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巡視到南境的圣城,恰逢凡人的“祈光節(jié)”。廣場上擠滿了人,捧著花瓣往空中拋,孩童繞著圣壇跑,笑聲撞在圣光里,軟得像棉花。光明立在云臺上,金瞳里映著這熱鬧,指尖不自覺地松了松——他向來喜靜,卻也不排斥這樣的人間煙火。
目光掃過人群時,忽然頓住。
廣場邊緣跪著個年輕人,穿件洗得發(fā)白的粗布衫,黑發(fā)用根木簪束著,正仰頭望他。他沒像旁人那樣拋花瓣,也沒笑,只是安安靜靜地跪著,眉眼清瘦,下頜線的弧度竟像極了……像極了當年那個神使。
光明的指尖微不可察地顫了顫。
是錯覺吧。神使早已自爆,怎么會有相似的凡人?他收回目光,正欲驅動云臺離開,卻見那年輕人忽然抬手,接住片被風吹落的圣光花瓣——花瓣落在他掌心,竟沒像落在常人手里那樣化去,反而凝著微光,懸了片刻才散。
尋常凡人接不住圣光花瓣。
光明重新落下目光,金瞳里凝起絲探究。他驅動云臺往下落了落,離地面近了些,能看清那年輕人的眼睛——是淺褐色的,干凈得像山澗的水,望著他時,沒帶信徒的狂熱,也沒帶敬畏,只有片平和的軟,像含著光。
“你叫什么名字?”光明的聲音隔著圣光傳來,清冽卻不冷。
年輕人似是愣了愣,才反應過來是在問他,慌忙站起身,微微躬身:“回……回光明神大人,草民阿墨。”
嗓音是溫和的,帶點山間水汽的潤,和神使的沙啞、黑暗神的低沉都不同,是種全然陌生的調子,卻奇異地讓人覺得安穩(wěn)。
光明“嗯”了一聲,指尖凝出縷圣光,落在阿墨掌心——不是試探,是純粹的恩賜,像對所有信徒那樣。圣光沒灼他,反而順著掌心往里滲,阿墨的身子晃了晃,卻沒躲,只是抬眼望他,淺褐眼眸里映著圣光,亮得像落了星子。
“你愿隨吾回神殿嗎?”光明忽然開口。
廣場上的喧鬧瞬間靜了。所有人都轉頭看阿墨,眼里是驚羨和嫉妒。阿墨自己也懵了,張了張嘴,似是沒料到會被選中:“神……神大人?”
“光明神殿缺個打理星象圖的人。”光明沒說“神使”,只找了個最尋常的由頭,“你若愿,便隨吾走?!?/p>
他也說不清為何要帶他走?;蛟S是那雙眼太像,或許是他能接住圣光花瓣的奇異,又或許……只是三百年的平靜里,忽然想添點什么,好讓那只鎖著的圣光匣,不必總在深夜泛著冷光。
阿墨——也就是化作凡人的黑暗神,垂在身側的指尖悄悄攥緊了。
他來光明大陸已半月。三百年不見光明,思念像無垢淵的藤,纏得他神心發(fā)緊,終是忍不住化了凡人模樣,混在信徒里,只想遠遠看一眼。他偽裝得極好,連眼神都仿著最平和的凡人調弄,卻沒料到會被光明注意到,更沒料到……光明會要帶他回神殿。
回去,就意味著要日夜守在光明身邊。意味著要再做一次“神使”,卻換了張臉,換了個身份。意味著要看著光明用看“阿墨”的眼神看他,而不是“神使”,更不是“黑暗神”。
可他舍不得拒絕。
三百年了,他終于又有了靠近光明的機會,哪怕是以這樣的身份。
“草民……愿意?!卑⒛偷蛻溃曇衾飵е灰撞煊X的顫,“謝光明神大人?!?/p>
光明沒再多問,指尖的圣光化作道淡金的橋,落在他面前:“上來吧?!?/p>
阿墨踏上光橋時,心跳得像要撞碎肋骨。他走得慢,怕步子不穩(wěn)露了破綻,更怕離得近了,身上的黑暗神力哪怕被藏得再深,也會被光明察覺。直到站在圣光云臺上,離光明不過半步遠,他才敢悄悄抬眼——光明的側臉浸在圣光里,銀白的發(fā)垂在肩前,比三百年前更清瘦了些,卻也更沉穩(wěn)了。
“走吧?!惫饷黩寗釉婆_,往神殿的方向去。
阿墨站在云臺邊緣,望著腳下漸漸縮小的圣城,指尖還留著圣光花瓣的暖。他知道這是飲鴆止渴——以凡人身份留在光明身邊,看光明對“阿墨”溫和,對“神使”懷念,對“黑暗神”憎惡,只會比三百年前更疼。
可他走不了了。
就像飛蛾撲火,明知道會燒得疼,卻還是忍不住往那束光里湊。
光明神殿的石階很長,阿墨跟著光明往上走時,神仆們都好奇地看他——這是三百年里,光明神第一次帶凡人回神殿。阿墨垂著眼,走得穩(wěn),粗布衫蹭過白玉階,竟沒沾半點塵,像天生就該走在這樣的地方。
“以后你便住偏殿?!惫饷髦钢窍笈_旁的一間小屋,“每日清晨擦拭星象圖,傍晚整理觀星臺的典籍即可?!?/p>
“是,草民記下了?!卑⒛響馈?/p>
光明沒再多說,轉身往主殿去。白袍拂過石階時,阿墨望著他的背影,淺褐眼眸里悄悄漫開冰藍的光,快得像錯覺。
他做到了。他又回到了光明身邊。
可這一次,他是阿墨,是個連神力都不能用的“凡人”,是光明神偶然撿回來的、像極了舊人的陌生人。
星象臺的石桌上,還放著塊軟布,是三百年前神使擦圖時用的,被光明留著,只是蒙了層薄塵。阿墨走過去,指尖輕輕拂過軟布,心口的疼和甜攪在一起,亂得像團麻。
“擦圖……嗎?”他低聲呢喃,聲音軟得像嘆息。
也好。
能再為他擦一次星象圖,能再看他立于圣光中修持的樣子,哪怕只是以“阿墨”的身份,哪怕這份靠近里藏著永遠不能說的秘密,也夠了。
至少這一次,他不用再挨光明的劍了。
至少這一次,他能安安穩(wěn)穩(wěn)地,站在離光明最近的地方。阿墨在神殿住了半月,漸漸摸熟了光明的習慣。
光明每日清晨會立于星象臺前校準星軌,指尖凝著圣光,金瞳專注地映著星圖,往往一站就是兩個時辰。阿墨便總比他早半個時辰起身,用浸了圣露的軟布細細擦星象圖——不光擦表面的塵,連石紋縫隙里的微光都擦得透亮,等光明來時,圖上的星子亮得能映出人影。
這日光明校準到“北斗”星位,指尖剛凝起圣光,身側忽然傳來極輕的聲音:“光明神大人,您看這里——”
阿墨蹲在星象臺邊緣,指尖點向“天璣”星的位置,軟布搭在手腕上,淺褐眼眸里映著星紋:“這顆星的刻痕里,好像卡了點碎玉渣,圣光照過去時,會晃半分?!?/p>
光明頓了頓。那處刻痕極細,他校準了百次都沒察覺,阿墨竟能發(fā)現(xiàn)。他凝出絲極淡的圣光探過去,果然觸到點硬物——是早年修補星象圖時殘留的玉屑。
“倒是細心?!惫饷魇栈刂讣?,金瞳掃過阿墨的手,他的指尖沾著圣露,泛著淺紅,是日日擦圖磨的,“怎么注意到的?”
“看大人校準多了,就記下了?!卑⒛拖骂^,用軟布角輕輕摳出玉渣,聲音軟得像晨霧,“大人每次到這里,指尖都會頓一下,雖快,卻總能看著?!?/p>
光明沒再接話,指尖重新凝起圣光。校準完時,卻見阿墨正用軟布輕擦他方才站過的位置,石臺上的圣光殘影被擦得淡了,只留層溫溫的光。
“大人站久了,石臺涼?!卑⒛剖遣煊X到他的目光,抬頭笑了笑,淺褐眼眸彎成月牙,“擦暖些,下次大人再站,就不凍腳了?!?/p>
那笑很淡,卻像春日融雪時的光,軟乎乎地落在光明心上。光明指尖微不可察地顫了顫,轉身往觀星臺走:“典籍整理得如何了?”
“回大人,已按年份歸好了?!卑⒛谒砗?,腳步輕得像貓,“只是大人??吹哪蔷怼缎擒壙肌?,頁角磨得厲害,我用圣蠶絲細細粘了粘,不影響翻閱。”
光明到書架前抽出那卷《星軌考》,果然見磨破的頁角被粘得平整,圣蠶絲細得幾乎看不見,只在光下泛著極淡的銀。這活兒細,得用指尖一點點粘,凡人的手稍不注意就會被蠶絲割破——他瞥了眼阿墨的指尖,果然見指腹有個極淺的小口子,結了層薄痂。
“不必費這些事?!惫饷鞯穆曇舻诵?,卻沒放回書架,只捏著書脊翻了翻。
“大人的東西,該仔細些。”阿墨站在書架旁,沒敢靠近,聲音依舊溫和,“就像星象圖上的星子,少一顆都不行,破一點都心疼。”
這話里的“心疼”說得太自然,像在說星象圖,又像在說別的。光明翻書的指尖頓了頓,抬眼時,見阿墨正垂著頭整理散落的竹簡,黑發(fā)滑落在頰邊,側臉的弧度在晨光里軟得像團棉,竟真有幾分神使當年的影子——只是更溫和,更像人間的人。
他沒再說話,拿著《星軌考》坐到石凳上。阿墨整理完竹簡,沒打擾,只輕手輕腳地拿了軟布,去擦觀星臺邊緣的石欄,動作慢而穩(wěn),圣露落在石欄上,暈開淡淡的濕痕。
午后光明巡視回來,剛落在云臺上,就見阿墨站在殿門口,手里捧著個木盤,盤上放著個粗陶碗,碗里是澄亮的圣泉水,還飄著片新鮮的蓮葉。
“大人巡視辛苦?!卑⒛涯颈P遞過來,淺褐眼眸里映著云臺上的光,“這是清晨采的蓮葉,泡在圣泉里,涼而不冰,大人潤潤喉?!?/p>
光明接過陶碗,指尖觸到碗壁,溫溫的正好。他仰頭喝了口,蓮葉的清苦混著圣泉的甘,漫在舌尖,竟比往日的圣泉水多了些滋味。“你倒會找法子。”
“之前在南境時,農人間暑了就采蓮葉泡水?!卑⒛α诵?,手指卷著木盤的邊緣,“想著大人立于高空,圣光烤得慌,或許也合用?!?/p>
他沒說“特意為你采的”,只說是“想著或許合用”,既妥帖又不越界。光明看著他指尖卷木盤的小動作,忽然想起神使當年總在他翻卷宗時,悄悄把圣果糕放在案角,也是這樣,不說“給你留的”,只等他自己看見。
心口那點微澀忽然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下,軟得發(fā)麻。
“星象圖擦完了?”光明轉移了話題,把空碗遞回去。
“嗯,擦完了。”阿墨接過碗,指尖不小心擦過光明的指尖,像被燙到似的縮了縮,聲音低了半分,“還按大人之前的樣子,把‘奎宿’的星紋描亮了些,大人晚上校準,能看得更清。”
光明“嗯”了一聲,轉身往殿內走。走了兩步,忽然停下:“你不必總做這些?!?/p>
阿墨愣了愣:“大人是說……”
“蓮葉水,粘典籍,描星紋?!惫饷鳑]回頭,聲音淡卻清晰,“你是來打理雜務的,不是來……”他頓了頓,沒找到合適的詞,只道,“不必太費心?!?/p>
阿墨低下頭,指尖捏著木盤的邊,聲音卻依舊溫和:“對光明神大人,費心是應當?shù)??!?/p>
這話輕得像嘆息,卻撞得光明指尖微顫。他沒再回應,徑直進了殿。
阿墨站在殿門口,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圣光里,淺褐眼眸里悄悄漫開冰藍的光。他抬手按了按心口,那里跳得又快又重——剛才指尖相觸的瞬間,光明的指尖竟沒像對旁人那樣凝著圣光隔開,是溫的,軟的。
有戲。
他抿了抿唇,眼底漾開點竊喜,卻又很快壓下去。他知道不能急,光明的心像被圣光封著的玉,得一點點用溫水浸,急了會裂,會被徹底推開。
傍晚整理典籍時,阿墨在《星軌考》的夾頁里發(fā)現(xiàn)片干枯的圣光花瓣——是三百年前祈光節(jié)那天,光明落在他掌心的那片。他沒動,只輕輕把花瓣撫平,又塞回夾頁里,像什么都沒發(fā)現(xiàn)。
黑暗神的貪心在胸腔里悄悄冒芽:他想要光明為阿墨動心,想要這份靠近再近些,想要最后戳穿真相時,光明眼里不只有恨,還有對“阿墨”的在意。
可他也記得,若光明始終不動心,若這份靠近讓光明煩了,他便立刻退回凡人的位置,安安穩(wěn)穩(wěn)擦他的星象圖,看他的圣光,也算另一種成全。
殿外的圣光漸漸淡了,阿墨捧著整理好的典籍往內殿走,路過觀星臺時,見光明正立于星象臺前,指尖凝著圣光,正往“天璣”星的位置探——是他今早摳出玉渣的地方。
阿墨放輕腳步,把典籍放在石桌上,剛要退開,卻聽見光明的聲音:“阿墨?!?/p>
他猛地停住,轉身躬身:“光明神大人?”
光明沒回頭,指尖的圣光落在星紋上,亮得像顆真星:“明日陪吾去南境看看吧。祈光節(jié)剛過,田里的秧苗該澆圣露了。”
阿墨愣在原地,淺褐眼眸里瞬間亮得像落了星子。
“是?!彼偷蛻?,聲音里帶著點不易察覺的顫,“草民……遵命?!?/p>
殿外的風拂過星象圖,石紋里的圣光微微晃動,像在笑。阿墨望著光明的背影,悄悄攥緊了指尖——這一步,他好像走對了。
哪怕只是陪他去南境澆次秧苗,哪怕只是多挨他一句“阿墨”,也夠了。
慢慢來,總會讓他的光明神大人,慢慢看見的。南境的秧田泛著水光時,光明立于田埂上,指尖垂落的圣光化作細雨,落在嫩綠的秧苗上。阿墨跟在他身后,背著個竹簍,里面裝著浸了圣露的棉布——方才路過農戶家,見農婦用棉布裹著水壺防燙,他便也尋了塊來,把裝圣泉水的陶壺裹得嚴嚴實實。
“大人,歇會兒吧?!卑⒛呱锨?,將陶壺遞過去,指尖沒碰壺身,只捏著棉布的邊角,“圣光凝雨費神,喝口水緩一緩?!?/p>
光明接過陶壺時,指尖擦過棉布,暖的。他仰頭喝了口,圣泉水混著棉布的軟香,竟比往日多了分妥帖?!叭甑故菚??!彼曇舻?,卻沒像往常那樣拒人于千里,金瞳掃過阿墨的竹簍,“里面還裝了什么?”
“是些曬干的星草?!卑⒛阎窈t往他面前遞了遞,淺褐眼眸里映著秧田的水光,“前幾日在觀星臺角落采的,曬干了碾成粉,摻在圣露里擦星象圖,石紋會更亮。農人間說‘順物習性’,想著星草生在星象臺旁,定合星圖的性子?!?/p>
這話里的“順物習性”說得懇切,卻藏著細思——他竟連觀星臺角落的草都留意了。光明捏著陶壺的指尖微頓,轉頭看向秧田:“汝倒比神仆細心?!?/p>
“神仆們敬大人,總怕失了分寸?!卑⒛紫律恚瑤椭驯伙L吹倒的秧苗扶直,聲音輕得像風拂過稻葉,“草民是凡人,想著的是‘護著’,不是‘敬著’——護著秧苗不歪,護著星圖不暗,護著大人……不費神?!?/p>
最后三個字說得極輕,卻像顆石子落進光明心里,漾開圈圈軟紋。他望著阿墨扶秧苗的背影,粗布衫沾了泥水,卻一點不狼狽,指尖捏著秧苗的莖,輕得像怕碰疼了它們——竟和當年神使替他擋魔物時的樣子,隱隱重合。
“放肆?!惫饷鞯穆曇衾淞税敕郑瑓s沒真動怒,“吾是光明神,何須汝護?”
阿墨站起身,轉頭看他,淺褐眼眸里沒半點懼意,只有片清亮的軟:“神也會累的。大人立于高空三百年,校準星軌,護佑大陸,難道就不算累?草民護不了大人的神力,護著大人別渴著、別凍著,總不算越界吧?”
光明竟被問得一噎。他活了億萬年,從沒人敢這樣跟他說話——不敬畏,不疏離,只把他當個人似的,惦記著他累不累、渴不渴。心口那點被觸動的軟,忽然混了些說不清的慌,像平靜的圣泉被投了石子,連圣光都跟著晃了晃。
“多言?!彼麆e開眼,轉身往田埂另一頭走,袍角掃過秧苗,帶起串水珠,“澆完這片便回?!?/p>
阿墨沒再追著說,只默默跟在他身后,見他袍角沾了泥,悄悄從竹簍里摸出塊干凈的軟布,想遞又收回——他知道不能急,光明的性子像凍了億萬年的玉,得慢慢焐。
回神殿時已是黃昏。觀星臺的星子漸亮,阿墨去整理典籍,卻在《星軌考》的夾頁里發(fā)現(xiàn)張紙——是光明神寫的星軌草稿,墨跡里混著絲極淡的圣光,顯然是修持時心亂了,才會讓神力染了紙。
他沒動那張紙,只拿了軟布,去擦觀星臺的石凳。剛擦完,就見光明走過來,手里捏著那卷《星軌考》,金瞳落在石凳上:“汝擦過了?”
“嗯,怕大人坐著涼?!卑⒛说揭慌?,指尖絞著軟布的邊角。
光明坐下翻書,翻了兩頁卻停住,目光落在阿墨的手上——他的指尖還沾著白日扶秧苗時蹭的泥,指腹的薄痂又破了,滲著點血珠?!斑^來?!?/p>
阿墨愣了愣,走上前:“大人?”
光明沒說話,指尖凝出縷極淡的圣光,輕輕落在他的指尖上。圣光暖得像春日的光,觸到傷口時,疼意瞬間消了,連帶著指腹的薄繭都淡了些。阿墨的身子猛地僵住,淺褐眼眸里映著光明的指尖,呼吸都忘了。
“下次做活,當心些?!惫饷魇栈刂讣猓曇舻孟駴]什么情緒,卻沒再翻書,只捏著書脊,“汝的手是用來擦星圖的,不是用來磨破的。”
這話軟得像羽毛,輕輕掃過阿墨的心尖。他低下頭,聲音啞得厲害:“謝……謝大人。”
“下去歇著吧?!惫饷鲃e開眼,金瞳望著星象圖,卻沒聚焦——方才觸到阿墨指尖的瞬間,那點粗糙的繭磨得他指尖發(fā)顫,竟比校準星軌時更讓他心亂。
阿墨應了聲,轉身往偏殿走。走到殿門口時,忽然聽見身后傳來聲音:“阿墨。”
他猛地回頭。
光明還坐在石凳上,沒回頭,白袍的衣角垂在石臺上,聲音清冽卻軟:“明日……汝還陪吾去東境看看吧。那里的圣果樹該剪枝了?!?/p>
阿墨的眼尾瞬間熱了。他望著光明的背影,望著星象圖上的圣光落在他發(fā)間,忽然笑了,聲音里帶著點抑制不住的顫:“是,草民明日一早便候著大人?!?/p>
等他的身影消失在偏殿門口,光明才緩緩抬手,指尖還留著阿墨指尖的溫度。他望著星象圖上最亮的那顆“帝星”,金瞳里第一次漫開迷茫——他竟開始習慣身邊有個人,習慣他遞來的溫水,習慣他擦亮的星圖,甚至習慣他用那樣不敬畏的語氣,說“護著大人”。
這算什么?
是因為阿墨像神使?還是因為……他本就不是真的無心無情?
星子在天上轉,圣光在指尖流,光明卻第一次覺得,這億萬年的安穩(wěn),竟不如方才阿墨望著他時,眼里的那點亮。
而偏殿里,阿墨坐在床沿,指尖撫過被光明圣光碰過的地方,淺褐眼眸里悄悄漫開冰藍的光。他知道自己賭對了——光明不是不動心,只是被“光明神”的身份困得太久,忘了怎么動心。
他得再推一把。
第二日去東境的路上,阿墨替光明拿著剪圣果枝的銀剪,走到果樹下時,忽然“哎呀”一聲,腳下一滑,竟往光明身上倒去。
光明下意識伸手扶住他,掌心觸到的是粗布衫下溫熱的肩——阿墨的身子很輕,像片羽毛,落在他懷里時,發(fā)間的木簪蹭過他的頸側,癢得發(fā)麻。
“對不住大人!”阿墨慌忙站穩(wěn),退開半步,臉竟紅了,指尖捏著銀剪,“草民沒站穩(wěn)……”
光明的指尖還僵在半空,頸側的癢意遲遲沒散。他望著阿墨泛紅的耳尖,望著他手里的銀剪映著晨光,心口那點慌忽然變成了熱,燒得他指尖都燙了。
“下次當心?!彼麆e開眼,聲音硬了些,卻沒真動怒。
阿墨低著頭,嘴角卻悄悄勾了勾。他知道,這一把推得正好——光明神大人的心湖,總算不是只漾圈圈軟紋了。
慢慢來,總有一日,他要讓這片心湖,徹底為他掀起浪來。哪怕最后要戳破真相,哪怕要挨光明的劍,他也認了。
誰讓他愛了億萬年的光明神,終于肯為“阿墨”動一動心了呢?北境的魔氣裂縫比預想中更兇。光明趕到時,黑紅色的魔物已沖破神官的防線,正往圣城撲去。他指尖凝出圣光劍,金瞳掃過魔物群,沒半分猶豫便沖了進去——魔氣里混著縷域外邪神的殘力,刁鉆得很,專往神力薄弱處鉆。
劍光劈開最后一只魔物時,側腰忽然一陣刺痛。是被魔物的尾刺掃中了,黑紅色的魔氣順著傷口往里滲,燙得像火。光明悶哼一聲,揮手凝出圣光結界困住殘余魔物,轉身往神殿的方向退,指尖的圣光往傷口探,卻被魔氣逼得節(jié)節(jié)后退。
回神殿時已是深夜。他剛落在觀星臺,便踉蹌了半步,側腰的傷口裂開,血透過白袍滲出來,黑紅色的,帶著魔氣的腥。
“大人!”阿墨提著燈從偏殿沖出來,見他這模樣,淺褐眼眸瞬間慌了,“您怎么了?”
“無妨。”光明按住傷口,聲音沉了些,“魔物已退,只是沾了點魔氣。”
“魔氣?”阿墨快步上前,伸手想扶他,又猛地縮回手,只急聲道,“大人快坐!魔氣得用圣光洗,耽擱不得!”
光明依言坐在石凳上,正想自己凝圣光處理,卻見阿墨轉身跑進偏殿,片刻后端來個木盆——盆里是摻了圣露的溫水,還放著塊干凈的軟布。
“草民幫大人擦傷口吧?!卑⒛自谒媲埃鲱^看他,淺褐眼眸里滿是急意,“魔氣沾了血,得先把污血擦凈,再用圣光驅——大人自己不方便?!?/p>
光明皺眉:“不必,吾自己來?!?/p>
他抬手想去拿軟布,側腰卻又是一陣抽痛,指尖的圣光晃了晃,竟沒凝穩(wěn)。阿墨眼疾手快按住他的手腕,聲音軟得像哄孩童:“大人別犟了。您是光明神,可此刻也是傷員啊。草民是凡人,笨手笨腳的,但若能替大人分半分疼,也是好的?!?/p>
他指尖帶著點溫意,按住光明手腕時,沒用力,卻讓光明掙不開。光明望著他眼里的急,望著他捏著軟布的指尖微微發(fā)顫,心口那點因受傷而起的躁,忽然淡了些——阿墨的眼神太真,不像裝的,倒像真的怕他疼。
“放肆?!惫饷鞯穆曇衾淞诵?,卻沒再掙,“只許擦傷口周圍,不許碰別的地方?!?/p>
阿墨眼睛一亮,忙應:“草民省得!”
他擰干軟布,小心翼翼湊過去,指尖先碰了碰光明的白袍——血已浸透了布料,硬邦邦地粘在皮膚上。“大人,得把袍子撩起來些?!?/p>
光明閉了閉眼,算是默許。阿墨的指尖極輕,捏著袍角往上掀,沒碰著他的皮膚,卻還是讓光明的身子僵了僵——他活了億萬年,除了當年被黑暗神強迫時,從未讓旁人碰過近身的地方。
軟布觸到傷口時,光明倒抽了口冷氣。阿墨忙放輕力道,用溫水一點點擦去污血,動作慢得像怕碰碎了什么:“疼嗎?草民再輕些。”
“無妨?!惫饷鞯穆曇粲行┌l(fā)緊,金瞳望著星象圖,卻沒聚焦——阿墨的指尖偶爾擦過他的腰側,溫溫的,軟的,竟比魔氣的燙更讓他心亂。
擦凈污血后,阿墨指尖悄悄凝出縷極淡的光明神力——是他模仿圣光凝的,與光明的神力幾乎無二。這神力落在傷口上時,帶著股清潤的暖,魔氣遇著它,像雪遇著春陽,滋滋地退了。
光明猛地睜眼:“汝哪來的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