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陳雪的眼睛,那里面沒有欺騙,只有一種冰冷的、公事公辦的真誠。她在給我提供一個選擇。一個在絕望中,唯一的選擇。
要么,作為一個危險品被永久隔離。
要么,成為他們手中的一把刀,去面對那個把我變成這樣的怪物。
“我……”我剛想說什么,門外傳來了敲門聲。
“隊長,王組長找你,有新的情況?!?/p>
陳雪站起身,恢復了那副冷冰冰的樣子。
“你先考慮一下。”她丟下這句話,轉身朝門口走去,“把營養(yǎng)膏吃了。接下來,你會需要很多體力?!?/p>
門開了,老王那張帶著傷疤的臉出現在門口。
他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輕蔑依舊,然后對陳雪說:“西北城區(qū),三號隔離區(qū)的能量讀數出現異常波動。初步判斷,是新的‘萌芽’。”
陳雪的眉頭皺了起來。
“這么快?”
“那個‘深空鳴響’,好像被我們搞出來的‘煙火’給惹毛了。”老王聳了聳肩,語氣里帶著一絲玩世不恭的狠厲,“它在示威?;蛘哒f,在催我們把它的‘信標’送回去?!?/p>
他說著,視線再次落在我身上。
那眼神,就像在看一件即將被送上戰(zhàn)場的,消耗品。我的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動,像一口破鐘。
老王那句“消耗品”如同一根鋼針,扎進我的耳膜。
我曾以為最大的恐懼是死亡,后來發(fā)現是背叛,再后來發(fā)現是我自己就是恐懼的源頭。
現在,我明白了。
最大的恐懼,是當你成了一件明碼標價、隨時可能報廢的工具,而你唯一的活路,就是證明自己還有利用價值。
陳雪沒有再回頭看我。
她和老王的身影消失在門后,門被輕輕帶上,發(fā)出“咔噠”一聲。
那聲音,像是給我短暫的囚徒生涯,畫上了一個句號。也像是我作為“人”的身份,被徹底注銷。
我低頭,看著桌上那支牙膏狀的營養(yǎng)膏。
墨綠色的包裝,沒有任何商標,只有一串冰冷的編號。
“接下來,你會需要很多體力?!?/p>
陳雪的話在耳邊回響。
我抓起營養(yǎng)膏,擰開蓋子,毫不猶豫地擠進嘴里。一股混合著薄荷和腥氣的粘稠糊狀物滑過喉嚨,胃里瞬間升起一股暖意,緊接著,四肢百骸都涌上一股陌生的力量。
這不是食物。這是燃料。
我擦了擦嘴,站起身。
考慮?
我還有什么可考慮的。
門再次被打開。
不是陳雪,也不是老王。是兩個穿著黑色作戰(zhàn)服的陌生男人,他們面無表情,像兩臺機器人。
“林舟,跟我們走?!逼渲幸蝗碎_口,聲音平直,不帶任何情緒。
我沒有反抗,順從地跟著他們走出房間。
我們走在一條金屬質感的走廊里,燈光明亮得有些刺眼。每隔十米,就有一扇厚重的合金門,門上閃爍著紅色的指示燈。這里像一個戒備森嚴的研究所,或者說,監(jiān)獄。
他們把我?guī)нM一個房間。
房間中央放著一把椅子,周圍是各種我看不懂的儀器。
“坐下?!?/p>
我坐下。
冰冷的機械臂從天花板降下,開始在我身上操作。它們脫掉我的衣服,在我身上貼上一個個電極片,冰涼的觸感讓我皮膚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我像一頭待宰的牲畜,任由他們擺布。
沒有人向我解釋任何事。
這種徹底的無力感,比我在末日堡壘里面對成千上萬喪尸時,更讓我窒息。在我的堡壘里,我是國王。在這里,我連人都不是。
“精神頻率基準校對完成?!币粋€機械的電子音響起。
接著,一個男人走了進來,手里拿著一個黑色的金屬項圈。項圈很薄,像個裝飾品,但內側布滿了細小的金屬觸點。
“這是‘抑制器’。”他言簡意賅,“它可以屏蔽你無意識散發(fā)的精神波動,同時在你情緒失控時,進行強制鎮(zhèn)定?!?/p>
他沒問我愿不愿意,直接將項圈扣在了我的脖子上。
“咔噠?!?/p>
又是一聲輕響。
項圈貼合著我的皮膚,微電流的麻癢感一閃而過。
那一瞬間,我腦子里那些揮之不去的、嘈雜的低語聲,像是被調低了音量。世界似乎清凈了一些,但也變得……空洞。
那感覺很奇妙。就好像我一直活在一個喧鬧的市場里,突然被丟進了一間絕對隔音的密室。
安靜得讓人心慌。
“給他換上衣服?!蹦腥朔愿懒艘痪洌D身離開。
一套和我見過的行動人員同款的黑色作戰(zhàn)服被丟在我面前。面料很特殊,堅韌又輕便。我默默地穿上。當我穿上這身衣服,看著鏡子里那個眼神麻木、脖子上帶著項圈的自己時,一種荒謬的自嘲涌上心頭。
林舟啊林舟,你以為你重生了,可以掌控一切。
結果呢?
你只是從一個自己建造的籠子,跳進了另一個別人給你準備的籠子。
唯一的區(qū)別是,這個籠子,更大,也更危險。
穿戴整齊后,我被帶到了一間像是裝備庫的房間。
陳雪和老王都在。
他們已經換上了一模一樣的作戰(zhàn)服,正在檢查各自的武器。陳雪手里是一把造型奇特的脈沖步槍,而老王,則在腰間掛滿了一排排閃著寒光的特種彈匣。
看到我,老王的眼神依然不怎么友好,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哼了一聲:“總算有點人樣了。”
陳-雪抬起頭,目光在我脖子上的項圈上停頓了一秒。
“感覺怎么樣?”她問。
“很安靜?!蔽覍嵲拰嵳f。
“這是好事?!彼f著,從武器架上取下一把手槍和兩個彈匣,遞給我,“會用嗎?”
我接過手槍。
很沉。帶著金屬特有的冰冷和殺氣。
在末世的三年,我摸過刀,用過弓,但槍,我還是第一次接觸。
我學著電影里的樣子,笨拙地卸下彈匣,又裝了回去。
“看來你不是一無所知?!崩贤踉谝慌员е郯?,語氣里帶著幾分嘲弄,“也是,在那種鬼地方活了三年,沒幾把刷子早成肥料了。”
他的話,再次提醒我,他們知道我的“過去”。
我那個充滿血淚和背叛的“過去”。
“他不需要精通射擊。”陳雪打斷了老王的話,她的聲音永遠那么冷靜,“他的任務不是戰(zhàn)斗?!?/p>
她轉向我,眼神銳利如刀。
“記住,林舟。你的任務只有一個,定位‘巢穴’的核心。我們會保護你的安全,前提是,你必須絕對服從命令。明白嗎?”
“明白?!蔽尹c頭。
還有別的選擇嗎?
“出發(fā)?!标愌]有多余的廢話,轉身帶頭向外走去。
我們乘坐一部巨大的升降梯,直接從這個地下基地,上升到了一處偽裝成廢棄工廠的地面出口。
一輛黑色的裝甲車,無聲地停在陰影里。
車門滑開,我們魚貫而入。
車內空間不大,除了我們三個,還有另外兩名負責駕駛和操控設備的隊員。他們和我之前見過的所有人一樣,沉默寡言,表情像是焊在臉上的面具。
裝甲車啟動,平穩(wěn)地駛出工廠,匯入了廢棄的城市街道。
我靠在舷窗邊,看著窗外。
這是我“重生”以來,第一次真正意義上地,回到地面。
不再是透過監(jiān)控屏幕,而是用我自己的眼睛,親眼看著這座我熟悉又陌生的城市。
街道上空無一人,只有風卷著垃圾和塵土打著旋。隨處可見廢棄的車輛,有些車門大開,車身上還殘留著暗褐色的血跡。沿街的店鋪玻璃碎裂,里面被洗劫一空。
偶爾,能看到一兩具殘缺不全的“尸體”。
它們不是我記憶中那種緩慢移動的喪尸,而是呈現出一種詭異的扭曲姿態(tài)。有的像是被抽干了水分的干尸,有的則像一灘融化的蠟,緊緊貼在地面上。
“這些……都是‘深空鳴響’造成的?”我忍不住問。
“不完全是?!被卮鹞业氖抢贤?,他似乎覺得在路上給我這個“菜鳥”普及一下知識也無妨,“‘鳴響’本身不直接殺傷。它更像一種……高維污染。它會扭曲現實,放大生物內心最深的恐懼和執(zhí)念,直到精神崩潰,肉體也隨之異化。”
他指了指窗外一具蜷縮在角落的干尸。
“比如那個,生前可能是個極度節(jié)食的女人,她對肥胖的恐懼被放大,最終把自己活活‘餓’成了這副鬼樣子。”
他又指了指另一邊。
“還有那些,在污染下,他們以為自己還是正常人,像沒頭蒼蠅一樣互相攻擊,直到最后一個倒下。我們稱之為‘混亂凋零’?!?/p>
我聽得脊背發(fā)涼。
因為,他說的一切,都和我那虛假的“末世記憶”嚴絲合縫。
我以為的喪尸危機,不過是這個“深空鳴響”制造出的無數種地獄景象中的一種。
而我,恰好被選中,成了那個“喪尸末日”劇本的主角兼導演。
“那你呢?”我看向老王,“你們……怎么抵抗這種污染?”
老王的臉上閃過一絲復雜的神情,他下意識摸了摸臉上的傷疤。
“意志力。還有這個?!彼牧伺淖约旱淖鲬?zhàn)服,“特制的屏蔽材料,能隔絕大部分精神侵蝕。但最重要的,還是意志力。當兵的,腦子里就一根筋,沒那么多亂七八糟的想法,不容易被趁虛而入?!?/p>
“意志力越堅定,精神頻率越穩(wěn)定,就越不容易被污染?!标愌┭a充道,“反之,像你之前那樣,充滿恐懼、偏執(zhí)、猜疑,對‘它’來說,你就是黑夜里最亮的燈塔。”
我沉默了。
我的堡壘,我的物資,我的自以為是……原來全都是在給那個怪物發(fā)信號。
我真是個徹頭徹尾的蠢貨。
裝甲車一路疾馳,周圍的景象越來越荒涼。我們進入了所謂的“三號隔離區(qū)”。這里曾經是城市的工業(yè)園區(qū),現在只剩下銹跡斑斑的廠房和高聳的煙囪,像一座鋼鐵墳場。
空氣中,開始彌漫著一種若有若無的……甜膩氣味。
有點像腐爛的水果,又夾雜著一絲焚燒塑料的焦糊味。
“到了。”駕駛員的聲音響起。
裝甲車停在一棟巨大的、廢棄的紡織廠前。廠房的外墻上,爬滿了黑色的、類似菌毯的物質,它們還在微微搏動,像是在呼吸。
車門打開,一股更濃烈的氣味涌了進來。
我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戴上呼吸面罩?!标愌┟畹馈?/p>
我們都戴上了過濾面罩。
“能量讀數在這里達到峰值?!必撠煵倏卦O備的隊員看著屏幕報告,“但無法精確定位核心點。干擾太強了?!?/p>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我身上。
我才是那個最高精度的探測器。
陳雪看著我:“林舟,看你的了?!?/p>
我走下車,雙腳踩在龜裂的水泥地上。
幾乎是瞬間,我脖子上的“抑制器”開始發(fā)燙。
腦子里那被壓制下去的低語聲,像是掙脫了枷鎖,轟然炸響。
“回家……”
“來啊……”
“融為一體……”
無數個聲音,無數種語調,匯聚成一股無法抗拒的洪流,沖擊著我的理智。
那不是一種聲音,更像是一種“感覺”。一種強烈的“引力”。
就在那個方向。
我抬起手,顫抖地指向紡織廠深處,一棟獨立的、像是倉庫的建筑。
“在那里面。”我的聲音干澀沙啞,“它……很‘餓’。”
老王皺了皺眉:“你確定?”
“我確定?!蔽乙е勒f。那種感覺錯不了,就像是身體的一部分在那里呼喚我。
陳雪沒有任何懷疑。
“一組二組,外圍警戒。三組,跟我來?!彼潇o地發(fā)出指令,然后看向我,“你,跟在我身后?!?/p>
我,老王,陳雪,還有另外兩名隊員,組成了突擊小隊。
我們小心翼翼地,朝著那棟倉庫靠近。
越是靠近,我腦子里的聲音就越是尖銳,項圈也燙得像一塊烙鐵。我的視野開始出現重影,空氣中那些甜膩的氣味仿佛變成了實質,要鉆進我的七竅。
我看到廠房的墻角,那些黑色的菌毯上,開出了一朵朵妖艷的、類似肉瘤的花。
“別看那些東西!”老王低喝一聲,拍了我的后腦勺一下,“集中精神!想點別的!想你入伍第一天!”
我哪有什么入伍的記憶!
我只能死死地盯著陳雪的背影,將她那身黑色的作戰(zhàn)服當成我唯一的坐標。
倉庫的大門虛掩著。
陳雪做了個手勢,兩名隊員立刻上前,一左一右貼在門邊。
她回頭看了我一眼,用眼神詢問。
我重重地點了點頭。
沒錯,就是這里。
“引力”的中心,就在這扇門后。
陳雪深吸一口氣,打出手勢。
“砰!”
一名隊員一腳踹開大門。
我們五人立刻呈戰(zhàn)斗隊形沖了進去。
倉庫里,很黑。
只有幾縷光線從屋頂的破洞里射下來,照出空氣中飛舞的塵埃。
一股更濃郁、更令人作嘔的氣味撲面而來。
“開燈!”
戰(zhàn)術手電的光束瞬間劃破黑暗,照亮了倉庫內的景象。
然后,我們所有人都愣住了。
倉庫中央,不是什么怪物,也不是什么巢穴。
而是一個人。
一個女孩。
她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的連衣裙,赤著腳,就那么靜靜地坐在地上。她的面前,擺放著幾十個、上百個形態(tài)各異的娃娃。
布娃娃,塑料娃娃,陶瓷娃娃……琳瑯滿目,像一個詭異的玩偶集市。
女孩低著頭,正在用一根針,認真地給一個破舊的布娃娃縫補眼睛。
她似乎完全沒有察覺到我們的闖入。
“站??!不許動!”老王厲聲喝道,槍口對準了她。
女孩的動作停頓了一下。
她緩緩地,抬起了頭。
當我看清她的臉時,我的血液,瞬間凝固了。
那張臉,我無比熟悉。
蒼白,消瘦,帶著一絲病態(tài)的文靜。
是陳雪。
不,不是我身邊的這個陳雪。
是那個上一世,在我門外哭著求我分她一點食物的,住在我樓下的女大學生,陳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