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如同吝嗇的畫師,終于將灰白的顏料潑滿了東方的天際。寒夜的濃墨被稀釋,顯露出終南山龐大而沉默的輪廓。它不再是遠(yuǎn)方模糊的剪影,而是如同沉睡的遠(yuǎn)古巨獸,橫亙在曲靈素面前,層巒疊嶂,山勢陡峭險峻,灰黑色的山體在初露的晨光中更顯冷硬肅殺。山腳下,稀疏的枯樹如同扭曲的鬼爪,在凜冽的寒風(fēng)中發(fā)出嗚咽般的聲響。
曲靈素站在山腳一條被踩踏出的、泥濘不堪的小徑入口。單薄的麻布衣衫早已被汗水、露水和泥土浸透,冰冷地貼在身上,帶走僅存的熱量。腳上那雙破草鞋早已在長途跋涉中磨穿了底,腳趾被凍得麻木腫脹,每一步踩在冰冷的泥地上都傳來鉆心的刺痛。嘴唇干裂起皮,喉嚨里像是塞了一把沙礫,每一次吞咽都帶著火辣辣的痛楚。懷里那點微薄的“干糧”早已消耗殆盡,只剩下胸口那塊緊貼肌膚、帶來一絲奇異安定的“桃花”玉佩,以及懷中那幾頁脆弱的《碧波掌法》殘頁。
疲憊如同沉重的枷鎖,拖拽著她的四肢。但她抬起頭,望向那高聳入云、仿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山巒,眼神里卻沒有絲毫退縮,只有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熾熱光芒在燃燒。
活死人墓!就在這山中的某處!
《九陰真經(jīng)》!《玉女心經(jīng)》!
那是她唯一的生路!
她深吸一口帶著山林特有清冷和泥土腥氣的空氣,強(qiáng)迫僵硬的腿再次邁開。臉上的“傻笑”面具早已在無人時卸下,只剩下長途跋涉后的麻木和深藏的警惕。她像一只誤入陌生領(lǐng)地的幼獸,沿著那條泥濘蜿蜒、向上延伸的小徑,跌跌撞撞地開始了攀登。
山路遠(yuǎn)比想象的更難行。腳下是濕滑的泥濘、裸露的尖銳碎石和被霜凍得硬邦邦的草根。坡度越來越陡,有時甚至需要手腳并用才能攀爬上去。冰冷的山風(fēng)如同無形的利刃,從四面八方刮來,輕易地穿透她單薄的衣衫,帶走最后一點可憐的體溫,讓她渾身抖得如同風(fēng)中的落葉。
更糟的是,她對山中路徑一無所知,僅憑著對原著情節(jié)模糊的記憶——“終南山腳,向北,有活水處尋水潭”——摸索前進(jìn)。她只能憑著本能,盡量朝著山勢較高、植被更茂密、隱約能聽到水流聲的方向跋涉。然而,這龐大的山巒如同迷宮,相似的山坳、雷同的溪澗、茂密得幾乎無法穿行的灌木叢,不斷消磨著她的方向感和體力。
陽光艱難地穿透厚重的云層,吝嗇地灑下幾縷慘白的光線,非但沒有帶來暖意,反而將山林的嶙峋怪石和扭曲樹影映照得更加猙獰。曲靈素攀上一道陡坡,腳下突然一滑!
“啊!”一聲短促的驚呼。
布滿濕滑青苔的石塊讓她瞬間失去了平衡!身體猛地向后傾倒!下方是嶙峋的亂石堆!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
左腳心涌泉穴的位置,那絲微弱卻已頗為熟悉的氣感猛地一跳!一股微弱卻清晰的力量瞬間從腳底涌起!她幾乎是憑借本能,腰肢極其艱難地一擰,右臂慌亂地向側(cè)面一抓!
“嗤啦!”
粗糙的樹皮瞬間撕裂了她單薄的衣袖,在手臂上劃開一道火辣辣的血口!但就是這拼死一抓,加上腳底那股微弱內(nèi)力的瞬間爆發(fā),讓她下墜的身體硬生生頓住了一瞬!她趁機(jī)用盡全身力氣,另一只手猛地扒住旁邊一塊凸起的巖石,指甲瞬間崩裂出血!
她整個人險之又險地懸在了陡坡邊緣,半個身子已經(jīng)探出了懸崖!碎石簌簌地從她腳下滾落,墜入下方深不見底的幽暗之中!
冷汗瞬間浸透了她的后背!心臟狂跳得幾乎要從喉嚨里蹦出來!死亡的冰冷氣息擦著她的鼻尖掠過!她死死扒著巖石,手指因為用力而劇痛顫抖,手臂上的傷口火辣辣地疼,鮮血順著小臂滴落。
她大口喘息著,冰冷的空氣刺得肺葉生疼??謶秩缤涞某彼?,幾乎要將她淹沒。她咬著牙,一點點、極其艱難地將身體挪回安全的坡頂,癱倒在冰冷的巖石上,急促地喘息,渾身脫力。低頭看著下方那深不見底的幽谷,一股強(qiáng)烈的后怕讓她手腳冰涼。
不行!這樣下去,沒找到古墓,自己就先摔死在這山里了!
她掙扎著爬起來,撕下衣角草草包扎了手臂的傷口。眼神里的熾熱被一層冰冷的警惕覆蓋。必須更加小心!不能再用蠻力硬闖了!她強(qiáng)迫自己冷靜下來,仔細(xì)回憶著《碧波掌法》殘頁上那些關(guān)于“足下生根”、“身法輕靈”的模糊描述,嘗試將腳底那絲微弱的氣感運用到每一步攀爬中。雖然依舊步履蹣跚,但每一步落下時,都努力去感受腳掌與地面的接觸,試圖將重心放得更低、更穩(wěn),如同笨拙地學(xué)習(xí)著一種全新的、關(guān)乎生死的語言。
就在她全神貫注于腳下的山路,艱難地繞過一片布滿鋒利頁巖的陡坡時——
“站?。 ?/p>
一聲清越的、帶著不容置疑威嚴(yán)的斷喝,如同驚雷般在寂靜的山林中炸響!
曲靈素渾身猛地一僵!心臟驟然縮緊!她如同受驚的兔子,猛地抬起頭!
前方小徑轉(zhuǎn)彎處,赫然站著兩個身影!
來人皆身著青色道袍,漿洗得干凈挺括,袖口和衣襟處繡著簡潔的云紋。頭上束著道髻,插著古樸的木簪。一人年紀(jì)稍長,約莫二十出頭,面容方正,眼神銳利如電,手持一柄拂塵,塵尾雪白,在寒風(fēng)中微微飄動。另一人年紀(jì)略小,十七八歲模樣,眉宇間帶著一絲未脫的稚氣,但眼神同樣警惕,腰間佩著一柄帶鞘長劍。兩人身上都帶著一種與這荒野山林格格不入的、屬于名門正派的清正肅殺之氣。
全真教弟子!
曲靈素瞬間認(rèn)出了對方的身份!巨大的危機(jī)感如同冰冷的鐵鉗,狠狠攥住了她的心臟!她臉上的表情瞬間切換,那副深入骨髓的、帶著巨大茫然和驚恐的“傻笑”面具瞬間覆蓋了所有的警惕和思索。嘴角咧開一個僵硬的弧度,眼神渙散無焦,身體下意識地縮起,喉嚨里發(fā)出細(xì)弱的、帶著顫音的“嗚…嗚…”聲,像一只被獵人嚇破了膽的小獸。
那手持拂塵的年長道士,目光如電,在她身上迅速掃過。破爛骯臟的衣衫,凍得青紫腫脹的光腳,手臂上還在滲血的簡陋包扎,臉上那茫然驚恐的傻笑……這一切,都指向一個最底層的、流浪的瘋傻乞兒。
“你是何人?”年長道士聲音冷冽,帶著審視,“此地乃終南山界,全真教清修之地,閑雜人等不得擅闖!為何在此游蕩?”
他的目光銳利,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靈魂。曲靈素只覺得一股無形的壓力撲面而來,讓她幾乎喘不過氣。她身體抖得更厲害了,臉上那“傻笑”幾乎要維持不住,眼神慌亂地四處亂瞟,就是不敢與道士對視。她喉嚨里發(fā)出更響亮的、意義不明的嗚咽,雙手胡亂地比劃著,一會兒指向山下模糊的村莊方向,一會兒又指向自己,最后又指向云霧繚繞的山頂,動作笨拙而混亂。
“我…我…家…”她努力擠出幾個破碎的音節(jié),聲音嘶啞干澀,帶著濃重的鄉(xiāng)音和孩童般的含糊,“找…找…花花…好看的花花…”她一邊說著,一邊咧著嘴,露出一個更“燦爛”也更空洞的笑容,手指依舊毫無章法地指向山頂?shù)姆较颉?/p>
“師兄,好像是個傻丫頭?!蹦悄贻p些的道士皺了皺眉,看著曲靈素那副癡傻的模樣和破爛的裝扮,眼神里的警惕稍稍放松,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看她這樣子,怕是迷路了,凍得不輕?!?/p>
年長道士眉頭緊鎖,并未因?qū)Ψ降摹鞍V傻”而放松警惕。他目光如炬,再次仔細(xì)審視著曲靈素,似乎想從她身上找出任何一絲偽裝的痕跡。他向前逼近一步,拂塵微微抬起,無形的壓力更甚!
“山中多險,野獸出沒,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年長道士聲音低沉,帶著警告的意味,“速速下山去!再往前,休怪貧道不客氣!”他手中的拂塵,那雪白的塵尾無風(fēng)自動,隱隱指向曲靈素可能閃避的方位,顯然在防備著任何可能的異動。
曲靈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能感覺到對方身上那股隱隱的內(nèi)力波動,遠(yuǎn)非張大虎之流可比!那拂塵看似輕飄飄,但若真打在身上……后果不堪設(shè)想!
恐懼是真實的!但此刻,這恐懼必須成為她最好的偽裝!
“哇——!”她像是被對方嚴(yán)厲的語氣和逼近的動作徹底嚇破了膽,猛地發(fā)出一聲凄厲的、如同孩童般的嚎哭!眼淚瞬間涌出,混合著臉上的泥污,沖刷出兩道狼狽的痕跡。她不再看那兩個道士,而是猛地轉(zhuǎn)過身,雙手抱著頭,像個真正的瘋子一樣,跌跌撞撞、連滾帶爬地朝著旁邊一片更加茂密、荊棘叢生的灌木林沖去!一邊跑,一邊發(fā)出撕心裂肺般的哭喊和意義不明的傻笑:
“怕…怕…打人…嗚嗚…花花…山上有大花花…好看…嘻嘻…跑…快跑……”
她的身影瞬間消失在茂密的、帶著尖刺的灌木叢中,只留下凄厲怪異的哭喊聲和樹枝被猛烈刮擦折斷的“噼啪”聲在山林中回蕩。
“師兄?”年輕道士看著那消失在荊棘叢中的狼狽身影,聽著那漸漸遠(yuǎn)去的、充滿恐懼和混亂的哭喊傻笑聲,有些遲疑地看向年長道士,“她……”
年長道士眉頭依舊緊鎖,銳利的目光盯著那片劇烈晃動的灌木叢,直到那哭喊聲徹底被山風(fēng)和林濤吞沒。他緩緩放下手中的拂塵,沉聲道:“罷了,一個瘋傻癡兒,不足為慮。山中禁地自有陣法守護(hù),她若真敢亂闖,自取滅亡而已。我們走,莫誤了巡山時辰?!?/p>
兩人不再停留,身影很快消失在蜿蜒的山徑深處。
直到確認(rèn)那令人窒息的壓力徹底消失,曲靈素才從一片長滿鋒利鋸齒草的低洼地溝里緩緩抬起頭。她的模樣狼狽到了極點:頭發(fā)被荊棘扯得更加凌亂,臉上、手上、裸露的小腿和手臂上布滿了被尖刺劃出的細(xì)小血痕,衣衫更是被撕開了好幾道口子。剛才那番連滾帶爬的“逃竄”,幾乎耗盡了她最后一點力氣。
她癱軟在冰冷的泥土和枯草上,急促地喘息著,心臟依舊在胸腔里狂跳不止。手臂上被巖石劃開的傷口因為劇烈的動作再次崩裂,鮮血染紅了簡陋的包扎。冷汗混合著淚水、泥污和血漬,在她臉上糊成一團(tuán)。
恐懼的后怕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襲來。剛才若是稍有差池,被那道士看出破綻……后果不堪設(shè)想!全真教!這座龐然大物,遠(yuǎn)非牛家村的流氓可比!
然而,短暫的恐懼之后,一種更強(qiáng)烈的、劫后余生的慶幸和一種近乎瘋狂的執(zhí)念,在她心底熊熊燃燒!她躲過去了!用最極致的裝傻和狼狽,騙過了全真教弟子的眼睛!這證明她的偽裝是有效的!在這條布滿荊棘的路上,她邁出了危險而關(guān)鍵的一步!
她掙扎著坐起來,不顧身上的疼痛和狼狽,警惕地辨認(rèn)著方向。剛才慌不擇路的逃竄,讓她徹底迷失了路徑。四周是望不到頭的、幾乎一模一樣的嶙峋山石和茂密林木。寒風(fēng)在林間穿梭,發(fā)出嗚咽般的怪響,更添幾分陰森。頭頂?shù)奶炜毡缓裰氐脑茖雍徒诲e的樹冠遮蔽,連辨別方向都變得困難。
迷路了。
絕望的陰影再次試圖籠罩。饑餓、寒冷、疲憊、傷痛、迷惘……所有的負(fù)面情緒如同跗骨之蛆,啃噬著她脆弱的神經(jīng)。她靠在冰冷的巖石上,閉上眼睛,努力平復(fù)著狂跳的心臟和混亂的思緒。
不能放棄!絕對不能!
她強(qiáng)迫自己冷靜下來,調(diào)動起所有的感官,去捕捉山林中任何一絲可能的線索。
風(fēng)……風(fēng)向似乎變了……
聲音……除了風(fēng)聲和林濤,似乎還有……
水聲!
極其微弱,斷斷續(xù)續(xù),仿佛來自地底深處,又像是被層層山巖阻隔的嗚咽。
曲靈素猛地睜開眼!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她屏住呼吸,側(cè)耳傾聽。
沒錯!是水流聲!不是溪澗那種嘩嘩的流淌,而是更深沉、更壓抑的、如同悶雷滾動般的……暗流涌動之聲!
這聲音……是水潭!是地下水脈匯集之處!活死人墓的水道入口,必然就在這樣的地方!
希望如同黑暗中點燃的火把,瞬間驅(qū)散了迷惘和絕望!她忘記了身上的疼痛和疲憊,掙扎著爬起來,循著那微弱卻無比清晰的指引,像一頭追蹤獵物的狼,在密林和亂石間跌跌撞撞地穿行。
水流聲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響亮!空氣中彌漫的水汽也越來越重,帶著一種冰冷的、沁人心脾的清新感,沖淡了山林的土腥和腐朽氣息。
她撥開最后一叢茂密的、帶著露水的灌木——
眼前豁然開朗!
一片不大的、被山巖半環(huán)抱的水潭,靜靜地躺在山坳深處。潭水呈現(xiàn)出一種深邃的、近乎墨綠的色澤,在慘淡的天光下,泛著冰冷的光澤。水面平滑如鏡,倒映著周圍嶙峋的山石和灰暗的天空,沒有一絲漣漪,死寂得令人心悸。那股沉悶的、如同大地脈搏般的暗流涌動聲,正是從這深不見底的潭水之下傳來!
水潭邊緣的巖石上,覆蓋著一層厚厚的、濕滑黏膩的青苔??諝庵袕浡鴿庵氐乃鸵环N……難以言喻的、仿佛沉淀了無數(shù)歲月的陰冷氣息。
曲靈素站在水潭邊,冰冷的潭水氣息撲面而來,讓她打了個寒顫。她看著那深不見底的墨綠色水面,心臟在胸腔里劇烈地搏動著,帶著一種近乎窒息的興奮和恐懼。
找到了!
就是這里!
活死人墓的水道入口,就在這深潭之下!
她下意識地?fù)崦乜谀菈K冰冷的“桃花”玉佩,指尖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懷里的《碧波掌法》殘頁似乎也散發(fā)著微弱的熱量。
希望近在咫尺,卻又隔著這深不見底、冰冷刺骨的潭水!
她蹲下身,伸出因為寒冷和緊張而微微顫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探向那墨綠色的潭水。
指尖觸碰到水面的瞬間——
一股徹骨的、仿佛能凍結(jié)靈魂的寒意,如同無數(shù)根冰針,瞬間刺穿了她的指尖,順著血脈瘋狂地竄向四肢百骸!
“嘶——!”她猛地倒抽一口冷氣,瞬間縮回了手!指尖已經(jīng)凍得通紅發(fā)麻!
這水……比她想象的還要冷!冷得如同九幽寒冰!
古墓密道就在眼前,但這入口,卻是一道冰冷刺骨的鬼門關(guā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