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整的命令像是抽走了所有人最后一絲力氣。
殘存的守軍如同被砍倒的麥子,東倒西歪地癱在冰冷的城墻根下、沾滿血污的甬道里,只有胸膛劇烈的起伏證明他們還活著。
空氣中彌漫著絕望的疲憊和濃得令人作嘔的腥甜氣味。
李策靠在冰冷的城磚上,粗糲的顆粒摩擦著他麻木的脊背。
一個跛腳的老輔兵提著個豁了口的破木桶,桶里是渾濁不堪、漂著可疑雜物的“稀粥”。
木勺伸到李策面前時,桶底幾乎已經(jīng)空了,只勉強(qiáng)刮出小半勺粘稠的糊糊。
他沉默地接過,冰涼的陶碗貼在掌心。
碗里的東西散發(fā)著一種難以形容的酸餿味,幾粒粗糙的粟米沉在碗底,上面浮著一層灰綠色的糊狀物。
饑餓像一只冰冷的手攥緊了他的胃,他閉了閉眼,屏住呼吸,將這團(tuán)溫吞吞、散發(fā)著腐敗氣息的東西囫圇灌了下去。
一股難以抑制的反胃感直沖喉嚨,他強(qiáng)行壓了下去,喉結(jié)艱難地滾動了一下。
胃里像是塞進(jìn)了一塊冰冷的石頭,非但沒有緩解饑餓,反而帶來更尖銳的絞痛。
“媽的!這喂豬的東西都比這強(qiáng)!”
旁邊一個年輕兵卒看著自己碗里同樣不堪入目的糊糊,忍不住低聲咒罵了一句,聲音里帶著哭腔。
“閉嘴!有得吃就謝天謝地吧!”
一個老兵嘶啞地呵斥,自己卻盯著碗底,眼神空洞,“省點(diǎn)力氣,指不定…指不定下一頓就是斷頭飯了。”
絕望像冰冷的潮水,無聲地蔓延開來,吞噬著殘存的生氣。
短暫的休整被急促的梆子聲粗暴打斷。
“斥候隊!丙字營的!集合!快!”
傳令兵嘶啞的吼聲在甬道里回蕩。
李策所在的丙字營殘部被迅速集結(jié)起來,連同另外兩隊還算建制完整的輔兵,在陳都尉陰沉的目光注視下,沉默地列隊。
張猛站在李策旁邊,臉色依舊鐵青,看向陳都尉時,眼神里壓抑著怒火。
“都聽好了!”
陳都尉騎在一匹焦躁不安的劣馬上,馬鞭指向城外灰蒙蒙的曠野,“探馬回報,西邊十里,黑松林邊緣,發(fā)現(xiàn)一小股北狄潰兵,人數(shù)不過百!
像是被打散的輜重隊!
這是送上門的功勞!
丙字營打頭,乙字、丁字營側(cè)翼策應(yīng),給老子把他們碾碎了!提人頭回來領(lǐng)賞!”
命令簡單粗暴,帶著一種對“殘兵”的極度輕蔑。
隊伍里響起一陣壓抑的騷動,疲憊的眼神里終于燃起一絲對“功勞”和“賞賜”的微弱渴望。
唯有李策的心猛地一沉。黑松林?
潰兵?
輜重隊?
這幾個詞組合在一起,在空氣中彌漫的血腥味和遠(yuǎn)處未散盡的硝煙背景下,透著一股極其不祥的氣息。
隊伍在沉默中開拔。
沉重的腳步聲踏過泥濘,留下雜亂的印記。
李策走在隊伍前列,目光銳利地掃視著前方。
曠野上散落著昨日大戰(zhàn)的遺骸:折斷的兵器、破爛的旗幟、被烏鴉啄食得面目全非的尸體…
空氣中那股濃烈的死亡氣息非但沒有消散,反而在清晨的冷風(fēng)中更加刺鼻。
越靠近黑松林,地勢變得越復(fù)雜。低矮的丘陵起伏,枯黃的蒿草長得比人還高,在風(fēng)中發(fā)出嗚嗚的悲鳴。
李策的眉頭越皺越緊。
他放慢腳步,靠近隊伍前方一個騎在馬上的小旗官——
那是陳都尉的親信,姓王,正一臉不耐煩地催促著隊伍快進(jìn)。
“王旗官,”李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過行軍的嘈雜,“黑松林邊緣地形復(fù)雜,草深林密。
若那潰兵是誘餌,林中必有埋伏。我軍疲憊,不如先派小隊前出哨探,大隊緩行,占據(jù)東側(cè)那片高地再圖…”
“放你娘的屁!”
王旗官猛地勒住馬,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李策臉上,滿臉的鄙夷和不耐煩,“你算個什么東西?
一個戴罪的死囚,也敢妄議軍機(jī)?
還埋伏?
就憑那些嚇破了膽的狄狗潰兵?
陳都尉料事如神,豈容你在此動搖軍心?再敢胡言亂語,擾亂隊伍,老子先砍了你祭旗!
滾回去!
快走!”
周圍的兵卒目光復(fù)雜地看向李策,有同情,更多的卻是麻木和事不關(guān)己的冷漠。
張猛在后面捏緊了拳頭,卻終究沒有出聲。
李策看著王旗官那張寫滿愚蠢和傲慢的臉,沒有再爭辯。
他沉默地退回到隊列中,只是身體繃得更緊,如同拉滿的弓弦。
目光鷹隼般掃視著道路兩側(cè)那片在風(fēng)中詭異搖曳的深草和遠(yuǎn)處如怪獸蟄伏般的松林邊緣。
隊伍在王旗官的不斷呵斥下,悶頭加速前進(jìn),一頭扎進(jìn)了那片蒿草如浪的洼地。
就在隊伍前部剛剛穿過洼地最狹窄處,即將踏上相對開闊的緩坡時——
“嗚——嗚——嗚——”
凄厲的號角聲毫無征兆地從兩側(cè)高坡的草叢深處和黑松林的邊緣同時炸響!
那不是潰兵的驚慌號角,而是進(jìn)攻的、充滿殺伐之氣的咆哮!
“殺?。?!”
震天的喊殺聲如同平地驚雷!
原本死寂的蒿草叢和松林陰影中,猛地躍出密密麻麻的身影!
他們身披皮甲,手持彎刀勁弩,臉上涂抹著猙獰的油彩,眼神兇悍如狼,哪里是什么潰敗的輜重隊?
分明是養(yǎng)精蓄銳、埋伏已久的北狄精銳!
箭矢如同密集的飛蝗,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從兩側(cè)高坡居高臨下地潑灑下來!
猝不及防的胤軍瞬間被射倒一片,慘叫聲撕心裂肺!
“埋伏!有埋伏!”
“中計了!快退!”
“列陣!列陣??!”
隊伍瞬間大亂!
恐懼像瘟疫般蔓延。陳都尉在后方目眥欲裂,嘶聲咆哮,但他的聲音完全淹沒在混亂的哭喊和狄人的喊殺聲中。
王旗官嚇得魂飛魄散,第一個調(diào)轉(zhuǎn)馬頭就想跑,被一支流矢射中大腿,慘叫著滾落馬下。
狄人的步兵如同兩把巨大的鐵鉗,兇狠地從兩側(cè)高坡沖下,狠狠楔入混亂的胤軍隊伍,彎刀劈砍,帶起一蓬蓬溫?zé)岬难辍?/p>
胤軍被分割、包圍,如同待宰的羔羊,士氣瞬間崩潰。
混亂中,唯有李策所在的那一小片區(qū)域,如同暴風(fēng)眼中心,詭異地維持著一絲抵抗。
在李策第一聲警告被斥回時,他就下意識地帶著身邊的張猛和幾個反應(yīng)稍快的兵卒。
在號角響起前的剎那,猛地?fù)湎蛲莸剡吘壱惶幈缓樗疀_刷出的、僅能容數(shù)人藏身的淺溝!
箭雨“奪奪奪”地釘在他們頭頂?shù)耐量采?,濺起一片塵土。
一個動作稍慢的輔兵被數(shù)箭穿胸,哼都沒哼一聲就撲倒在溝外,鮮血迅速染紅了地面。
“操他娘的!”
張猛看著外面瞬間變成修羅場的洼地,眼珠子都紅了,狠狠一拳砸在溝壁上,泥土簌簌落下。
他猛地扭頭看向旁邊緊貼著土壁、眼神冷冽如冰的李策,那眼神里充滿了后怕和無法言說的憋屈。
“聽李策的!
不想死的,跟緊老子,往東邊那個土包沖!
那是唯一的活路!”
張猛猛地暴吼一聲,指著東側(cè)那片李策之前提到過的、此刻尚未被狄人完全占據(jù)的高地。
他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狂獅,抓起地上一面染血的圓盾和一把戰(zhàn)刀,第一個躍出了淺溝。
李策緊隨其后,手中的斷矛換成了從地上尸體旁撿起的一柄還算完好的長刀。
刀鋒冰冷,映著他同樣冰冷的眼眸。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恐懼。
淺溝里殘存的十來個兵卒被張猛和李策的決絕帶動,發(fā)出一聲絕望的嘶吼,緊跟著沖了出去。
組成一個簡陋的錐形陣,拼命向那片象征著“活路”的高地沖殺。
刀鋒撞入血肉的悶響,骨骼碎裂的咔嚓聲,垂死的哀嚎,金鐵交鳴的刺耳刮擦……每一步都踏在血泊和尸體之上。
李策的刀法沒有任何花哨,只有最直接、最省力、也最致命的劈砍和捅刺,每一次出手都精準(zhǔn)地指向敵人防御的空隙或要害。
他像一條沉默的毒蛇,在混亂的戰(zhàn)場縫隙中游走、撕咬,為整個小隊撕開一條血路。
張猛則如同狂暴的戰(zhàn)車,圓盾格擋開襲來的刀槍,戰(zhàn)斧狂猛地劈砍,每一次揮動都帶起大蓬的血肉,以絕對的蠻力在前方開路。
兩人一巧一蠻,竟在混亂的包圍圈中硬生生殺出了一條縫隙。
當(dāng)他們渾身浴血,終于沖破最后一層薄弱的攔截,踉蹌著踏上東側(cè)高地相對堅實的坡地時,洼地里的戰(zhàn)斗已經(jīng)接近尾聲。
胤軍大部被殲滅,只剩下零星的抵抗如同燭火般迅速熄滅。
狄人開始打掃戰(zhàn)場,割取首級,發(fā)出勝利的狼嚎。
李策拄著滿是豁口的長刀,劇烈地喘息。
汗水混著血水從額角流下,模糊了他的視線。
他低頭看去,高地邊緣的泥土被染成一片刺目的暗紅。
一個熟悉的身影趴在那里,背心上插著三支羽箭,臉深深埋在泥里,一只手還死死攥著一把折斷的腰刀——
正是之前呵斥他的那個王旗官。
那雙曾經(jīng)充滿傲慢的眼睛,此刻只剩下凝固的、空洞的恐懼,死死地瞪著天空,仿佛在質(zhì)問著什么。
李策的目光在王旗官死不瞑目的尸體上停留了一瞬,又緩緩移向高地之下那片如同煉獄屠宰場的洼地。
遍地都是胤軍扭曲的尸體,殘肢斷臂隨處可見,鮮血浸透了泥土,匯聚成暗紅色的小溪,無聲地流淌。
風(fēng)卷著濃烈的血腥味和狄人勝利的嚎叫,掠過這片剛剛被死亡收割過的高地。
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種近乎麻木的冰冷。
那冰冷之下,是無聲的嘲諷,如同淬了毒的冰棱,刺向這片荒謬而殘酷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