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四年,長安夜宴突現(xiàn)血月異象, 冷宮廢后所出的小公主李靈溪,
意外覺醒能窺見眾生心魘的赤瞳。 被迫嫁給突厥求親太子的前夜,
她撞破準駙馬弒兄篡位的秘辛。 逃婚途中,她結(jié)識了執(zhí)拗追尋家族真相的罪臣之子裴追,
與看似浪蕩不羈實則深藏不露的玄都觀道士謝無妄。 三人攜手,
在鬼魅橫行的波譎云詭中抽絲剝繭, 殊不知,一步步踏入的,
竟是太宗皇帝生前布下的驚天迷局…… 當愛與自由在權(quán)謀的血火中灼燒,
他們最終抉擇的,是破碎而又極致浪漫的——---永徽四年的這個夏夜,
長安城熱得不同尋常。日頭早已沉盡,騰起的暑氣卻仍糾纏著這座天下雄城,
絲緞般裹纏著每一寸肌骨,黏膩,窒悶?;食侵畠?nèi),更是如此。蓬萊殿旁的太液池水波不興,
沉沉墨色里,竟映不出一星半點的燈火璀璨。唯有那輪漸次攀上飛檐的月,渾圓,
卻蒙著一層不祥的暗紅翳影,像是天神醉后潑濺的一盞釅釅葡萄醪,
將瀉未瀉地懸于重樓之上。夜宴就設在這水畔的敞殿里。為的是突厥使臣來朝,
更為了那位遠道而來、即將尚主的突厥太子,莫賀咄。絲竹管弦竭力喧囂著,
試圖撕破這沉郁的夜幕。舞姬的云袖翻飛,香風汗氣混雜著酒肉之味,在凝滯的熱風里迂回。
席間眾臣宗室,褒衣博帶,輕搖麈尾,言笑晏晏,額角頸間卻都不免滲出細密汗珠,
精心維持的雍容底下,藏著幾分被這鬼天氣蒸煮出的焦躁與不安。
李靈溪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她幾乎是縮在一根蟠龍金柱的陰影里,
身上是半舊不新的藕色宮裙,發(fā)間只一枚素銀簪。周遭的喧鬧繁華,
那些投向突厥太子席位的、或探究或諂媚的目光,偶爾掠過她時,
只會帶起一點輕微的、幾乎聽不見的嗤笑,或是迅速轉(zhuǎn)開的、避免沾染晦氣的漠然。
冷宮廢后所出之女,能列席于此,已是陛下天恩浩蕩。誰還記得,十數(shù)年前,
也曾有人將她抱于膝上,在這同一片太液池畔,指著漫天星辰說“吾家明珠”?
指尖冰涼的觸感從案下傳來,是一盞未曾動過的冰鎮(zhèn)蔗漿。那一點微薄的涼意,
驅(qū)不散心頭的窒悶。她垂著眼,視線落在自己微微蜷起的指尖上,只覺得殿內(nèi)熏香濃得發(fā)臭,
混著酒氣,一陣陣往鼻子里鉆,惹得人頭暈惡心。那股惡心感愈來愈烈,
并非全然源自不適的環(huán)境。從午后起,一種莫名的驚悸便如影隨形,心臟時而擂鼓般狂跳,
時而又沉甸甸地往下墜,仿佛有什么極不好的東西,正蟄伏在這歌舞升平的假象之下,
隨時要破土而出。她終是忍不住,極快地抬眸,朝主位下方那片最煊赫的席位瞥去。
突厥太子莫賀咄正舉杯與身旁的鴻臚寺官員說著什么。他生得極高大健碩,
一身突厥貴族的織金錦袍,虬髯環(huán)眼,笑聲粗豪,一舉一動皆帶著草原霸主般的強橫氣魄。
感受到目光,他忽地轉(zhuǎn)頭,精準地捕捉到柱影后那一道倉皇的視線。莫賀咄咧嘴一笑,
舉杯向她示意,眼中是毫不掩飾的、看待獵物的志在必得與某種深藏的輕蔑玩味。
李靈溪猛地低下頭,心臟驟縮,那股反胃的感覺直沖喉頭。就是他。明日,
她就要被嫁給這個渾身散發(fā)著血腥與掠奪氣息的男人,
作為父皇“懷柔遠人”的又一件精美禮物,遠赴塞外,終身與黃沙氈帳為伴。自由的盡頭,
竟是更深的牢籠。殿外的風忽然止歇了一瞬。極致的寂靜里,那輪攀至中天的滿月,
毫無征兆地,血色驟濃!潑天蓋地的紅,并非霞光般的暖色,
而是濃濁、暗沉、粘稠如血的猩紅!光芒妖異至極,瞬間浸染了整個天地,透過殿宇的窗欞,
將滿殿華彩、賓客驚愕的面容,都潑上了一層淋漓的血色!“血月!是血月!
”席間不知是誰失聲尖叫,破了音。樂驟停,舞僵住。杯盞墜地的碎裂聲此起彼伏。
方才的喧鬧被一只無形巨手猛地掐斷,
只剩下死寂般的恐慌 rapidamente 蔓延。
所有人的臉在血光下都扭曲得變了形,慘白,驚懼,惶惑不安。天象示警,大兇之兆!
李靈溪只覺得額角猛地一炸,似被燒紅的鐵釬狠狠刺入!劇痛鉆心,
眼前的一切瞬間被撕裂、模糊、重組——那不再是蓬萊殿!是幻象?是噩夢?
她看見莫賀咄那張粗豪的臉在眼前放大,扭曲,猙獰如修羅。他手中并非酒杯,
而是一柄滴血的彎刀!腳下匍匐著一具身著突厥王族服飾的軀體,面目模糊,血污滿身。
周圍是狂風呼嘯的荒原,禿鷲盤旋,發(fā)出凄厲的啼叫。
“王兄……安心去吧……突厥……是我的了……”莫賀咄的聲音嘶啞低沉,裹挾著血腥氣,
穿透幻境,直釘入她的耳膜!緊接著,畫面碎裂,又重組。是驛館昏暗的斗室,燭火搖曳,
他與一個看不清面容、作唐官打扮的身影低語。
“……必除之……嫁禍……唐廷……”“……公主……幌子……事后……”破碎的詞句,
毒蛇般鉆入腦海!弒兄!篡位!嫁禍唐廷!聯(lián)姻是幌子,他是要借這場婚禮,行險棋,
掌大權(quán),再將滔天罪責推向大唐!劇烈的疼痛與巨大的驚駭同時席卷而來,李靈溪悶哼一聲,
再也支撐不住,猛地向后踉蹌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蟠龍柱上,發(fā)出沉悶一響。
冷汗瞬間浸透重衣,眼前發(fā)黑,耳中嗡嗡作響。她死死摳住柱子,指甲幾乎要掰斷。
那不是幻覺。那血腥氣,那陰謀的毒液,真實得令人戰(zhàn)栗。她……她看見了什么?
她怎么能看見這些?額角的灼痛緩緩消退,留下一種奇異的、冰火交織的余感。
她艱難地抬眼,視線慌亂地掃過殿內(nèi)——血月光輝之下,每一個人,每一個人的身周,
竟都隱隱浮動起一層稀薄扭曲的灰黑色霧氣!形狀各異,張牙舞爪,
映照著他們或驚恐、或強作鎮(zhèn)定、或暗自盤算的臉,顯得格外詭譎可怖!那些是……心魘?
眾生潛藏的秘密與欲望?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回莫賀咄身上。他的周身,
盤踞著一團最為濃重、幾乎化為實質(zhì)的漆黑陰影!陰影之中,
隱約可見尸山血海、破碎王旗翻涌,無數(shù)怨毒的眼睛在其中沉?。《顷幱暗暮诵?,
正連接著他此刻強作驚疑、卻掩不住一絲得意與狠戾的眉宇!
“嘔——”李靈溪再也無法抑制,猛地彎腰干嘔起來,卻什么也吐不出,
只有冰冷的恐懼攥緊了她的五臟六腑。“十七娘?可是身子不適?
”近旁一位老宗婦似乎注意到她的異狀,勉強壓著驚慌,低聲詢問。這一聲,
卻像是一塊石子投入死水,引得附近幾道視線逡巡而來,
包括莫賀咄那探究的、逐漸染上陰鷙的目光。不能被發(fā)現(xiàn)。絕不能讓他知道,
她窺破了他的秘密!李靈溪用盡全身力氣直起身,臉色蒼白如紙,嘴唇不受控制地輕顫。
她極力垂下眼睫,掩住眼底可能殘存的異樣,聲音細若游絲,
卻帶著一種瀕臨崩潰的僵硬:“沒、沒事……只是驟見異象,
心中駭怕……許是、許是暑氣太重……”她屈膝,對著那老宗婦和投來視線的方向微微一禮,
幾乎是語無倫次:“恕、恕靈溪失儀……先行、先行告退……”不等回應,
她攥緊微微發(fā)顫的指尖,提起裙擺,轉(zhuǎn)身踉蹌著奔出這令人窒息的血色殿堂。身后,
莫賀咄盯著那抹倉皇逃離的纖細背影,環(huán)眼中的疑慮一閃而過,隨即被更深的陰冷覆蓋。
他摩挲著酒杯,唇角勾起一絲難以察覺的冰冷弧度。夜風撲面而來,
帶著太液池水的濕氣和血月詭異的腥氣。李靈溪一路疾走,幾乎是奔跑,穿過重重宮闕廊廡。
巡夜的禁軍、驚慌低語的宮人,在她眼中都化作一道道繚繞著灰黑心魘的模糊影子,
光怪陸離,如同墜入無間鬼蜮。額角那灼熱感時隱時現(xiàn),提醒著她方才所見絕非虛妄。
她跌跌撞撞,不知要奔向何方。冷宮?那里早已無人等候。寢殿?明日便是嫁期,
四處皆是監(jiān)視的眼線。天下之大,竟無一處安全容身之所。直到冰涼的玉階硌得腳底生疼,
她才猛地停步,發(fā)現(xiàn)自己竟下意識地逃到了這處臨近西苑的僻靜宮道。不遠處,
便是明日送嫁隊伍將要集結(jié)的承天門。巨大的陰影籠罩下來,那是城門巍峨的輪廓,
在血月映照下,如同巨獸森然的口吻,即將將她吞噬。嫁?便是死路。不僅是她,
更會將一場禍水引向大唐。不嫁?抗旨逃婚,同樣是死罪,且會立刻驚動莫賀咄,死得更快。
冷汗順著脊溝滑下,冰徹骨髓。怎么辦?究竟該怎么辦?就在她渾身冰冷,
絕望得幾乎要癱軟在地時,宮墻之外,臨近西市的方向,
陡然傳來一陣極其喧鬧的鑼鼓嗩吶聲!吹吹打打,喜氣洋洋,
在這萬籟俱寂、人人因血月而惶恐不安的深夜,顯得格外突兀、刺耳,甚至…詭異。
仿佛幽冥洞開,百鬼夜行。李靈溪猛地抬頭。幾乎是同時,
另一陣急促雜亂的馬蹄聲和追趕呼喝聲由遠及近,撕裂了那虛浮的喜樂!“站??!
”“攔住那匹瘋馬!驚了貴人的車駕了!”她下意識地循聲望去——只見宮墻暗影盡頭,
一匹通體黝黑、唯有四蹄雪白的駿馬,正揚蹄狂奔而來!馬上伏著一道玄色身影,身姿矯健,
卻在劇烈的顛簸中顯得搖搖欲墜,顯然已控不住坐騎。而那馬,竟像是被什么無形之物驚擾,
直直朝著她所在的方向,瘋魔般沖撞過來!蹄聲如雷,瞬息而至!
馬上之人似乎也發(fā)現(xiàn)了擋在道中的她,猛地抬頭,厲聲喝道:“閃開!
”血月之光在此刻恰好穿透云翳,清晰地照亮了那一瞬——那是一張極其年輕男子的臉。
膚色白皙,眉目深刻俊朗,此刻因竭力控馬而緊蹙,嘴角緊抿,卻有一種近乎執(zhí)拗的銳利,
破開所有慌亂,直刺人心。他的眼眸極黑,在血色月光下,
竟反射出一種冷冽的、破碎的亮光。四目相對,不過剎那。李靈溪瞳孔驟縮。
并非因這突如其來的沖撞,而是在這電光石火之間,透過那額角未散的灼痛,
她清晰地看到——那年輕男子周身,竟也纏繞著濃重的灰黑心魘!
那陰影的形狀……是一座崩塌的府邸,無數(shù)模糊的、泣血的身影,
還有……一柄折斷的、染血的玉笏!滔天的冤屈、刻骨的追查之意,幾乎要化作實質(zhì),
從他眼中噴薄而出!“裴……”一個陌生的姓氏幾乎要脫口而出,被她死死咬住。
瘋馬已至眼前!勁風撲面,帶著血腥與塵土的氣息!她僵在原地,動彈不得。
眼看馬蹄就要踏上她的身軀——千鈞一發(fā)!斜刺里,
忽地傳來一聲清越悠長的——“無量天尊!”一道青影如流云般拂過宮墻高檐,輕飄飄,
悄無聲息,卻快得離譜。來人寬大的道袍袖口一拂,一股巧勁不著痕跡地一帶一引,
那匹狂躁的黑馬竟發(fā)出一聲吃痛的嘶鳴,前蹄一軟,轟然跪倒在地,
堪堪停在她身前半尺之地!馬上的玄衣青年被這股力道順勢一帶,滾落在地,
極為狼狽地翻身躍起,第一時間卻仍是看向險些被踐踏的她,急聲問:“你沒事吧?
”李靈溪驚魂未定,呼吸急促,怔怔地看著這突然出現(xiàn)的第三人。那人輕飄飄落地,
擋在她與那一人一馬之間。一身青黛道袍,洗得有些發(fā)白,卻寬大飄逸。
墨發(fā)以一根烏木簪松松挽就,幾縷散落額前。手持一柄白紙幡,
上書“鐵口直斷”四個歪歪扭扭的大字。他轉(zhuǎn)過身,先是掃了一眼那驚馬和青年,
隨即目光落在李靈溪蒼白如雪的臉上。血月之下,這道士的面容看得分明。
約莫二十出頭年紀,生得極好,眉眼疏朗,唇角天然微微上揚,本該是風流含情的樣貌,
偏偏那雙眸子……那雙眸子清亮得驚人,似笑非笑,眼底深處卻仿佛盛著整片古井的幽寒,
將所有的玩世不恭與漫不經(jīng)心都沉淀下去,深不見底。他也看著她,微微一怔,隨即挑眉,
露出個極是灑脫不羈、甚至帶著幾分戲謔的笑來?!皢?,”他開口,聲音清潤,
卻拖著點懶洋洋的調(diào)子,在這詭異血夜、兵荒馬亂之中,顯得格格不入,“這深更半夜,
血月當空的,二位這是演哪出?《霓裳羽衣曲》驚馬版?還是……”他話語頓住,
目光似有若無地掠過李靈溪宮裙的制式,
又掃過那玄衣青年腰間一枚被衣擺半遮的、樣式奇特的舊玉佩,最后,
重新定格回李靈溪驚惶未定的眼眸深處。紙幡隨風輕晃,“鐵口直斷”四字晃得人眼花。
道士的笑容深了些許,慢悠悠地補完后半句:“……魘獸噬心,窮途相逢?
”那聲“無量天尊”余音尚在檐角輕顫。李靈溪驚魂未定,
怔怔望著眼前突然出現(xiàn)的青衣道士。血月在他身后潑灑開一片濃稠的猩紅背景,
將他那副玩世不恭的笑臉映得幾分妖異,幾分高深莫測。“魘獸噬心,窮途相逢?
”這八個字,像冰針刺入她耳膜,激得她一個冷顫。他看出來了?看出她的異常,
看出方才那險些釀成慘禍的驚馬并非偶然?那玄衣青年——裴追,已利落起身。
他無視了道士的調(diào)侃,目光第一時間仍鎖著李靈溪,確認她確實無恙,
那緊繃的銳利才稍稍收斂,轉(zhuǎn)而看向道士,眉頭緊蹙,帶著警惕與審視:“閣下是?
”“路過,純屬路過。”道士晃了晃手中的紙幡,笑得渾不在意,“見這位小娘子險遭不測,
貧道豈能坐視?舉手之勞,不必言謝?!彼捠菍ε嶙氛f,眼風卻又一次掃過李靈溪,
在她那身宮裝上一掠而過,笑意深了些。遠處追趕的呼喝聲近了,
火把的光影在宮墻盡頭晃動。裴追臉色微變,顯然不欲與宮衛(wèi)糾纏。他再次看向李靈溪,
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只是嘴唇動了動,猛地轉(zhuǎn)身,一拍那匹已安靜下來的黑馬:“我們走!
”馬蹄聲再次響起,卻不再是瘋癲狂亂,一人一馬迅速沒入另一條更深的巷道陰影里,
消失不見。只留下空氣中一絲淡淡的、被血月腥氣壓過的塵土氣。還有那驚鴻一瞥間,
他周身纏繞的、冤屈不甘的心魘陰影。李靈溪站在原地,心跳如鼓。“嘖,跑得真快。
”道士搖頭晃腦,收回目光,重新落在她身上,將她蒼白的臉色、細微的顫抖盡收眼底。
他忽然湊近半步,壓低了聲音,那懶洋洋的調(diào)子里透出一絲不易察覺的認真:“小娘子,
血月懸天,妖氛正濃。宮墻雖高,恐非善地。若心有樊籠,何不……覓路而行?”他說話時,
指尖似無意地在她袖口邊緣拂過。李靈溪猛地一僵。并非因為這略顯輕佻的舉動,
而是在他指尖觸及的剎那,她額角那灼痛感竟驟然減輕,
一股極細微、卻清涼如山澗的氣息悄然滲入,
竟短暫地壓下了那翻騰欲嘔的驚悸和四周扭曲心魘帶來的壓迫感!
他能緩解這詭異的赤瞳之力?他到底是誰?!宮衛(wèi)的腳步聲更近了,
火把的光幾乎要照亮巷口。道士沖她飛快地眨了下眼,意味深長。旋即直起身,
又恢復了那副浪蕩模樣,拖著長音哼著不成調(diào)的道情,搖著那面“鐵口直斷”的幡子,
晃晃悠悠地轉(zhuǎn)身,一步三搖地走向與宮衛(wèi)相反的黑暗里,口中兀自念叨:“亂麻須快刀,
深局要奇招……欲知后事如何,且看造化嘍……”身影倏忽間,便融入夜色,不見蹤影。
仿佛方才一切,只是血月下光怪陸離的一夢。唯有額角殘留的細微清涼,
和耳邊縈繞的“覓路而行”,真實得刺人?!霸谀沁?!”“剛才動靜就是從這兒傳來的!
”宮衛(wèi)們終于趕到,火把的光芒驅(qū)散了小片黑暗,映出李靈溪獨自站在宮道上的身影。
“十七公主?”為首的隊正認出她,愣了一下,連忙行禮,語氣帶著疑惑和一絲緊張,
“您怎么在此?方才可曾見到一匹驚馬和一個玄衣人?”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李靈溪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血月的光照得她臉色依舊蒼白,
但眼神已不再是最初的倉皇。她抬手指了指道士消失的那個方向,聲音盡量平穩(wěn),
卻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驚懼后的虛弱:“……有、有一匹瘋馬沖過來,嚇死我了……然后,
有個搖著幡子的奇怪道士,不知用了什么法子,
把馬引開了……朝、朝那邊去了……”她將裴追完全摘了出去。宮衛(wèi)隊正不疑有他,
畢竟一個柔弱公主受驚的模樣做不得假,何況還有個更顯眼的道士目標。
他立刻吩咐:“一隊隨我去追那妖道!其他人護送公主回宮!今夜不太平,
公主萬勿再獨自外出!”李靈溪被宮衛(wèi)簇擁著,往回走。每一步,
都沉重得好似踩在針尖之上。袖中,手指緊緊攥住。那里,不知何時,多了一枚冰涼硬物。
是方才那道士靠近時,悄無聲息塞入她手中的。不用看,
指尖的觸感已勾勒出那大抵是一枚……銅錢?只是邊緣似乎刻著某種陌生的紋路。以及,
那枚硬物旁,還有一點細微的、幾不可察的紙角。她的心跳得更厲害?;氐綍壕拥钠У铋w,
揮退所有宮人,聲稱受驚需要獨自靜臥。殿門合攏的剎那,她幾乎是癱軟在門板上,
冷汗這才后知后覺地涔涔而下。背靠著冰涼的門扉,劇烈喘息。窗外,
血月的光芒依舊頑固地滲透進來,將室內(nèi)的一切都蒙上那層不祥的暗紅。她顫抖著,
緩緩攤開手心。一枚造型古拙的銅錢靜靜躺在掌心。并非通用的開元通寶,
一面刻著云霧繚繞的山巒,另一面,則是一個古老的符文,她完全不識。而銅錢之下,
壓著一小卷裁得極細的紙條。展開。上面只有一行小字,筆跡疏狂潦草,
卻力透紙背——“寅初三刻,西苑凌煙閣后。”沒有落款。像一個幽靈的邀約,
一個通往未知的入口。李靈溪猛地攥緊紙條,心臟狂跳得幾乎要撞碎胸骨。去?還是不去?
那道士神秘莫測,是敵是友難辨。凌煙閣……那是供奉太宗朝功臣畫像的禁地,
夜間無故不得近前??墒恰富实哪唬R咄那雙藏著弒兄血案和驚天陰謀的環(huán)眼,
裴追周身冤屈的心魘,還有自己這雙驟然覺醒、帶來無盡痛苦與恐懼的赤瞳……以及,
那道士似乎能緩解這痛苦的能力,和他那句“覓路而行”……眼前的路,似乎只剩下一條。
她走到窗邊,推開一道縫隙。血月當空,如同巨獸猩紅的獨眼,
冷漠地俯瞰著這座吞噬了無數(shù)秘密與尸骨的長安城。風中傳來更夫沙啞的梆子聲。子時過了。
她深吸一口帶著血腥氣的夜風,眼中最后的猶豫被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取代。指尖用力,
那枚陌生的銅錢硌得掌心生疼。---西苑。 凌煙閣在夜色中只顯出一個巍峨沉默的輪廓,
飛檐斗拱如同蟄伏的巨獸骨骼。
血月的光輝在這里似乎也被濃重的樹蔭和建筑陰影吞噬了大半,四下靜得可怕,
唯有夜蟲偶爾唧鳴,反而更添死寂。李靈溪借著陰影的掩護,心跳如擂鼓,
一步步靠近凌煙閣后身。這里比想象中更為荒僻,雜草幾近沒膝。時間仿佛凝滯。
每一息都拉得極長。她不確定自己是否來對了,更不確定等待她的會是什么。忽然。
斜后方極近處,一聲極輕的嗤笑響起?!澳懽硬恍。€真來了。”李靈溪駭?shù)秒U些驚呼出聲,
猛地轉(zhuǎn)身,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粗糙的墻壁上。只見不遠處一株古柏的陰影下,
那青衣道士正懶洋洋地倚著樹干,手里把玩著那枚白紙幡竿。
血月的光斑駁地落在他帶笑的臉上,明明滅滅?!澳恪彼曇舭l(fā)緊。
“噓——”道士豎起一根手指抵在唇前,眼神卻倏地銳利起來,越過她肩頭,
望向她來的方向,唇角那點玩味笑意冷了下去,“尾巴跟得倒是緊?!痹捯粑绰?,
他已鬼魅般掠至她身側(cè),手臂一伸,不由分說地將她猛地攬向一旁,卷入更深的黑暗里!
“唔!”李靈溪猝不及防,撞入一個帶著清冽皂角氣和淡淡檀香味的懷抱。幾乎在同一瞬間,
破空之聲銳響!數(shù)支弩箭精準地釘入她方才站立的位置,箭尾兀自顫抖!緊接著,
五六道黑影如夜梟般撲出,刀光在血月下劃出冰冷的弧線,直襲而來!目標明確,就是她!
道士將她嚴實實地護在身后,手中那根看似不堪一擊的紙幡竿疾點橫劃,
竟發(fā)出金石相擊的錚鳴,輕描淡寫地格開最先劈到的兩把橫刀!動作行云流水,
哪有半分之前的浪蕩模樣?!靶加^謝無妄,”一個黑衣人嘶聲喝道,聲音粗嘎難聽,
“觀你身手不凡,何苦蹚這渾水?將此女交出,饒你不死!”道士——謝無妄輕笑一聲,
幡竿橫掃,逼退另一人,語氣依舊帶著那股欠揍的懶散:“哎呀,真是抱歉,
貧道這人沒別的優(yōu)點,就是憐香惜玉,外加……偏偏愛蹚渾水?!闭f話間,他手法詭譎莫測,
幡竿或點或刺,總能在間不容發(fā)之際化解殺招。但黑衣人顯然訓練有素,配合默契,
刀光綿密,狠辣異常。謝無妄護著一個人,一時竟也被纏住。李靈溪被他緊緊護在身后,
鼻尖全是陌生的男子氣息與冰冷的殺意交織。她能看到黑衣人眼中毫無感情的殺戮之光,
能聽到刀刃劈砍帶來的厲風。恐懼攫住了她,但這一次,竟奇異般地沒有完全淹沒她。
額角那灼痛再次隱隱發(fā)作,透過謝無妄的肩頭,
她看到那些黑衣人周身翻滾的心魘——濃稠的、化不開的漆黑,沒有個人的情緒,
只有純粹的、被指令驅(qū)動的殺意!是誰?莫賀咄的人?還是……就在此時,另一側(cè)陰影中,
一道玄色身影如同疾電般射出!劍光清冷,如月下寒泉,
毫無花哨地直刺一名正欲從側(cè)翼偷襲謝無妄的黑衣人后心!那黑衣人反應極快,回刀格擋!
“鏘——!”刺耳的金鐵交鳴炸響!裴追!他去而復返!劍招凌厲狠絕,
帶著一股不顧一切的執(zhí)拗勁頭,瞬間與那名黑衣人纏斗在一起。他的加入頓時打破了平衡。
謝無妄壓力一輕,哈哈一笑:“裴公子?這搭把手的恩情,貧道記下了!”手下卻毫不含糊,
幡竿尋隙而入,啪地一聲重重抽在一名黑衣人腕骨上。那黑衣人慘叫一聲,鋼刀脫手。
裴追抿唇不語,劍勢愈發(fā)急促,顯然只想盡快解決麻煩。黑衣人見勢不妙,互相對視一眼,
其中一人猛地吹出一聲尖銳唿哨。“撤!”幾人虛晃一招,毫不戀戰(zhàn),身形疾退,
迅速沒入黑暗,消失得無影無蹤?,F(xiàn)場只留下打斗的痕跡,幾滴暗沉的血跡,
和空氣中尚未散盡的凜冽殺意。夜重新靜了下來,只剩下三人略顯急促的呼吸聲。
李靈溪腿一軟,險些跌倒,被謝無妄適時扶住手臂。裴追還劍入鞘,轉(zhuǎn)過身。血月下,
他的臉色比之前更加蒼白,眼神卻亮得灼人,先是看了一眼李靈溪,確認她無礙,
隨即目光銳利地投向謝無妄,充滿審視與不解:“你為何救她?那些人又是誰?
”謝無妄松開扶著李靈溪的手,撣了撣并不存在的灰塵,恢復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樣,
笑瞇瞇地:“裴公子這話問得奇怪,路見不平,拔幡相助,需要理由嗎?
至于那些人……”他聳聳肩,“貧道也想知道是哪路神仙,不過看樣子,
是沖著這位……”他頓了頓,看向李靈溪,“還不知如何稱呼的小娘子來的。
”李靈溪穩(wěn)了穩(wěn)心神。今夜發(fā)生太多事,沖擊一浪接著一浪。
她看著眼前兩人——一個神秘莫測的道士,一個身負冤屈的罪臣之子。她深吸一口氣,
聲音還帶著一絲顫,卻異常清晰:“李靈溪?!彼D了頓,迎著兩人目光,
尤其是謝無妄那似笑非笑的眼神,補充道:“或許……也是你們口中,那‘渾水’的中心。
”裴追眉頭緊蹙。謝無妄卻撫掌輕笑:“靈溪?好名字??磥斫褚惯@血月,照出的麻煩不小。
”他目光在兩人之間轉(zhuǎn)了轉(zhuǎn),語氣忽然變得有些悠遠,“只是沒想到,裴御史家的公子,
竟也會卷入公主殿下的事端里來?!迸嶙窚喩砻偷匾唤羧豢聪蛑x無妄,
眼神瞬間銳利如刀,手已按上劍柄:“你究竟是誰?!
”謝無妄卻渾不在意那幾乎要實質(zhì)化的警惕,只是抬頭望了望那輪依舊高懸的血月,
笑容微斂?!拔??”他輕聲道,像是自問,又像是回答。
“一個或許能幫你們……在這長安鬼蜮里,劈出一條生路的看客。
”謝無妄那句“劈出一條生路”還懸在帶著血腥氣的夜風里,
裴追按在劍柄上的手背已青筋微凸。“玄都觀,謝無妄?!彼⒅乔嘁碌朗?,
每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里擠出來,“你如何認得我?又怎知我父……”后面的話,
被一種巨大的、隱忍多年的痛楚扼住,咽了回去,只剩眼底洶涌的驚疑與戒備。
謝無妄卻只是笑,指尖彈了彈那面“鐵口直斷”的破幡,紙面在血月下嘩啦輕響。
“裴公子少年英才,當年朱雀街上一身孝服攔御駕,血書陳冤,誰人不知?”他語氣輕飄,
內(nèi)容卻重得砸人心口,“至于貧道么,不過是個走街串巷、替人解簽化煞的窮道士,
耳朵靈光些,不值一提。”裴追的臉色在血月下白得發(fā)青,那根緊繃的弦?guī)缀跻獢嗔选?/p>
李靈溪下意識地向前半步,并非要袒護誰,而是額角那灼痛再次襲來,
比先前更兇——并非因為謝無妄或裴追,而是來自更遠處,來自那些黑衣人消失的方向,
一種黏稠的、陰冷的惡意并未遠離,仍在盤旋窺伺?!八麄儧]走遠?!彼曇舭l(fā)緊,
脫口而出。兩個男人的目光瞬間同時聚焦在她身上。謝無妄挑眉,眼底那點玩味稍斂,
多了絲探究。裴追則是銳利的審視,似乎想從她驚懼卻肯定的表情里判斷真?zhèn)巍?/p>
就在這時——“嗖!”“嗖!”“嗖!
”比之前更密集、更刁鉆的弩箭從三個不同方向尖嘯著射來!不再是試探,而是絕殺的陣仗!
箭簇幽藍,顯然淬了毒!同時,左右兩側(cè)屋檐上黑影翻飛,
更有四五人直接從他們身后的凌煙閣陰影里撲出,刀光織成一張死亡之網(wǎng),
徹底封死了所有退路!這才是真正的殺招!方才的撤退,不過是誘敵松懈的假象!“低頭!
”謝無妄厲喝一聲,不再是那副懶散腔調(diào)。他猛地將李靈溪往裴追方向一推,手腕一抖,
那面破舊白紙幡竟“唰”地展開,旋轉(zhuǎn)如盾,將他周身護得密不透風!
弩箭叮叮當當射在幡面上,發(fā)出沉悶的撞擊聲,那看似脆弱的紙張竟堅韌異常!
裴追在李靈溪撞過來的瞬間,已本能地側(cè)身將她護在臂彎之后,長劍出鞘,劍光潑灑,
精準地格開射向他們的毒箭,火星四濺!他劍法迅疾凌厲,帶著一股不要命的狠勁,
竟將正面襲來的箭矢盡數(shù)劈落!但兩側(cè)和背后的刀客已然殺到!寒芒刺背!
李靈溪被裴追緊緊護著,鼻尖充斥著他身上冷冽的汗氣與血腥味,還有刀鋒破空的死亡氣息。
她心跳驟停,絕望閉上眼。預想中的劇痛并未到來。
只聽“嗡——”一聲奇異的、仿佛銅錢高速震顫的輕鳴。
數(shù)道極細微的金光自謝無妄袖中激射而出,后發(fā)先至,在空中劃出詭異的弧線,
精準無比地撞上即將砍中裴追與李靈溪后背的刀鋒!“鏘!”“鏘!”“鏘!”脆響連連!
那力道奇大,竟將幾名刀客震得手臂發(fā)麻,刀勢一偏!是銅錢!
和塞給她那枚相似的刻符銅錢!謝無妄身形如鬼魅,趁此間隙已從幡后閃出,紙幡一卷一收,
如同活物般纏住一名沖在最前的黑衣人脖頸,猛地一擰!令人牙酸的骨裂聲響起!
他看也不看軟倒的尸體,反手又是三枚銅錢打出,直取屋檐上弩手的手腕!慘叫聲起,
弩箭歪斜落地?!白?!”謝無妄低喝,語氣不容置疑,“西北角!墻下有狗洞!通禁苑!
”裴追沒有絲毫猶豫,攬住李靈溪的肩膀,發(fā)力便朝著謝無妄所指方向疾沖!劍光開路,
不顧一切!李靈溪被他帶著,跌跌撞撞,只覺得耳邊風聲呼嘯,
刀劍交擊聲、慘叫聲、銅錢破空聲不絕于耳。她忍不住回頭,只見血月下,謝無妄一人一幡,
獨對十余名精銳殺手,身形飄忽如煙,每一次紙幡揮動或銅錢射出,必有一人倒下或受阻,
竟是硬生生為他們拖出了一條生路!那畫面,詭譎,震撼,
卻又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磅礴的瀟灑。他到底是什么人?!西北宮墻根,雜草更深。
裴追一劍劈開纏繞的荊棘,果然看到一個被亂草半掩的、僅容一人匍匐通過的破洞,
幽深不知通向何處。追兵腳步聲和呼喝聲已近在身后!“進去!”裴追將李靈溪往洞口一推。
李靈溪不及多想,俯身便鉆。粗糙的磚石磨蹭著衣料皮膚,塵土氣息嗆入鼻腔。
她拼命向前爬,身后傳來裴追揮劍格擋的激烈聲響,以及他壓抑的悶哼!他受傷了!
她心中一緊,爬得更快。幾息之后,身后光線一暗,裴追也跟了進來,
急促的喘息噴在她腳踝處。緊接著,洞口外傳來謝無妄一聲清叱,
以及一陣混亂的撞擊聲和痛呼?!翱熳?!別回頭!”謝無妄的聲音隔著土墻傳來,
依舊帶著點笑意,卻有些微喘。李靈溪和裴追在狹窄漆黑的洞中拼命向前爬行,
不知過了多久,前方隱約傳來微弱的光和水汽。終于鉆出洞口,
一股清涼潮濕的空氣撲面而來。眼前是一片荒蕪的園林,林木幽深,遠處有波光粼粼。
是禁苑!他們真的逃出來了!李靈溪癱軟在地,劇烈咳嗽,渾身狼狽不堪。
裴追緊隨其后鉆出,他的左臂衣袖被劃開一道長長的口子,鮮血正汩汩滲出,染紅了一片。
他卻只是悶哼一聲,迅速撕下衣擺草草勒緊傷口,目光警惕地掃視四周。洞口另一端,
打斗聲已漸漸平息,再無聲息。那片宮墻,寂靜得可怕。李靈溪望著那黑黢黢的洞口,
心臟揪緊。他……怎么樣了?裴追凝神聽了片刻,低聲道:“他脫身了?!闭Z氣肯定,
卻帶著一絲復雜的意味。他轉(zhuǎn)向李靈溪,目光沉靜卻銳利,“公主殿下,現(xiàn)在可否告知,
今夜究竟為何至此?那些殺手,是沖你來的?”李靈溪坐在地上,抱著膝蓋,
身體仍在微微發(fā)抖。血月的光芒透過稀疏的枝葉灑下,斑駁陸離。她抬起頭,
看著裴追染血的手臂,看著他眼中那不容退縮的追問,再想起今夜種種驚險,
想起謝無妄那句“魘獸噬心”,想起莫賀咄那弒兄篡位的血腥心魘……秘密如同毒瘤,
再獨自背負下去,只有死路一條。她深吸一口氣,嗓音干澀沙啞,
卻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平靜:“因為……我看見了?!迸嶙访碱^蹙緊:“看見什么?
”“看見準駙馬,突厥太子莫賀咄,”她頓了頓,每一個字都說得極其艱難,卻又清晰無比,
“弒殺其兄,篡奪汗位,并欲借此行嫁禍大唐的……全部過程?!迸嶙吠左E然收縮,
臉上血色盡褪,像是聽到了世間最荒謬又最恐怖的故事。李靈溪迎著他震驚的目光,
緩緩抬手指向自己的眼睛,那眼底深處,有一點詭異的赤芒一閃而逝。“用這雙,
突然能看見人心鬼蜮的……眼睛。”裴追那總是銳利如刀鋒的眼神,此刻罕見地空茫了一瞬。
弒兄?篡位?嫁禍?還有……能看見人心鬼蜇的眼睛?
這每一個詞都遠超出一個罪臣之子、一個日夜只想著如何翻案復仇的少年所能理解的范疇。
它們太重,太詭奇,太……駭人聽聞。他幾乎是本能地想要質(zhì)疑,
可李靈溪那雙驚惶卻異常清澈的眸子,以及她話語里那份走投無路下的絕望篤定,
像冰冷的釘子,將他所有的懷疑都釘死原地。血月的光透過葉隙,
在她蒼白的臉上投下破碎的影。她微微發(fā)抖,不是矯飾,是真正從骨縫里滲出的恐懼。
空氣凝滯,只余禁苑深處不知名宿鳥的一聲哀啼。忽然,斜刺里傳來一聲懶洋洋的哈欠,
打破死寂?!鞍パ窖?,貧道緊趕慢趕,二位倒是躲在這里說起體己話了?
”李靈溪和裴追俱是一驚,猛地轉(zhuǎn)頭。只見不遠處一株老柳樹下,
謝無妄正慢悠悠地拂拭著道袍上的塵土草屑。那身青衣多了幾道破口,沾了些許泥污,
卻不見血漬。他臉上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依舊,只是眼底稍顯倦色,呼吸略促,
顯然方才一番惡斗并非全然輕松。他竟真的脫身了,還如此悄無聲息地追了上來!
“你……”裴追下意識又將李靈溪往后擋了擋,握劍的手緊了緊。這人身手詭譎莫測,
是敵是友,依舊難辨。謝無妄卻像是沒看見他的戒備,溜溜達達走過來,
目光在李靈溪臉上一轉(zhuǎn),嘖嘖兩聲:“看看,這小臉白的。公主殿下,您方才那幾句話,
分量可不輕吶,差點把咱們裴公子嚇回娘胎里去?!彼焐喜恢{(diào),眼神卻銳利地掃過四周,
確認安全,這才蹲下身,與坐在地上的李靈溪平視,嘴角噙著笑,
語氣卻稍稍正經(jīng)了些:“不過話說回來,窺見突厥太子那般陰私……殿下這雙眼睛,
怕是惹禍的根苗哦?!崩铎`溪心臟狂跳,看著他:“你……你不覺得荒謬?”“荒謬?
”謝無妄挑眉,從袖袋里摸出那枚刻符銅錢,在指間靈活地翻轉(zhuǎn)把玩,銅錢反射著血月微光,
劃出一點冰冷的亮弧,“這世上比這荒謬的事海了去了。比方說,有人能掐會算,
偏算不到自己今晚差點成了篩子;再比方說,有人背著血海深仇,
卻愣頭青似的往皇家秘辛里撞……”他眼風斜向裴追,意有所指。
裴追臉色一沉:“謝道長到底想說什么?”“想說,”謝無妄啪一聲攥住銅錢,笑容微斂,
“公主殿下這‘看見’的本事,怕是假不了。而且,麻煩大了?!彼酒鹕?,眺望皇城方向,
血月之下,那片巍峨宮闕如同蟄伏的巨獸,沉默地散發(fā)著令人窒息的威壓。
“莫賀咄絕非庸碌之輩,他既行此險招,必是籌劃周全。公主殿下窺破天機,
他定然已有察覺,否則那些殺手不會來得那般快,那般狠絕。今日不成,必有后手。
和親之路,于你已是死路一條?!弊肿志渚洌以诶铎`溪心上,冰涼,卻是事實。“而我,
”他轉(zhuǎn)向裴追,語氣悠悠,“若是沒猜錯,裴公子追查當年舊案,
怕是也觸到了某些人的痛處,今日那驚馬,當真只是意外?”裴追唇線緊抿,默認了。
謝無妄兩手一攤:“瞧瞧,一個回不去皇宮,一個在京中步步殺機。再加上貧道我,
好心救人,怕是也上了某人的黑名單。咱們?nèi)齻€,眼下算是拴在一根繩上的螞蚱了。
”李靈溪仰頭看著他:“道長為何要幫我們?”她始終想不通這個關節(jié)。
一個看似浪蕩不羈的道士,為何要卷入這滔天漩渦。謝無妄垂下眼睫,看她片刻,
忽然莞爾一笑,那笑容里竟有幾分難以捉摸的蒼涼:“或許……是貧道天生見不得美人落難?
”不等李靈溪反應,他又恢復了那副懶散調(diào)調(diào),“再者,長安城這潭水越來越渾,攪合攪合,
說不定能摸出幾條意想不到的大魚呢?比如,裴公子家那樁舊案,
說不定就和某些……宮廷秘聞,沾點邊兒?”裴追猛地抬眼,目光如炬:“你知道什么?
”“哎,貧道什么都不知道,”謝無妄立刻擺手,打著哈哈,“瞎猜,純屬瞎猜。當務之急,
是想想怎么活過今晚。”他神色一正:“皇宮是絕不能回了。裴公子你那落腳處,
恐怕也不再安全。至于貧道那玄都觀……嘿嘿,怕是早被人盯上了?!比艘粫r沉默下來。
前有狼后有虎,天下之大,竟似無立錐之地。涼風吹過,
帶來太液池的水汽和遠處隱約的宮漏聲。李靈溪抱緊雙臂,寒意從心底一陣陣冒上來。
她看著眼前兩人——一個身負血仇、執(zhí)拗銳利的青年,一個神秘莫測、亦正亦邪的道士。
他們本與她毫無瓜葛,此刻卻成了她唯一的稻草。絕路之上,反而逼出一絲孤勇。
她深吸一口氣,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我不能坐以待斃。更不能讓莫賀咄的奸計得逞,
禍亂大唐?!彼聪蚺嶙罚芭峁?,你欲查清真相,還家族清白。而我,”她頓了頓,
眼底那點赤芒微閃,“或許能‘看’到一些……被隱藏起來的東西?!弊詈螅聪蛑x無妄,
帶著一絲孤注一擲的懇切與試探:“道長,你說攪渾水能摸魚。那么,
敢不敢……把這長安的水,徹底攪渾?”謝無妄聞言,眼中倏地掠過一道極亮的光,
像是沉睡的猛獸終于嗅到了感興趣獵物的氣息。他咧嘴一笑,
笑容里充滿了難以言喻的興奮與危險?!懊畎?!”他撫掌,“公主殿下有此膽魄,
貧道豈能掃興?”他踱了兩步,忽地站定,壓低聲音:“既然要攪,就攪個天翻地覆!
眼下現(xiàn)成就有一處‘渾水’,或許能讓我們暫避鋒芒,甚至……摸到第一條魚尾巴。
”“何處?”裴追急問。謝無妄抬手,指向禁苑更深處,那方向漆黑一片,唯有風聲嗚咽。
“掖庭宮西北角,有一處廢置多年的‘百獸苑’。”他聲音壓得極低,
帶著一種蠱惑般的意味,“聽聞前朝曾豢養(yǎng)珍奇異獸,太宗朝后逐漸荒廢,宮人視為不祥,
等閑不敢靠近。但貧道曾偶然得知,其下似乎……另藏乾坤,與當年一些舊事隱隱相關。
”他看向裴追,意味深長:“或許,就有裴公子想知道的‘過去’。
”再看向李靈溪:“也或許,能讓公主殿下這雙眼睛,看到些不一樣的東西。
”“更重要的是,”他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弧度,“那些想殺我們的人,絕對想不到,
我們敢往那種‘鬼地方’鉆?!睆U棄的獸苑,不祥的傳說,可能存在的秘密,
以及絕對的危險。這是一個瘋狂的建議。裴追眼神劇烈閃爍,
家族冤案的可能線索像火焰一樣灼燒著他。他重重點頭:“我去!”李靈溪攥緊了拳,
指尖掐入掌心?;蕦m回不去,和親是死路,四下皆敵。還有什么比未知的“鬼地方”更可怕?
她迎著兩個男人的目光,緩緩站起身,聲音雖輕,卻無半分猶豫:“我也去。
”謝無妄所指的“百獸苑”,在禁苑最荒僻的西北角。越往里走,人工修葺的痕跡越發(fā)稀薄,
瘋長的野草幾乎吞沒了殘存的小徑,古木枝椏扭曲盤錯,在血月映照下投下幢幢鬼影。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陳腐的腥臊氣,混雜著潮濕的泥土和腐爛草木的味道。
偶爾有不知名的夜梟發(fā)出凄厲的啼叫,或是灌木叢中窸窣作響,
仿佛有什么東西一直在暗處跟隨著他們。裴追持劍在前開路,
傷口草草包扎的左臂動作間顯出一絲滯澀,但背脊依舊挺得筆直,警惕地掃視著四周。
李靈溪緊跟其后,深一腳淺一腳,宮裙下擺早已被露水和泥濘浸透撕破。謝無妄殿后,
看似閑庭信步,指尖卻始終扣著那枚刻符銅錢,耳廓微動,捕捉著風中任何一絲異響。
一座巨大的、坍塌了近半的圓形石砌圍場出現(xiàn)在眼前。
斷裂的石柱上雕刻著模糊不清的瑞獸圖案,入口處銹蝕殆盡的鐵柵欄歪斜著,
如同巨獸腐爛的肋骨。這里,便是前朝豢養(yǎng)珍禽異獸之地,如今只剩破敗與死寂。
“就是這兒了。”謝無妄的聲音壓低,在空曠的廢墟里激起輕微的回音,“分頭看看,
有沒有什么……不尋常的入口或者標記。小心腳下,也小心……”他頓了頓,意味深長,
“別的什么東西?!迸嶙泛敛华q豫,徑直走向圍場深處,目光如炬,
搜尋著任何可能與家族冤案相關的蛛絲馬跡。恨意與執(zhí)念,支撐著他忽略疲憊與傷痛。
李靈溪則站在原地,深吸了一口氣。一股強烈的不安攫住了她,比之前被追殺時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