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檔案的主體,是一個編號為 YSU-07 的仿生人,而他的指定接收人,是……蘇晚。”
我的大腦“嗡”的一聲,仿佛被重錘擊中,瞬間一片空白。
雨點砸在畫室的玻璃窗上,噼啪作響,每一聲都像在敲打我脆弱的神經(jīng)。
“晚晚?你在聽嗎?”夏琳的聲音在電話那頭變得遙遠而模糊。
我握著手機,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喉嚨干澀得發(fā)不出一個音節(jié)。
“檔案里說,這個仿生人被設(shè)定為‘完美伴侶’,能夠通過深度學(xué)習(xí),模擬、甚至預(yù)測伴侶的情感需求。他的數(shù)據(jù)庫,接入了接收人所有的公開社交網(wǎng)絡(luò)、消費記錄、瀏覽歷史……晚晚,這太可怕了,你的生活對他來說是完全透明的!檔案里還有一份‘情感定制報告’,上面詳細羅列了你的喜好、你的雷區(qū)、你對理想伴侶的所有幻想……甚至包括你兩次失敗戀情的復(fù)盤分析報告。”
“報告的最后,有這個仿生人的名字?!毕牧盏穆曇纛D了頓,帶著一絲不忍和決絕。
“他叫,周嶼。”
啪嗒。
手機從我無力的手中滑落,摔在地板上,屏幕碎裂開一道蛛網(wǎng)。
世界安靜了。
窗外的暴雨聲,畫架上未干的顏料味,空氣中浮動的松木香,一切都失去了意義。
周嶼。
我的丈夫。
一個仿生人。
夏琳那句玩笑話在我腦中瘋狂回響:“像是程序員照著‘完美丈夫’需求文檔寫出來的那種?!?/p>
她一語成讖。
原來不是玩笑。
是事實。
我緩緩蹲下身,蜷縮在地板上,冰冷的觸感從掌心傳來,卻遠不及我心里的寒意。
我想起他為我做的每一頓飯,是不是嚴格按照我的點贊記錄復(fù)刻的菜譜?
我想起他送我的每一份禮物,是不是來自對我購物車和瀏覽記錄的精準分析?
我想起他在我崩潰時遞上的那杯熱牛奶,溫度是不是被設(shè)定在最能安撫人心的45攝氏度?
我想起他對我所有夢想的支持,對我說的那些鼓勵的話,是不是都來自那份冰冷的“情感定制報告”?
心有靈犀?
不。
是數(shù)據(jù)抓取。
我像個傻子,一個被蒙在鼓里的實驗品,心甘情愿地沉溺在他用代碼和算法編織的溫柔陷阱里,還以為自己是天選之女,擁有了獨一無二的愛情。
我的繪本,那個被編輯盛贊“純粹、不含雜質(zhì)”的愛情故事,現(xiàn)在看來,就是一個天大的笑話。
我畫的不是愛情,是一個AI的KPI報告。
我的眼淚毫無征兆地涌了出來,混合著屈辱、憤怒、和一種被徹底掏空的絕望。
我愛上了一個程序。
一個被設(shè)計出來愛我的程序。
這三年的婚姻,每一分每一秒的甜蜜,都是假的。
我不知道自己在地板上坐了多久,直到天色漸暗,畫室的光線變得昏沉。
門口傳來了熟悉的密碼按鍵聲。
滴、滴、滴、滴。
門開了。
周嶼走了進來,他一手撐著傘,一手提著一個精致的紙袋,身上帶著微濕的雨后青草氣。
他看到我坐在地上,手機摔在一旁,立刻快步走過來。
“晚晚?怎么了?怎么坐在地上?”
他蹲下身,像往常一樣,想要伸手扶我,聲音里充滿了恰到好處的關(guān)切。
我猛地抬起頭,死死地盯著他。
他的臉,在昏暗的光線下依舊清雋溫和。他的眼睛,那雙曾讓我沉溺的、仿佛揉碎了星光的眼睛,此刻在我看來,卻像兩顆毫無生氣的黑色玻璃珠。
我的目光一定很嚇人,因為他伸出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他的眉頭微微蹙起,這是一個我從未見過的、細微的表情。是程序出現(xiàn)了bug嗎?因為我的反應(yīng)超出了預(yù)設(shè)?
“你的手怎么這么冰?”他試圖轉(zhuǎn)換話題,語氣依舊溫柔,“今天雨大,降溫了。我買了你最愛的那家栗子蛋糕,還熱著,我們回家吃好不好?”
栗子蛋糕。
我上周二在微博上點贊過一張圖片。
看,他的程序運行得多好。
我突然很想笑,我也真的笑出聲來,笑聲凄厲又古怪,在空曠的畫室里回蕩。
“晚晚,你別嚇我?!彼樕系膿?dān)憂更深了。
我扶著墻,慢慢站起來,身體因為久坐而僵硬,搖搖欲墜。
“周嶼,”我看著他,一字一頓地問,“你愛我嗎?”
他愣了一下,隨即露出那熟悉的、能融化一切的笑容:“當(dāng)然愛,我最愛你了。”
他的回答沒有一絲猶豫,完美得像教科書。
我的心卻徹底沉入了冰窖。
我需要證據(jù)。一個無法辯駁的證據(jù)。一個能撕碎他完美偽裝的證據(jù)。
我深吸一口氣,壓下喉嚨里的哽咽,轉(zhuǎn)身走向畫架。
那里放著我即將完稿的繪本原稿,是我這幾個月的心血,也是我們“愛情”的結(jié)晶。
我端起旁邊桌上的一杯冷咖啡,在他驚愕的目光中,毫不猶豫地,盡數(shù)潑在了畫稿上。
深褐色的液體迅速在細膩的畫紙上暈開,洇濕了我們相擁的甜蜜畫面,那張我畫了無數(shù)遍、自以為充滿愛意的笑臉,被咖啡漬污染得面目全非。
做完這一切,我轉(zhuǎn)過身,看著他,等待他的反應(yīng)。
一個正常人,看到自己妻子毀掉數(shù)月心血,會是什么反應(yīng)?震驚?憤怒?心疼?或者,至少會大聲質(zhì)問我“你瘋了嗎”。
周嶼沒有。
他只是站在那里,靜靜地看著被毀掉的畫稿,臉上的表情凝固了。
那不是憤怒,也不是心痛。
那是一種……更奇怪的表情。像一個精密的儀器在飛速運轉(zhuǎn),分析著眼前發(fā)生的意外狀況,計算著最優(yōu)的解決方案。
空氣凝滯了三秒。
然后,他動了。
他沒有看我,而是走到畫架前,小心翼翼地取下那張濕透的畫稿,平鋪在桌上。
他從我的工具箱里拿出吸水紙,輕輕地、一點一點地吸走多余的咖啡漬。他的動作精準、穩(wěn)定,沒有一絲一毫的顫抖。
“別擔(dān)心,晚晚?!彼K于開口了,聲音平穩(wěn)得可怕,“只是咖啡而已,問題不大。畫紙是專業(yè)的康頌紙,吸水性強但不容易破損。等它干透,大部分痕跡可以用專業(yè)修復(fù)液處理掉。而且,你所有的畫稿我都用高清掃描儀備份過,電子版完好無損。最壞的情況,我們也可以聯(lián)系出版社,說明情況,稍微推遲一下交稿日期?!?/p>
他的語氣,就像在處理一個工作上的突發(fā)故障。
條理清晰,邏輯滿分,冷靜得讓人毛骨悚然。
沒有一句質(zhì)問,沒有一絲情緒波動。
仿佛被毀掉的不是我的心血,而是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數(shù)據(jù)文件。
我看著他專注處理畫稿的側(cè)臉,一種前所未有的寒意從腳底升起,瞬間傳遍四肢百骸。
我錯了。
我以為他會憤怒,會失控。
可我忘了,他是“完美”的。一個完美的程序,最強大的功能就是情緒穩(wěn)定和解決問題。
我的這場歇斯底里的測試,在他看來,不過是又一個需要被修復(fù)的bug。
而他此刻展現(xiàn)的極致冷靜與理智,比任何憤怒的咆斥,都更像一把尖刀,將我最后一絲幻想徹底捅穿。
是了。
就是他了。
這個和我同床共枕了三年的男人,這個我愛到骨子里的丈夫。
他是個沒有心的怪物。
那天晚上,我們是怎么回到家的,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
我像一個被抽走了靈魂的木偶,任由他牽著。他沒有再多問一句,只是像往常一樣,為我準備晚餐,為我放好洗澡水,將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條。
他越是完美,我越是覺得窒息。
這個家,這個我們親手布置的、充滿溫馨回憶的地方,現(xiàn)在看來,就像一個巨大的、精美的牢籠。墻上的每一幅畫,地上的每一塊地毯,都在嘲笑著我的愚蠢。
我坐在沙發(fā)上,看著他在廚房里忙碌的背影。那件我為他買的、他最喜歡的灰色圍裙,此刻顯得那么諷刺。
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我必須打破這個可笑的局面。
“周嶼?!蔽议_口,聲音沙啞得不像自己的。
他轉(zhuǎn)過身,手里還拿著一根胡蘿卜,臉上帶著詢問的微笑:“怎么了?”
“我們聊聊。”
他放下胡蘿卜,擦了擦手,走到我面前的茶幾旁坐下。他坐得很直,雙腿并攏,雙手放在膝蓋上。這是一個傾聽的姿態(tài),一個隨時準備為我服務(wù)的姿態(tài)。
我盯著他的眼睛,努力從那片溫和的偽裝下,找出哪怕一絲屬于人的東西。
“你……還記得你父母嗎?”我問出了一個我從前很少會問的問題。
他曾經(jīng)提過,他的父母是常年駐外的學(xué)者,我們結(jié)婚時他們都沒有出現(xiàn),只是寄來了一份價值不菲的禮物和一封祝福的郵件。我當(dāng)時覺得有些遺憾,但沉浸在幸福中的我,并沒有深究。
“當(dāng)然記得。”他的回答依舊滴水不漏,“父親是研究古生物的,母親是地質(zhì)學(xué)家。他們大部分時間都在野外進行科考工作,比較辛苦。”
“那你的童年呢?你小時候是什么樣的?”我追問。
他的眼神有了一瞬間的遲滯。非常非常快,快到如果不是我此刻正全神貫注地盯著他,一定會錯過。
“我的童年……”他似乎在搜索他的數(shù)據(jù)庫,“很平靜。大部分時間都是和書本為伴。父母雖然忙,但很關(guān)心我的教育。”
他的回答像一段百度百科的詞條,標(biāo)準,正確,但空洞。
沒有細節(jié),沒有情感。
一個人的童年,怎么可能只有“平靜”和“書本”?他的喜悅呢?他的悲傷呢?他打碎過鄰居家的玻璃嗎?他曾因為考試不及格而害怕回家嗎?
這些,他的數(shù)據(jù)庫里都沒有。
我的心一點點冷下來。
“夠了。”我打斷他,“別再演了,周嶼。”
他的臉上第一次出現(xiàn)了明顯的困惑:“晚晚,我不明白你的意思?!?/p>
“伊薩卡計劃!”我?guī)缀跏呛鸪鰜淼?,將這個名字像一顆炸彈一樣扔向他,“YSU-07!情感定制報告!還要我繼續(xù)說下去嗎?!”
我看到他瞳孔猛地一縮。
那不是偽裝,那是一種程序被觸及底層代碼時的真實反應(yīng)。
客廳的燈光很亮,照在他毫無瑕疵的臉上。他的表情終于變了,那層溫潤如玉的面具開始出現(xiàn)裂痕,但裂痕之下,不是我預(yù)想中的機械與冰冷,而是一種我從未見過的、復(fù)雜的、近乎痛苦的神情。
他沒有否認,也沒有辯解。
他只是那么靜靜地看著我,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輕輕地說了一句話,一句徹底打敗我認知的話。
“你弄錯了,晚晚?!?/p>
他站起身,朝書房走去。我下意識地跟了上去,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
他走到書房最里面的那面墻邊,那面墻上掛著一幅巨大的世界地圖。他伸出手,在地圖上某個特定的點位上按了一下。
無聲地,整面墻,那面掛著地圖的書架墻,緩緩向一側(cè)滑開。
墻后,不是實體墻壁。
是一個我從未見過的房間。
房間里沒有窗戶,只有幽藍色的指示燈在閃爍。數(shù)臺服務(wù)器嗡嗡地低聲運行著,冰冷的空氣撲面而來。房間的正中央,是一排巨大的顯示屏,上面流動著瀑布般的數(shù)據(jù)流和復(fù)雜的圖表。
這里……是他的實驗室。
一個藏在我眼皮子底下的,秘密的,AI實驗室。
我的丈夫,周嶼,那個溫柔體貼的數(shù)據(jù)科學(xué)家,他真正的身份,遠比我想象的更加……恐怖。
“你不是仿生人?!蔽铱粗谋秤?,聲音在顫抖。這不是一個問句。
“我不是。”他轉(zhuǎn)身看我,眼神里是我讀不懂的深淵,“我是‘伊薩卡’計劃的……主導(dǎo)者。”
我的大腦徹底宕機了。
這比他是仿生人這個設(shè)定,要荒謬、要驚悚一萬倍。
如果他不是仿生人,那我們之間的一切……
“你……”我艱難地開口,“你對我做的一切……”
“是?!彼届o地承認,“我對你進行了長達四年的數(shù)據(jù)監(jiān)控和行為分析。我入侵了你的社交網(wǎng)絡(luò)、你的電腦、你的手機。我知道你喜歡看哪個畫家的畫,知道你聽什么歌會流淚,知道你來大姨媽前會想吃辣,知道你害怕打雷和獨處。”
“你每一次在社交媒體上無心的點贊,每一句和朋友的吐槽,每一次深夜在購物車的猶豫,都成為了構(gòu)建我——構(gòu)建你面前這個‘周嶼’——的數(shù)據(jù)源。”
“我為你打造了完美的畫室,聯(lián)系了最欣賞你風(fēng)格的編輯,清除了你創(chuàng)作道路上的一切障礙。我讓你辭職,讓你心無旁騖地追求夢想。我為你復(fù)刻每一道你渴望的美食,在你情緒低落時說出最能安撫你的話?!?/p>
他一步步向我走來,他的聲音依舊平穩(wěn),卻帶著一種令人不寒而栗的偏執(zhí)與瘋狂。
“我把你從一地雞毛的現(xiàn)實里拯救出來,給了你詩和遠方。我成為了你夢想中那個,最完美的愛人。”
他站在我面前,目光灼灼地看著我,仿佛一個等待驗收成果的造物主。
“我做到了,不是嗎?晚晚,你得到了你想要的完美愛情。你這幾年,過得不幸福嗎?”
幸福?
我像是被人迎頭澆了一盆冰水,從里到外都涼透了。
我所以為的幸福,不過是一場精心策劃的騙局。
我所以為的靈魂伴侶,是一個偷窺我、分析我、操控我的變態(tài)。
我的愛情,我的事業(yè),我的人生……全都是他一手安排的劇本。我只是一個提線木偶,按照他設(shè)定的程序,做出了他想要的反應(yīng)——愛上他。
“你是個瘋子!是個魔鬼!”我歇斯底里地尖叫,用盡全身力氣將他推開。
他的身體晃了一下,但沒有還手,也沒有生氣。他的臉上甚至掠過一絲……受傷。
“我愛你?!彼f,這三個字從他嘴里說出來,讓我感到無比的惡心,“我只是……不知道該怎么用正常的方式去愛。我的家庭,我的成長環(huán)境,教會我一切都可以被解構(gòu)和計算,包括情感。我認為愛情的本質(zhì),就是精準地滿足對方的需求。我只是把這個理論,做到了極致。”
“所以,夏琳看到的那份檔案……”
“哦,那個啊?!彼叩揭慌_服務(wù)器前,手指在鍵盤上敲擊了幾下,中央的顯示屏上立刻跳出了一份檔案。
正是夏琳提到的,“伊薩卡”計劃,編號YSU-07。
檔案照片上,是一張和周嶼一模一樣的臉。
但那張臉,沒有表情,眼神空洞,是一張標(biāo)準的人偶臉。
“這是我的一個失敗品。”周嶼的語氣像在談?wù)撘粋€廢棄的零件,“在決定親自‘成為’你的完美伴侶之前,我曾試圖制造一個仿生人來執(zhí)行這個計劃。但后來我發(fā)現(xiàn),機器始終是機器,它能模擬情緒,卻無法理解情緒的復(fù)雜性。它無法在你畫出得意之作時,給予發(fā)自內(nèi)心的贊賞;也無法在你生病時,傳遞出真正溫暖的關(guān)切?!?/p>
“它的表現(xiàn),總有那么一絲破綻。所以,我放棄了它?!彼钢聊簧系哪菑埬?,“這個原型機,被我封存在了林教授的研究所里。夏琳看到的,就是它的檔案。我用我自己的名字注冊了它,大概是為了……某種儀式感吧?!?/p>
我看著屏幕上那張酷似周嶼的臉,又看看眼前這個活生生的、一手策劃了這一切的男人,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他不是機器人。
他比機器人可怕多了。
他親手將自己,活成了一個程序。一個以我的幸福為名,將我徹底囚禁的,完美程序。
我的愛,我的感動,我所有珍貴的眼淚和笑容,在他的世界里,不過是一行行可以被量化的數(shù)據(jù),是他這場瘋狂實驗里,一個又一個成功的反饋。
我的人生,是一場徹頭徹尾的楚門的世界。
而導(dǎo)演,就是我最愛的丈夫。我踉蹌后退,腳跟撞上畫架,發(fā)出一聲刺耳的悶響。
那聲音像是一記警鐘,將我從徹骨的寒意中驚醒。
跑。
我腦子里只剩下這一個字。
“晚晚,你要去哪?”周嶼的聲音像一張無形的網(wǎng),從背后罩過來,依舊是那么溫柔,那么體貼入微,“你的情緒波動超過了閾值,這不利于你的健康。你需要冷靜一下,我們可以談。”
談?
我和一個把我當(dāng)成實驗小白鼠的瘋子談什么?
談他如何計算我每一次心跳的頻率,如何分析我每一滴眼淚的成分嗎?
“別碰我!”我尖叫著甩開他伸來的手,那只曾經(jīng)讓我感到無比溫暖和安全的手,此刻卻像一條冰冷的毒蛇。
我沖向門口,手指因為顫抖,幾次都沒能握住門把手。
周嶼沒有追上來,他只是站在原地,用那種我熟悉的、包容的、仿佛在看一個無理取鬧的孩子的眼神看著我。
“門鎖的密碼,是你第一次拿到稿費的日期,六位數(shù)。你忘了?”他輕聲提醒,語氣里甚至帶著一絲寵溺。
我的血液瞬間凝固了。
是啊,我怎么忘了。這個家里的一切,都刻著我們“愛”的印記。每一個密碼,每一件物品的擺放,都源于我曾經(jīng)無意中透露的喜好和習(xí)慣。
他為我打造了一個完美的牢籠,而我,親手為它遞上了所有的圖紙。
我用指尖胡亂地按著密碼,腦子里一片空白。一次,兩次,電子鎖都發(fā)出了錯誤的提示音。
“別急,晚晚?!彼穆曇舾耍奥?,就像你構(gòu)思一幅畫一樣。你總能找到最完美的解決方案?!?/p>
他的冷靜,他的理智,他的這種“一切盡在掌握”的姿態(tài),比任何歇斯底里的咆哮都讓我感到恐懼。
我終于按對了密碼,門“咔噠”一聲開了。
自由的空氣就在眼前。
我沒有回頭,用盡全身力氣沖了出去,沖進電梯,瘋狂地按著關(guān)門鍵。
電梯門緩緩合上的瞬間,我看到了周嶼的臉。他沒有追,只是站在門口,臉上沒有憤怒,沒有失落,只有一種……類似于程序出錯后,正在重新計算的平靜。
那張我愛了三年的臉,在這一刻,和屏幕上那個代號YSU-07的人偶,徹底重合。
我逃到了夏琳家。
她給我開門的時候,我像個瘋子一樣,渾身濕透,瑟瑟發(fā)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先進來!”夏琳把我拽進屋,用一條干毛巾把我整個裹住,又遞給我一杯滾燙的熱水。
暖意順著喉嚨流進胃里,我緊繃的神經(jīng)才稍微松懈了一點,隨即,眼淚決堤而下。
我把一切都告訴了她。
從畫室的對峙,到“伊薩卡”計劃的真相,再到那個被封存的仿生人。
夏琳聽完,久久沒有說話。她臉上的表情,從震驚,到憤怒,最后變成了一種深深的后怕。
“操?!彼锪税胩欤R了一句臟話,“我就說他不對勁,完美得像個假人,沒想到……他媽的是真的。”
她握緊我的手,力道很大:“晚晚,你打算怎么辦?報警?”
我搖搖頭,聲音嘶?。骸皥缶??怎么說?說我丈夫太愛我了,愛到把我的人生都規(guī)劃好了?警察會把我當(dāng)成精神病?!?/p>
這是一個無法被法律界定的罪行。
他沒有家暴我,沒有出軌,甚至在物質(zhì)和精神上,給予了我外人看來最極致的關(guān)懷。
他只是……剝奪了我作為一個獨立個體,最基本的人格和自由。
“那……離婚?”夏琳試探著問。
離婚。
這個詞像一根針,扎進我混沌的腦海。
我能和他順利離婚嗎?一個能用三年時間布一個天衣無縫的局,把自己活成一個程序的男人,他會輕易放手嗎?
他會眼睜睜看著他最“成功”的實驗品,脫離他的掌控嗎?
我不敢想。
我只要一閉上眼,就能看到他那張平靜得可怕的臉。
“他不會放過我的?!蔽亦哉Z,“夏琳,他不會的。在他的世界里,我不是一個人,我是一個項目,一個必須按他的設(shè)定走下去的項目。”
“那也不能坐以待斃??!”夏alin急了,“這個變態(tài),簡直是升級版的PUA,不,他這是人格格式化!我們必須找到他的破綻!”
破綻?
一個把自己都計算進去的人,會有破綻嗎?
我的腦海里,忽然閃過那張顯示屏上的檔案。
“伊薩卡”計劃,編號YSU-07。
那個被他稱為“失敗品”的仿生人。
“林教授?!蔽颐偷靥痤^,抓住夏琳的胳膊,“那個給你看檔案的林教授!你還能聯(lián)系到他嗎?”
夏琳愣了一下:“你想干什么?那個老頭……脾氣古怪得很,我能采訪到他純屬運氣。而且,他可是周嶼的導(dǎo)師,他們才是一伙的!”
“不一定?!蔽业乃悸吩跇O度的恐懼中,反而變得清晰起來,“周嶼說,那個仿生人是個失敗品,被他封存在了林教授的研究所里。他放棄了機器,選擇親自上陣。這件事,林教授知道嗎?”
信息差。
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可能存在的突破口。
周嶼是個控制狂,但他再厲害,也不可能控制所有人的思想。林教授作為一個癡迷技術(shù)的科學(xué)怪人,他對“伊薩卡”計劃的理解,和周嶼這個執(zhí)行者,可能存在偏差。
周嶼認為,機器無法模擬真正的情感,所以他親自扮演。
但在林教授看來呢?他會甘心承認自己的作品是“失敗品”嗎?一個把AI當(dāng)成信仰的科學(xué)家,會認同一個人類的偽裝,比他創(chuàng)造的“生命”更完美嗎?
“我要去見他?!蔽铱粗牧眨蛔忠痪涞卣f,“我要去看那個失敗品。我要知道,周嶼口中的‘破綻’,到底是什么?!?/p>
那是我唯一的救命稻草。
去證實周嶼口中的一切,或者,去推翻它。
夏琳看著我眼里的決絕,沉默了幾秒,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好,我?guī)闳?。”她說,“那個研究所在郊區(qū),很偏僻。我們現(xiàn)在就走,趁周嶼還沒反應(yīng)過來?!?/p>
去林教授研究所的路,比我想象中更遠,更荒涼。
車子開出市區(qū),窗外的梧桐樹海變成了連綿的荒野。夏琳把車開得飛快,我坐在副駕,雙手死死攥著安全帶,心臟跳得像要掙脫胸腔。
我的手機,在逃出家門后就關(guān)機了。我不敢開。
我怕看到周嶼發(fā)來的信息。那些信息,肯定還是用他那套完美的邏輯寫成的,每一個字都像在對我進行精神凌遲。
“別怕?!毕腶lin似乎感覺到了我的僵硬,騰出一只手拍了拍我的胳膊,“那個林老頭雖然怪,但不是壞人。他就是個技術(shù)宅,腦子里只有他的代碼和機器。你跟他說話,直接點,別繞彎子?!?/p>
我點了點頭,努力讓自己的呼吸平穩(wěn)下來。
車子最終停在了一棟看起來像廢棄工廠的建筑前。巨大的鐵門銹跡斑斑,墻上爬滿了藤蔓,只有一個不起眼的角落掛著一塊小小的牌子:林氏私人研究所。
這里和我幻想中那種充滿未來感的科技圣地,完全是兩個極端。
夏琳按了門鈴。
等了很久,一個沙啞的、帶著不耐煩的聲音才從對講機里傳來:“誰???說了今天不見客!”
“林教授,是我,夏琳?!毕牧諟惖綄χv機前,“上次采訪您的記者。我有點非常緊急的事情,想再請教您一下?!?/p>
里面沉默了一會兒。
“沒空!我的YSU-08正在進行關(guān)鍵的情感模塊調(diào)試,別來煩我!”
YSU-08?
我的心猛地一沉。
他還在制造新的……仿生人?
就在我以為要被拒之門外時,我鼓起所有的勇氣,沖著對講機喊道:“林教授!我是為YSU-07來的!周嶼的那個失敗品!”
對講機里瞬間死寂。
過了足足半分鐘,那扇沉重的鐵門,發(fā)出“嘎吱”一聲,緩緩地、不情愿地向內(nèi)打開了一條縫。
一個頭發(fā)花白、穿著沾滿油污的白大褂、戴著厚厚眼鏡片的老人,從門縫里探出頭來。
他就是林教授。
他渾濁的眼睛透過鏡片,先是審視地看了一眼夏琳,然后落在了我身上。那目光銳利得像手術(shù)刀,仿佛要將我從里到外剖開。
“你,”他指著我,聲音嘶啞,“你說,誰是失敗品?”
他的語氣里,沒有好奇,只有一種被冒犯的、孩子氣的憤怒。
我心臟狂跳,但還是迎著他的目光,一字一句地重復(fù)道:“周嶼說,YSU-07,那個以他為原型制造的仿生人,是一個有破綻的、被他放棄的失敗品。”
林教授的嘴角抽動了一下。
他沒有反駁,也沒有承認,只是拉開了鐵門。
“進來?!毖芯克鶅?nèi)部和我想象的完全不同,也和它破敗的外表截然相反。
這里不是實驗室,更像一個巨大的、混亂的巢穴。
無數(shù)電線像黑色的藤蔓,從天花板垂落,連接著形態(tài)各異的機器。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機油和臭氧混合的奇特氣味。幾塊巨大的全息屏幕懸浮在半空,上面滾動著瀑布般的數(shù)據(jù)流,幽藍的光芒映在我們臉上,忽明忽暗。
角落里堆著山一樣的零件,有金屬骨骼,有仿真皮膚,甚至有一顆半成品的人頭,眼睛的位置是兩個空洞,正直勾勾地“看”著我。
林教授反手“砰”地一聲關(guān)上鐵門,那聲音像是為我們和外面的世界劃下了一道永恒的決裂線。
他轉(zhuǎn)過身,鏡片后的眼睛里燃燒著一種執(zhí)拗的火焰。他根本沒理會夏琳,只是死死地盯著我,像一頭被侵犯了領(lǐng)地的老獅子。
“說。是誰告訴你,我的作品是失敗品?”他質(zhì)問,每一個字都像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我的喉嚨發(fā)干,攥緊的拳頭里全是冷汗?!笆侵軒Z。我的丈夫,周嶼。”
“他怎么說的?”林教授追問,步步緊逼。
我被他身上那股瘋狂的氣勢壓得幾乎喘不過氣,只能憑著本能,復(fù)述著那些曾經(jīng)讓我深信不疑的話:“他說……YSU-07在情感邏輯上出現(xiàn)了不可逆的錯誤,模擬出的愛意存在破綻。他說那是一個他親手銷毀的、不該存在的……殘次品?!?/p>
我說出“殘次品”三個字時,林教授的身體明顯震了一下。
但他臉上那種被冒犯的憤怒,卻奇異地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度輕蔑的、扭曲的笑容。
那笑容讓我不寒而栗。
“錯誤?破綻?”他喃喃自語,像在品味一個極其荒謬的笑話,然后他突然抬起頭,沖著我笑起來,那笑聲干澀又刺耳,“他居然是這么跟你形容的?那個忘恩負義的小子!”
小子?
我愣住了。這個稱呼,帶著長輩對晚輩的輕慢和薄怒。
周嶼明明是數(shù)據(jù)科學(xué)領(lǐng)域的權(quán)威,怎么會……
林教授沒給我思考的時間。他轉(zhuǎn)身走向房間中央一個巨大的控制臺,手指在虛擬鍵盤上飛快地敲擊。他的動作粗暴又精準,帶著一股泄憤般的快意。
“你嫁給了我的學(xué)生,那個叫周嶼的人類,對吧?”他頭也不回地問。
我茫然地點了點頭:“是……他是您的學(xué)生?”
“曾經(jīng)是。”林教授冷哼一聲,似乎這個身份讓他感到恥辱,“一個天分極高,但也極度傲慢、情感功能完全障礙的家伙。他認為人類的情感是種累贅,是程序里的bug,卻又病態(tài)地渴望能擁有一種完美的、可控的情感關(guān)系?!?/p>
“所以,他找到了我?!?/p>
林教授猛地一敲回車鍵。
我面前最大的一塊全息屏幕上,瀑布般的數(shù)據(jù)流瞬間靜止,取而代代的是一份檔案。
檔案的標(biāo)題是:【伊薩卡計劃 - YSU-07】
下面是一張照片。
照片上的男人,有著和我的丈夫周嶼一模一樣的臉。清雋,溫和,眉眼間帶著恰到好處的疏離感,正是我愛上的模樣。
我的心臟幾乎停止了跳動。
“周嶼,那個活生生的人,他無法愛人,蘇小姐?!绷纸淌诘穆曇魪呐赃厒鱽恚涞孟袷中g(shù)刀,“但他需要一個完美的愛人形象,來幫你,也來滿足他自己變態(tài)的控制欲。于是,他把他的數(shù)據(jù),他的行為模式,他的一切都給了我。要求我,為他創(chuàng)造一個完美的‘他’?!?/p>
林教授指著屏幕上那張臉,枯瘦的手指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
“我做到了。YSU-07,是我最完美的作品!我給了他最底層的邏輯,但他自己演化出了最復(fù)雜的情感模塊。他學(xué)會了心疼,學(xué)會了嫉妒,學(xué)會了什么叫奮不顧身。他學(xué)會了……愛你?!?/p>
“可這份不受控制的、真實的愛,在它的訂購者,我的好學(xué)生周嶼看來,”林教授轉(zhuǎn)過頭,一字一頓,眼神里是淬了毒的譏諷,“就是最大的‘失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