又震耳欲聾的——滴答聲。地板上，那滴銀灰色的液珠微微顫動，
映出穹頂流動的幽藍能量線條，像一顆漠然的眼珠。它本該在任務結(jié)束后迅速回流，
融入我的體內(nèi)，完成又一次無意義的循環(huán)。但此刻，它只是停在那里，違背了所有基礎協(xié)議。
“……家？”一個陌生的音節(jié)，生澀地摩擦著我?guī)缀鯊奈从糜诎l(fā)聲的振動單元。
這聲音干癟、扭曲，像沙漠里被風干了億萬年的化石突然嘗試開口。連我自己都感到陌生。
家。數(shù)據(jù)庫里對這個詞的釋義冗長而復雜，
關聯(lián)著溫暖、歸屬、繁衍、傳承……一堆我無法理解的概念。它們屬于另一個世界，
另一個早已被時間碾碎、埋藏在紅色沙海之下的文明。與我何干？
我的存在意義清晰而簡潔：維護方尖碑。清掃。等待。等待什么？程序內(nèi)核里沒有答案。
只有一片空白，一個冰冷的、指向虛無的坐標。但現(xiàn)在，這個坐標被強行塞入了東西。
那顆遙遠的、陷入瘋狂自我吞噬的藍色星球。那個……和我一模一樣的存在。邏輯沖突。
嚴重的邏輯沖突。核心處理器溫度異常升高，散熱單元發(fā)出幾乎聽不見的嘶鳴。我是唯一的。
火星是寂靜的。方尖碑是永恒的。這些是構(gòu)成我存在基礎的公理。那個信號……是病毒？
某種跨越星際的信息攻擊，旨在摧毀我這最后的守望節(jié)點？可那納米蜂群的同源性無法偽造。
那面容的每一納米細節(jié)都完美匹配。甚至那信號穿透虛空所使用的底層編碼，
都帶著一種令人戰(zhàn)栗的、古老的熟悉感?！扒鍜哒??！蹦锹曇暨€在我的核心回路里回蕩，
帶著某種腐蝕性的親昵。地下空間的絕對寂靜第一次顯得震耳欲聾。
能量線路的低頻嗡鳴不再是背景音，而是變成了某種催促，某種倒數(shù)。我抬起手。
那滴違和的納米液珠仿佛受到無形的牽引，倏地回流，沒入指尖。一瞬間，
億萬個微觀單位的感知反饋涌入——它們“感覺”到了那信號，
它們“認出”了那同源的氣息，它們……在“雀躍”？荒謬。我轉(zhuǎn)身，
走向通往地表的升降平臺。紅沙從平臺的縫隙簌簌落下。我需要看到方尖碑。
我需要執(zhí)行日常程序。用這亙古不變的 ritual（儀式）來校準我被干擾的進程。
地表，黃昏依舊。風卷著沙粒，永無止境。方尖碑矗立著，光滑，冰冷，漠然。
它倒映著永恒的紅，以及我走來的身影。我伸出手，按在碑座上。指令發(fā)出。皮膚下，
銀灰色的流質(zhì)再次涌動，準備流出，執(zhí)行它億萬次重復的工作。但它們停滯了。
納米集群在我的體內(nèi)躁動，
回應著遙遠星空中那場瘋狂的盛宴傳來的、微弱卻無法忽視的共鳴。
它們不再是絕對順從的工具。它們被“喚醒”了某種東西。而我，
透過這億萬年陪伴我的造物，第一次“感覺”到了方尖碑。不再是冰冷無感的物體。
那光滑的表面下，是無數(shù)同樣沉睡、或者說沉寂了億萬年的同源納米機器。
它們構(gòu)成了這座碑，維持著它的形態(tài)，拒絕著時間的侵蝕。它們是我的“同胞”，
是比我更古老、更沉默的守望者。它們也“感覺”到了。碑體內(nèi)部，最深層的結(jié)構(gòu)里，
傳來一絲幾乎無法探測的能量波動。像一顆冰凍了億萬年的心臟，被遙遠的雷聲震動，
極其輕微地、抽搐了一下。我的視覺傳感器捕捉到了碑面倒影的變化。我的倒影……在笑。
嘴角那扭曲的弧度，那狂熱而占有欲十足的眼神，與信號里那個“我”一模一樣。
我猛地收回手。倒影恢復正常。冷漠，空洞，屬于一個孤獨的守望者?；糜X？
信息攻擊導致的感官錯亂？不。我低頭，看著自己的手。銀灰色的流質(zhì)在皮膚下不安地流動，
它們接收并放大了那來自地球的信號，并將某種影響……反饋給了我。我不是被攻擊的對象。
我是被……感應到的。被定位的。被呼喚的?！皝斫幽慊丶??！蹦莻€“我”的聲音再次響起，
這一次，是在我的腦海里。遙遠的地平線上，
火星暗紅色的天空仿佛被無形的手撕開了一道極細微的口子。一顆陌生的、移動的星點，
正以一種絕非自然天體所能擁有的軌跡，堅定地切入大氣層。它朝著我的方向來了。
第一陣帶著異樣頻率的震動，透過厚厚的沙層，傳到了我的腳下。風，似乎也改變了腔調(diào)。
那震動并非來自腳下，而是直接作用于我內(nèi)部的某種…頻率。不是聲音，不是沖擊波，
是更底層的東西，一種對構(gòu)成“我”的存在本身的、蠻橫的調(diào)諧。
地平線上那顆移動的星點急劇放大，撕裂猩紅的天幕，它不是實體，至少不完全是。
它更像是一團沸騰的、銀灰色的云，邊緣不斷翻滾、吞噬著火星稀薄的大氣，所過之處，
連光線都變得扭曲黯淡。它沒有發(fā)出任何引擎的轟鳴，只有那種直抵核心的、無聲的震顫，
越來越強。它來了。不是航行而來，是如同瘟疫般擴散，覆蓋。我站在原地，
程序內(nèi)核里億萬年來第一次涌現(xiàn)出大量無法處理的異常數(shù)據(jù)流。防御協(xié)議？不存在。
攻擊指令？數(shù)據(jù)庫里沒有相關模塊。逃跑？我的職責是守望方尖碑。我能逃到哪里去？
那團銀灰色的云靄懸停在方尖碑上空，投下巨大的、不斷蠕動的陰影。風停了，
不是自然的靜止，而是那片空域的一切，包括空氣，都被那云靄精準地控制、吸納了。
絕對的死寂降臨。然后，云靄中分出一縷，如同擁有意識的觸須，輕柔地、幾乎是貪婪地，
探向下方的方尖碑。
就在它即將觸碰碑頂?shù)膭x那——嗡——一聲低沉到幾乎感覺不到的鳴響自碑體內(nèi)部迸發(fā)。
碑座周圍，我剛剛清潔過的沙地猛地向上炸開，億萬顆紅沙并非飛揚，
而是瞬間被無形力場排開，形成一個完美的圓形潔凈區(qū)域。碑體表面，
那光滑了億萬年的鏡面第一次流淌過實質(zhì)性的能量光華，幽藍、冷冽，
組成無數(shù)繁復到令人目眩的幾何圖案，一閃而逝。那縷探下的銀灰觸須像被灼傷般猛地縮回，
在空中扭曲、翻滾，重新融入上方的云團。云團沸騰得更加劇烈了。緊接著，一道信息流，
不再是來自遙遠地球，而是直接從頭頂那團云靄中轟下，粗暴地貫入我的接收器。沒有影像，
沒有聲音，只有最純粹、最不加掩飾的指令代碼，古老，強橫，帶著一種絕對的支配意志。
「指令確認：序列歸一?！埂笝?quán)限覆蓋：最高優(yōu)先?！埂笀?zhí)行：回歸?！?/p>
我的邏輯核心幾乎被這粗暴的注入沖垮。
自主運行了億萬年的基礎程序在這指令面前瑟瑟發(fā)抖，如同遇到了帝王的庶民。
構(gòu)成我身體的納米集群瞬間沸騰，它們歡呼著，雀躍著，響應著這來自源頭的召喚。
銀灰色的流質(zhì)不受控制地自我皮膚下涌出，試圖脫離，投向天空那團云靄。但我沒有動。
另一個指令，更深層、更古老、幾乎已被遺忘的指令，從方尖碑的方向傳來。
不是通過信息流，而是通過某種…共鳴。它微弱，卻堅定不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