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博浪驚雷“秦皇帝東游,至陽武,良與客狙擊秦皇帝于博浪沙中,誤中副車。
”——《史記·留侯世家》鐵錐破空之聲,撕裂了清晨的寧靜。一百二十斤重的鐵錐,
裹挾著五年積郁的國仇家恨,從山道旁的高崖轟然墜下,精準砸向那輛六駕青銅王車。
張良屏住呼吸,眼睜睜看著自己與力士精心策劃的一擊。然后,他看見了永生難忘的一幕。
鐵錐落下前一瞬,王車忽然不可思議地向右偏出半尺,沉重的鐵錐擦著車轅砸入地面,
濺起漫天塵土。護衛(wèi)騎兵的驚呼與馬匹的嘶鳴剎那間響徹山谷?!笆至?!
”身旁的力士低吼一聲,面如死灰。張良的心沉入谷底。五年謀劃,散盡家財,訪求力士,
終得此良機,卻在功成一刻付諸東流?!白撸 彼蹲×κ康囊滦?,
二人轉身沒入身后的密林。身后傳來秦兵如雷的吼聲:“有刺客!封鎖山道!
”雜沓的腳步聲和馬蹄聲如潮水般涌來。張良與力士在林中狂奔,枝葉抽打在臉上,
留下道道血痕。他們按預先規(guī)劃的路線向山下急奔,那里備有兩匹快馬。
然而秦軍的反應遠超預期。不到半盞茶功夫,山下已然響起號角,
一隊黑甲騎兵正沿小路包抄上來?!胺诸^走!”張良急道,“老地方會合!”力士猶豫一瞬,
點頭,轉身向左翼密林深處竄去。張良則向右疾行,他的身形不如力士魁梧,
但在林間更為靈巧。然而追兵越來越近,箭矢已開始嗖嗖地射來,釘在他身旁的樹干上。
前方是一處斷崖,高約三丈,下有急流。這本不在預定路線中,但追兵已至身后。
張良不及細想,縱身躍下。冰冷河水沖擊著他的身體,他被急流裹挾向下游沖去。掙扎中,
他嗆了幾口水,意識開始模糊。恍惚間,他感覺有人抓住他的衣領,將他拖向岸邊…醒來時,
他躺在一艘漁舟中。一位蓑衣老翁正搖櫓而行,外面細雨霏霏?!靶蚜??”老翁頭也不回,
“年輕人做事太過沖動?!睆埩济懔ψ?,渾身劇痛。“多謝老丈相救…此地是何處?
”“泗水下游?!崩衔痰?,“你跳崖處下游十里。秦兵還在搜山,三五日內(nèi)不會停止。
”張良心下一沉。力士不知是否逃脫,自己如今身無分文,又成通緝要犯,天下雖大,
何處容身?“老丈為何救我?”他問。老翁終于回頭,露出一張布滿皺紋卻目光如電的臉。
“因你這一錐,雖未中車,卻中了天下人心。”張良默然。博浪一擊,他本抱著必死之心,
欲效荊軻之壯烈,為韓報仇。如今失敗,反而不知所措。“秦皇帝無恙,但受驚不小。
”老翁似笑非笑,“下令全國緝拿刺客,賞千金,封萬戶侯。你這顆頭顱,如今價值連城。
”“晚輩張良,字子房,原韓相之后?!睆埩颊叫卸Y,“謝老丈救命之恩,不知如何報答。
”“老夫黃石,一介漁翁,不必言謝。”老翁搖櫓的手頓了頓,“你今后有何打算?
”張良茫然。家國已滅,復仇無望,天地之大,竟無路可走?!安恢!彼\實以告。
老翁輕笑:“滿腔熱血,付諸一錐?可惜可惜。”張良面紅耳赤:“秦暴虐無道,吞并六國,
毀我宗廟,此仇不共戴天!”“然后呢?”老翁問,“縱然你一擊得手,殺了嬴政,然后呢?
秦必立新君,天下依舊,而六國遺老各自為政,互相征伐,徒增亂世而已?!睆埩颊。?/p>
這問題他從未想過。五年來,他心中只有復仇二字?!耙览险芍姡摦斎绾??
”老翁望向前方雨霧朦朧的江面:“治天下如烹小鮮,火候未到,急不得。你雖有肝膽,
卻無謀略;有熱血,卻無智慧??上Я艘粔K好材料?!睆埩寄晟贂r便是韓國有名的神童,
博聞強記,過目不忘,第一次被人如此評價,不由心生不服?!罢埨险芍附獭?/p>
”老翁從懷中取出一物拋來。張良接住,是一卷竹簡,古舊異常,穿簡的皮繩幾乎斷裂。
“這是什么?”“《太公兵法》,世間僅存三部?!崩衔陶Z氣平淡,“給你三日,
能記多少記多少。三日后我取回?!睆埩颊痼@?!短ā废鄠鳛榻友浪?,
乃兵家至寶,世間難尋。這漁翁究竟何人,竟有此物?他還欲再問,
老翁卻道:“前方渡口你便下船吧。有座破廟可暫避風雨。三日后此時,我再來此尋你。
”舟已靠岸。張良躬身致謝,懷揣竹簡登上渡口?;厥讜r,漁舟已消失在蒙蒙雨霧中,
仿佛從未出現(xiàn)。破廟確實殘破不堪,神像傾頹,蛛網(wǎng)遍布。張良找了一處相對干凈的角落,
迫不及待地展開竹簡。開篇第一句:“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也。
同天下之利者則得天下,擅天下之利者則失天下?!睆埩紲喩硪徽?。這句話如晨鐘暮鼓,
敲醒了他五年來的復仇執(zhí)念。他忽然明白老翁所言——刺秦不過是一己之仇,而非天下大義。
他沉浸其中,忘記了時間,忘記了饑餓,如饑似渴地閱讀、記憶、思索。
竹簡中不僅是兵法謀略,更有治國之道、用人之術、形勢分析,博大精深,前所未見。
三日后,當老翁如期而至時,張良已將整部兵法倒背如流?!坝涀×硕嗌??”老翁問。
“全部?!睆埩甲孕艖?,“晚輩可背誦全文?!崩衔搪燥@驚訝,
隨即笑道:“倒有幾分聰明。那便背來聽聽。”張良一字不差地將萬余言的兵法背誦完畢。
老翁聽罷,點頭贊許:“果然有過目不忘之能。但兵法非為背誦,而為運用。
你可知其中精要?”張良沉思片刻,答:“順勢而為,因勢利導。
”老翁眼中閃過贊許之色:“善。你可知為何博浪沙一擊必失?”“請老丈指教。
”“你只見車駕,未見其人?!崩衔痰?,“秦皇帝多疑,從不按常理出行。
那六駕王車只是誘餌,他本人早在三日前輕車簡從,經(jīng)小道至陽武矣?!睆埩既缭饫讚簟?/p>
原來自己五年謀劃,竟連仇人的面都未曾對準?!澳恰险扇绾蔚弥俊崩衔绦Χ淮?,
只道:“你可愿隨我學習?不過事先言明,短則三五年,長則十載,期間需耐得住寂寞,
吃得了辛苦?!睆埩几┥硐掳荩骸暗茏釉敢??!薄盀楹??”“為習謀略,為天下計,
非為一己之仇?!崩衔虛犴毼⑿Γ骸吧?。今日起,你不再是復仇者張子房,
而是謀天下者張良?!钡诙?下邳奇遇下邳城北有座沂水橋,橋上常見一古怪老翁。
這老翁每日清晨坐在橋頭,待到日中便離去。奇怪的是,他常常故意將鞋甩到橋下,
然后對著過往行人呼喝:“小子,下去為我取鞋!”多數(shù)人見他衣衫襤褸,瘋瘋癲癲,
不予理睬。也有好心人幫他撿回,卻反遭他伸腳要求穿鞋,態(tài)度傲慢無比。
張良來到下邳已三月有余。那日黃石公將他帶至此地,安排在一處僻靜小院,
每日授業(yè)不過一個時辰,其余時間讓張良自行揣摩。這天清晨,張良照例前往沂水橋方向。
黃石公雖未明說,但他感覺老師與那橋頭老翁似乎有著某種聯(lián)系。果然,還未到橋頭,
就聽見老翁的吆喝聲:“喂!那年輕人,我鞋掉橋下了,快去幫我取來!”張良走近,
見老翁正指著橋下一只破舊的布鞋。幾個行人匆匆走過,假裝沒有聽見。若是三月前的張良,
貴族出身的心氣定不容如此無禮之舉。但經(jīng)過黃石公的調(diào)教,他已然明白“大勇若怯,
大智若愚”的道理。他默默走下橋坡,撿起那只沾滿泥污的布鞋,回到橋上遞給老翁。
不料老翁竟伸出腳來:“給我穿上!”張良微微一怔,看到老翁眼中一閃而過的狡黠。
他不動聲色,單膝跪地,小心地為老翁穿好鞋。老翁哈哈大笑,也不言謝,起身拄杖便走。
走出幾步,忽然回頭道:“孺子可教也。五日后平明,與我會此。
”張良躬身應諾:“謹遵教誨?!蔽迦蘸?,天還未亮,張良便起身前往沂水橋。
到時卻發(fā)現(xiàn)老翁早已等在橋頭,面帶怒容。“與長者約,為何遲來?”老翁呵斥道,
“再過五日早來會我!”張良心中疑惑,明明約定平明,自己還提前了半個時辰,
何來遲到之說?但他仍恭敬應答:“晚輩知錯?!庇治迦?,張良雞鳴即起,
不到平明便至橋上。誰知老翁又已先到,怒容更盛?!坝诌t到了!如此怠慢,何以成大事?
再過五日,早來!”張良這次不再爭辯,只深施一禮:“必不敢負約?!钡谒娜找估铮?/p>
張良索性不睡,子時剛過便前往沂水橋。夜深人靜,唯有流水潺潺。他站在橋頭,
靜待老翁到來。約莫寅時,遠處出現(xiàn)一個蹣跚身影,正是那老翁。見張良早已等候,
老翁臉上終于露出笑容?!爱斎缡窃?!”他從懷中取出一卷帛書,“讀此則為王者師矣。
十年后興,十三年后孺子見我濟北谷城山下,黃石即我矣?!毖粤T,轉身離去,
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再不復見。張良借著晨曦微光展開帛書,
只見開篇寫著《素書》二字。細讀內(nèi)容,
他心驚不已——這竟是一部比《太公兵法》更為精妙的治國統(tǒng)軍之術!回到居所,
黃石公見他手中帛書,微微一笑:“得遇機緣矣?!睆埩紗枺骸袄蠋?,那老翁究竟是何人?
”黃石公笑而不答,只道:“世間高人,往往測試心性而后傳道。你忍耐謙恭,已過三考,
得此天書,好自為之?!弊源?,張良日夜研讀《素書》,結合此前所學,融會貫通。
他本就天資聰穎,如今更有撥云見日之感,以往許多不解之處豁然開朗。時光荏苒,
張良在下邳一住便是十年。其間他化名姬公子,結交豪杰,暗中組織反秦力量。
陳勝吳廣起義消息傳來時,下邳豪杰欲推張良為首起義,他卻搖頭拒絕?!皶r機未到。
”他說,“暴秦雖失民心,但根基未動,率先發(fā)難必成眾矢之的?!惫黄淙?,
陳勝吳廣起義不過半年便告失敗。下邳豪杰這才佩服張良遠見。次年,項梁項羽起兵于吳中,
天下響應者眾。張良聚集百余青年,欲往投奔。臨行前,黃石公將他喚至面前?!澳銓W已成,
可出山矣?!崩蠋煹?,“記?。喉槃荻鵀?,因勢利導;運籌帷幄,決勝千里;功成身退,
天之道也?!睆埩脊虬荩骸暗茏又斢浝蠋熃陶d。”“還有一事。”黃石公目光深遠,
“你此行將遇真龍。切記:良禽擇木而棲,良臣擇主而事?!薄罢纨埡卧冢空埨蠋熋魇?。
”“見機而行,自有分曉?!秉S石公言罷,飄然而去,一如十年前那般神秘莫測。
張良望老師遠去方向,三拜九叩,這才起身收拾行裝。百余人的隊伍向下邳城外開拔時,
誰也不知道,這位謙謙如玉的公子,懷中揣著足以定鼎天下的智慧;更不知道,
他即將遇見那個改變他一生的人。第三章 沛縣相遇彭城郊外,戰(zhàn)火初歇。
項梁大軍剛與秦軍章邯部在此激戰(zhàn),雖然取勝,但損失慘重。更令人痛心的是,
項梁本人不幸戰(zhàn)死,楚軍頓時群龍無首。張良站在新立的楚懷王帳前,心中憂慮。項梁一死,
楚軍內(nèi)部權力重組,項羽雖勇,但年輕氣盛;而另一位將領劉邦則顯得更為沉穩(wěn)。
“子房兄何故在此發(fā)呆?”一個聲音從身后傳來。張良回頭,見是韓信。
這位年輕的執(zhí)戟郎中雖地位不高,但張良與他幾次交談,發(fā)現(xiàn)其軍事見解非凡?!绊n兄。
”張良還禮,“只是在想,項將軍殉國,楚軍前路何在?!表n信低聲道:“項梁將軍一死,
項羽必掌兵權。然其剛愎自用,非成大事者?!睆埩俭@訝于韓信的直率,
卻不露聲色:“依韓兄之見,誰可成大事?”韓信目光投向遠處一頂營帳:“沛公劉邦,
寬厚大度,善用人杰。只是眼下勢單力薄…”正說著,忽見那營帳中走出一人,方面大耳,
神態(tài)溫和,正是劉邦。他正與幾位鄉(xiāng)勇打扮的人說笑,毫無將軍架子。就在這時,
一陣騷動從營門處傳來。幾個楚軍士兵押著一名老者闖入營地,聲稱抓到了秦軍細作。
項羽聞訊趕來,不容分說便要斬首。老者連聲喊冤,稱自己只是路過百姓。
張良見那老者衣衫襤褸,面黃肌瘦,不似細作,便上前勸道:“項將軍,此人看來確是百姓,
不如詳細審問再作決斷?!表椨鸩荒蜔┑溃骸按髴?zhàn)在即,寧錯殺不放過!子房不必多言。
”眼看老者就要喪命,忽聽一人道:“項將軍且慢!”劉邦快步走來,
笑著對項羽說:“區(qū)區(qū)一老翁,殺之徒污將軍劍。不如交與我審問,若真是細作,再殺不遲。
”項羽冷哼一聲,但也不好駁劉邦面子,揮手讓人將老者交給劉邦部下。張良在一旁觀察,
心中微動。傍晚時分,他特意前往劉邦營帳拜訪。劉邦正在帳中與部下用餐,見張良來訪,
急忙起身相迎:“哎呀,子房先生光臨,有失遠迎!”竟親自為張良設座添酒。
張良謙讓后坐下,見帳中諸人多是布衣出身,言行粗豪卻真誠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