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濃稠如墨,沉沉地壓在營盤上空,連星月都隱匿了蹤跡。
只有營寨外圍零星的火把在無邊的黑暗中掙扎出幾團昏黃的光暈,如同垂死者微弱的呼吸。
風在高聳的箭樓木柱間穿梭,發(fā)出嗚嗚咽咽的悲鳴,像無數冤魂在哭訴。
李策背靠著冰涼的箭樓木柱,將自己大半身形融入更深的陰影里。
左臂的傷口在寒氣和疲憊的雙重侵襲下,一跳一跳地抽痛,如同里面埋著一塊燒紅的烙鐵。
白日的廝殺、潑灑的肉湯、陳都尉陰鷙的警告、張猛憤怒的背影……
所有的畫面和聲音在極度疲憊的身體里沉淀發(fā)酵,最終化為一種冰冷的、近乎凝固的警覺。
他睡不著。
不僅僅是因為疼痛和寒冷。
這片死寂的、被黑暗徹底吞噬的營地邊緣,總讓他感到一種無形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壓力。
那不是恐懼,更像野獸在洞穴中嗅到了風中飄來的、遠方掠食者的氣息。
他微微側過頭,目光穿透箭樓垛口的縫隙,投向營外那片吞噬一切的、濃得化不開的黑暗。
夜風帶來曠野的氣息:枯草的腐敗味、泥土的腥氣、還有……
一絲極其微弱、幾乎難以察覺的異樣?
像是很多人在極力壓抑呼吸,又像是皮革和金屬在緩慢摩擦?
非常非常輕,混雜在風聲里,若非李策全身的神經都繃緊到了極致,幾乎無法分辨。
他屏住呼吸,側耳傾聽。
那細微的異響并非來自營寨防御最嚴密、火把相對較多的正面轅門方向。
而是……來自西側!
那片靠近河邊、地勢較為低洼、且因為白日抽調人手導致布防明顯薄弱的營柵區(qū)!
李策的心猛地一沉。
白日里陳都尉為了那場“功勞”,幾乎抽空了丙字營,連帶西側營柵的守備也比平時松懈許多!
他立刻伏低身體,像壁虎一樣悄無聲息地沿著箭樓內側的木梯滑下,落地時幾乎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
他貼著營帳的陰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幽靈,快速而隱蔽地向西側營柵方向潛行。
營地里一片死寂,只有巡夜士兵沉重的腳步聲在遠處規(guī)律地響起,如同為這場即將到來的殺戮敲打的喪鐘。
越靠近西側營柵,空氣中那股異樣的感覺就越發(fā)清晰。
不是聲音,而是一種冰冷的、帶著殺意的“場”!
如同無形的冰水,浸透了這片區(qū)域的空氣。李策伏在一堆廢棄的輜重箱后面,銳利的目光穿透木柵的縫隙,望向營外。
借著營內遠處火把極其微弱的光線反襯,他終于看清了!
河岸低洼的草叢中,影影綽綽!不是潰兵,而是至少數百名身著深色皮甲、臉上涂抹著黑色油彩的北狄精兵!
他們如同鬼魅般匍匐前進,利用地形和夜色的完美掩護,已經潛行到距離營柵不足五十步的地方!
最前方的數十人手中,赫然抱著用濕泥包裹、前端削尖的粗大樹干——
那是用來撞擊營柵的簡易攻城槌!
更可怕的是,在他們身后稍遠些的河灘陰影里,隱約可見數十個身影正在無聲地張弓搭箭,箭頭在黑暗中反射出一點幽冷的微光,瞄準的方向,正是營柵上幾個打著哈欠、渾然不覺的哨兵!
李策的瞳孔驟然收縮!
冷汗瞬間浸透了他后背的衣衫。
夜襲!
而且是蓄謀已久、準備充分、直插要害的致命一擊!
一旦營柵被撞開,弓箭手壓制住哨位和可能的支援,這數百精銳沖入毫無防備的營盤中心……
后果不堪設想!
必須示警!
必須立刻通知中軍!
他猛地轉身,就要沖向最近的一個巡夜小隊。
然而,腳步剛邁出,白天陳都尉那張陰鷙的臉和冰冷的話語如同毒蛇般噬咬著他的神經:“管好自己的手腳,更要管好自己的眼睛和嘴巴……
路,該怎么走,該往哪里看,得由本官說了算!”
去找陳都尉?
他會信嗎?
就算信了,時間呢?
等他層層上報,調兵遣將,恐怕狄人早已破柵而入!
更可能的是,自己這個“妄言”的死囚,會被直接當作擾亂軍心一刀砍了!
巡夜小隊的腳步聲正在靠近,只要他沖出去大喊一聲,立刻就能驚動他們。
但……巡夜隊屬于誰?
會不會是陳都尉的人?
自己這一嗓子,是喚醒軍營,還是先送自己上路?
時間!
每一息都如同燒紅的鐵水,灼燙著他的神經!
營柵外,那些抱著撞木的狄人身影已經弓起了背,準備發(fā)起最后的沖刺!
弓箭手的手指,已經搭在了冰冷的弓弦上!
去找張猛?
他還在東面箭樓被罰通宵值守!
遠水解不了近渴!
怎么辦?!
就在這生死一瞬的抉擇關頭,李策的目光猛地掃過西側營柵附近一處堆放的物資——
那是幾輛白天用來運送傷兵的破舊板車,旁邊還散亂地堆著一些廢棄的、浸透了火油的破爛營帳和引火用的干草束!
一個極其大膽、近乎瘋狂的念頭如同閃電般劈入他的腦海!
沒有時間猶豫了!
李策像一道離弦的箭,猛地撲向那堆雜物!
他一把抓起幾束干草,又從懷里摸出火折子——
這是他從戰(zhàn)場上某個死去的狄兵身上摸來的戰(zhàn)利品。用力一晃,微弱的火星亮起。
“嗤啦!”
干燥的草束瞬間被點燃!
火焰騰起,照亮了他沾滿血污卻冷靜得可怕的臉龐。
他毫不猶豫地將燃燒的草束狠狠扔向那堆浸透了火油的破爛營帳!
轟——!
火焰如同被壓抑的惡魔驟然釋放!
沾滿油污的破布爛帳遇火即燃,火舌猛地躥起一丈多高,瞬間將幾輛破舊的板車也卷入其中!
熊熊烈焰如同黑暗中的燈塔,猛地撕裂了西營的深沉夜幕!
熾烈的紅光沖天而起,將附近營帳、木柵照得一片通明!
濃煙滾滾,直沖霄漢!
“著火了!
西營走水了!
快救火??!
”李策用盡全身力氣,發(fā)出嘶啞的、變了調的吼聲,同時抓起地上散落的石塊。
瘋狂地砸向旁邊幾個營帳的牛皮頂棚,發(fā)出“砰砰砰”的悶響!
“走水了!”
“敵襲?!”
“西邊!快看西邊!”
這突如其來的沖天大火和砸擊聲,如同在死寂的軍營中投下了一顆炸雷!
瞬間打破了夜的寧靜!
附近營帳被驚醒的士兵衣衫不整地沖出來,驚恐地看著那照亮了半邊天的火焰。
巡夜小隊急促的梆子聲和銅鑼聲瘋狂響起,尖銳刺耳,劃破長空!
“敵襲!有敵襲!西柵外!”終于有眼尖的士兵借著火光。
看到了營柵外那片被驟然照亮的、密密麻麻如同鬼影般的狄人伏兵,發(fā)出了魂飛魄散的尖叫!
“放箭!
快放箭!”
營柵上那幾個被驚醒的哨兵也看到了近在咫尺的敵人,嚇得魂飛天外,手忙腳亂地開始張弓向下亂射。
營柵外,正準備發(fā)起致命沖鋒的北狄精兵也被這突如其來的大火和震天的警報驚呆了!
他們完美的潛行和突襲計劃,在這沖天的火光和刺耳的警鑼聲中,瞬間暴露無遺!
抱著撞木的士兵暴露在火光下,成了營柵上哨兵慌亂的箭矢的活靶子!
后方的弓箭手也被這變故打亂了陣腳,倉促間射出的箭矢失去了準頭和威懾力!
“殺進去!快!”
狄人帶隊的一個百夫長見行跡徹底敗露,發(fā)出一聲不甘的狂吼,指揮著手下強行沖擊營柵。
但失去了突襲的突然性,簡陋的撞木在胤軍士兵反應過來、開始向下投擲滾石和點燃的油罐后,沖擊變得困難重重。
營盤內,更多的士兵被驚動,從四面八方向著火和喊殺聲最激烈的西側涌來,雖然混亂,但人數優(yōu)勢開始顯現(xiàn)。
混亂!
極致的混亂!
火焰在燃燒,濃煙滾滾,箭矢在火光和煙霧中亂飛,喊殺聲、慘叫聲、木頭燃燒的爆裂聲、軍官嘶啞的呵斥聲……
響徹云霄!
制造了這一切混亂源頭的李策,此刻卻像一道真正的影子,悄無聲息地滑入了旁邊一個被火焰照亮、卻無人注意的廢棄哨塔陰影里。
他背靠著冰冷的土墻,劇烈地喘息著,胸膛如同風箱般起伏。
左臂的傷口在剛才劇烈的動作下徹底崩裂,溫熱的液體正迅速浸透包扎的布條,帶來一陣陣眩暈般的疼痛。
他抬起完好的右手,抹了一把臉上濺到的煙灰和汗水,指尖微微顫抖。
他側過頭,看著外面那片被他親手點燃的、照亮了半個軍營的混亂戰(zhàn)場。
火光在他臉上跳躍,映亮了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
那里面沒有恐懼,沒有興奮,只有一種冰冷的、近乎虛無的平靜,如同寒潭深淵。
倒映著外面熊熊燃燒的烈焰和血腥廝殺的人間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