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初冬的穗城。
狂風卷著地上的枯枝落葉,像頭兇猛的野獸,沒有絲毫停歇的意思,仿佛要將城市吞噬,直到殆盡為止。
趙齊閔下意識的把黑夾克領(lǐng)子拉高些。
出獄三個月,他還是不太習慣白天,真的太亮了,讓人心煩意亂,亮的能照出他手腕上還沒緩和的那道傷疤。
路過的行人紛紛投來嫌棄的目光。
十九歲的他,前陣子被仇家誣陷,請了桐城最好的律師,市郊區(qū)蹲了大半年的牢。
父母各奔東西,鄉(xiāng)下的二大爺沒了,連同院子的那條狗也涼透,房子被法院收去。
現(xiàn)如今連個容身之所都沒了,失魂落魄的在街上晃晃悠悠,是副被掏了心的軀殼。
男孩對世界徹底失去希望,不抱有任何理想,想去到天臺結(jié)這充滿悲劇性的人生。
唯獨坐牢前在城西那開的紋身店,萬般無奈之下,仍舊放不下費盡心血的紋身店。
正想找棟廢棄的居民樓往頂爬,巷子的最深處傳來悶悶的響聲,他本想這么繞開。
這種“麻煩”,他躲了三個月,從看守所出來那天就發(fā)誓再也不沾半點。
巷尾傳來怪異的動靜,接著傳入他耳邊的是低沉的抽泣聲,像是流浪貓在難過。
好奇心驅(qū)使他往沒有燈光照亮的巷尾走去,利用手機的后視燈照亮這條小路。
轉(zhuǎn)頭看見三個半大的男生正踹著蜷縮在角落的身軀,模糊不清,看不到什么事物。
很瘦很小,戴著頂淺灰色的針織帽,垂落的劉海遮擋住雙眸,或許是女孩子。
原本白凈的校服被踹的滿是灰塵。
“他媽你這慫貨,再瞪試試?”為首的黃毛見狀抬腳又要踹那個蜷縮的身軀。
趙齊閔摸了摸往日口袋里被他盤的發(fā)亮的那枚硬幣,是今早在市場買包子找的。
他沒多想,把硬幣往地上一丟,在空蕩蕩荒涼沒有人的巷子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想把那幾個打人的黃毛嚇跑。
“滾開。”他開口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聲音比想象中要沙啞,仿佛吞了生銹的刀片。
黃毛側(cè)首望向高挑的男孩,愣了愣。
大概是被他胳膊上若隱若現(xiàn)的紋身和眼底的黑青嚇住了,立馬說不出話來。
罵了句“瘋子”,帶著那些人跑了。
地上的人動了動,應該認為他得到了安全,才緩慢的把低垂著的頭抬起來。
夏栩覺得額頭在流血,黏糊糊的,眼前的事物逐漸渙散,又逼著自己快點清醒。
那個忽然出現(xiàn)的人身形高瘦,站在逆光處,只能看見他抿緊的嘴唇和帶灰的夾克。
以為又是來打他的,下意識帶來的恐慌效應,夏栩不自覺的縮了縮肩膀,往里靠。
想后退,卻被對方丟過來的東西砸住膝蓋,是包可以愈合創(chuàng)口的創(chuàng)可貼。
他本來想抱緊懷里的畫冊,畫冊最里面的夾層還夾著身上僅剩的幾十零花錢。
結(jié)果還是被搶走了,現(xiàn)在手中只攥緊一塊被磨爛的橡皮擦,被踩爛了,失去模樣。
“謝、謝謝……”他小聲說。
對方?jīng)]說什么話,轉(zhuǎn)身就要往天臺走。
認為做了正義的事,幫助他一把,也是時候也該結(jié)束這破爛不堪無聊透頂?shù)娜松?/p>
夏栩看著他的背影,忽然想起什么,可記憶卻渾濁,半晌才脫口而出。
“你是不是……以前在城西周邊開紋身店的?我見過你貼在玻璃上的稿子,畫的是什么……”
那人的腳步猛的頓住了。
夏栩的心跳快起來,手指抓緊了那包創(chuàng)可貼,塑料外包裝被捏爛,沒注意到。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叫住他。
也許是因為那雙眼睛,看著像冰山冷淡,卻沒像其他人那樣把嫌棄寫在臉上。
那個陌生人沒有再回頭,準備往前走。
夏栩才發(fā)現(xiàn)他牛仔褲上破了個洞,露出的皮膚和自己胳膊上的擦傷不一樣。
似乎是常年在外打拼,日曬的深色。
剛才太慌,居然忘了問名字。夏栩捏著那包創(chuàng)口貼沾了點淤泥,緩解當下緊張。
穗城一中的教導主任總說:“不要和陌生人說話,特別是有紋身的是大壞蛋?!?/p>
可他好像并沒有惡意的感覺。
“那個……”他鼓足勇氣,清了清沙啞的嗓子,“我叫夏栩,夏天的夏,栩栩如生的栩。”
說完屏住呼吸,像是在等待判決。他怕對方覺得唐突,更怕對方不屑于回答。
“你好,夏栩?!?/p>
聽聞此言,趙齊閔正在想玻璃窗上有哪幾張舊稿,夏栩說見過,是哪一張?
是那只銜著橄欖枝的鴿子,還是被他棄稿的,帶著鎖鏈被禁錮住的血紅玫瑰。
他轉(zhuǎn)過身,這才看清少年的臉。
額角的血已經(jīng)被止住了,創(chuàng)可貼歪歪扭扭的貼在眉骨正下方,露出的眼睛很漂亮。
校服的徽章還怪熟悉的,摸索著下巴思索半天,原來是我當年讀高中的母校。
“趙齊閔?!眻蟪雒譀]加任何解釋。
這三個字在看守所里,被獄里的人叫了大幾個月,帶著臟臭牢房中的鐵銹味。
和少年干凈的“夏栩”放在一起,像是蒼蠅亂飛的垃圾堆里插來朵艷麗的向日葵。
夏栩卻眨了眨眼,重復了一遍:“趙齊閔嗎?”他沒問“趙”是哪個趙,帶著好奇詢問道“齊閔”是哪兩個字?
只是輕言細語念出來,像是確認什么。
報出名字的瞬間,趙齊閔作勢離開,即將去完成最開始內(nèi)心所決定的那個舉動。
“趙齊閔?!比齻€字念得很輕,像是在維護展館里易碎的藝術(shù)品那般輕柔謹慎。
這樣認真的態(tài)度,讓趙齊閔感受到渾身不自在,他已經(jīng)很久沒這樣被人記住了。
完全就是副活著的行尸走肉,醫(yī)學方面還是茍活于世,跳動的心臟于他而言早就不復存在,和死沒區(qū)別。
只剩顆空虛,沒有感情的靈魂。
在看守所的編號、打工時被呼來喝去的斥責,才是他該得到應有的稱呼。
他沒回頭,腳步故意放慢。
夾克口袋里的那硬幣不知何時失去了蹤影,身上只剩幾張被揉的發(fā)皺的鈔票。
反復的來回折騰,早已身無分文。
走了兩步,身后又傳來方才那樣怪異的動靜,回頭看見夏栩正彎腰拾起他丟了的硬幣,校服后領(lǐng)露出的皮膚白的發(fā)亮。
“扔了吧,沒必要?!壁w齊閔開口,聲音比剛才更沙啞,“都臟了,別弄花手?!?/p>
夏栩白凈的手指捏著硬幣,沒扔,反而小心翼翼的塞進口袋,想收起什么寶貝。
“謝謝!”他又說,這次沒有發(fā)抖,只是眼睛盯著地面,“我……我家就在前面那條街,要不要……”
“不用?!壁w齊閔不耐煩的打斷他,轉(zhuǎn)身往有亮光的巷口走去。
影子直直斜射,又長又瘦,像根快被風吹斷的電線桿,比電線桿還要脆弱。
他因為沒錢,已經(jīng)很多天沒吃過飯了。
走出巷口時,他再次鬼使神差的回看。
夏栩還站在原地,呆呆的,完全就是十七歲高中生的模樣,依然握著那包創(chuàng)可貼。
就在趙齊閔的身影即將消失,膽小的夏栩才敢把頭給抬起來,環(huán)顧四周。
他差點說:“要不要去我家擦點藥。”
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媽媽說過:“外面的人很復雜?!?/p>
尤其是像趙齊閔那樣的。胳膊上紋了大塊花臂,帶著股生人勿近冰冷的氣質(zhì)。
可他還是忘不了趙齊閔丟創(chuàng)可貼,余光意外看見他眼瞼下的烏青,有補丁的夾克。
明明動作兇,力道卻很輕盈,像是怕砸疼他。還有剛才報名字的時候,像緊張了。
他是不是很久都沒有休息過了。
呼嘯的風聲逐漸停歇,周遭傳來穗城一中高三的放學鈴聲,很吵很吵。
他忽然有點想知道趙齊閔在做什么。
走到十字路口第三個紅綠燈,趙齊閔停下了,眼底的陰郁遲遲未散開。
夏栩的聲音似乎未散去,少年軟乎乎的聲音,像棉花糖,在他眼里就是小孩子。
他靠在墻角摸出煙盒,抽出最后根老牌香煙,叼在嘴里,打火機打了三次才燃起。
煙霧嗆得他咳了兩聲,在牢里待了那么久,現(xiàn)在才抽還真是不習慣。
腦海忽然閃過那個穿校服的小屁孩。
穗城一中的學生……他吸了口煙,他想起以前二大爺總說,“咱這種人家,離人家讀書的好娃娃遠點,別帶壞了”。
想當初他無用的父親欠債,跑的無影無蹤,被債主家給追上門來,賴到趙齊閔上。
請了口才最好的律師,被告的死死的。
在獄里的時候,二大爺犯心臟病死了,還是村里的許阿姨來局里告訴我這個消息。
煙抽到一半,他忽然轉(zhuǎn)身往回走。
腳步比來時快,也輕松了不少,又帶著點自己都沒察覺到的煩躁。
不是煩夏栩,是煩這該死的忍不住。
天早黑瞎了,那頭的雜貨鋪閉店,卷閘門往下一拉,露出蒙著灰塵的貨架。
煙頭在地上摁滅,聽見后方傳腳步聲。
夏栩其實沒有走太遠,拐了個彎。他走到巷口的那條街道就停下了,像是被釘住。
剛才趙齊閔轉(zhuǎn)身的瞬間,他好像看到對方打了很多個補丁的黑夾克,泛著灰。
他猶豫了三分鐘,手足無措,還是往他所看到的那個位置緩緩而去,心里絮絮叨叨道:“只是把硬幣還給他。”
然后就看到了他。
趙齊閔蹲在雜貨鋪門口,背對著他,寬厚的肩膀微微垮著,指尖夾了根老牌香煙。
昏黃的路燈落在他的身上,把花臂的輪廓襯得很清晰,沒剛才那么嚇人了。
“反而有點……孤單?!惫录诺暮孟癫粚儆谶@個世界,讓人產(chǎn)生憐憫之心。
夏栩站在原地,不敢往前走。
他只能聽見自己有頻率的呼吸聲,能聞到他吐出來的煙圈涌過來刺鼻的味道。
“小孩,忘東西了?”
趙齊閔忽然開口,沒回頭。把夏栩嚇了大跳,才發(fā)現(xiàn)手里還握著那枚脫漆的硬幣。
短短的煙蒂在地上攆了好幾圈,自顧自的嘮叨,趙齊閔才抬頭看夏栩。
還握著那幾枚硬幣,像被他搶似的。
他故作認真的問道:“剛才那幾個慫貨,是你學校的?”
夏栩愣了愣,點頭又搖頭:“根本就不是同個班的……平時總在后門堵人?!?/p>
聲音越來越小,“他們說……我在班級好不合群,罵我像女生,沒點男人樣?!?/p>
趙齊閔嗤笑一聲,沒說好也沒說壞。甚至連自己都認為眼前的五官眉眼間少年漂亮的像女孩。
像是想起什么:“那你多大了?”
夏栩扭扭捏捏道:“高二,十七歲?!?/p>
他似懂非懂點頭:“差不多,大你兩歲哦,我今年十九歲,母校也是穗城一中。”
想起自己和夏栩一樣大時,也總被人堵在巷口,那會二大爺還在,會拎著扁擔罵。
“我家齊閔再混,也輪不到你們欺負。”
他站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土。
“以后那幫慫貨再找你麻煩,”趙齊閔的聲音很沉,卻很清楚,“你就往那邊走?!?/p>
他抬手指了指遠方,“南山路,一條不太干凈的巷子,招牌叫某某紋身店?!?/p>
夏栩猛的抬頭,雙眸閃著:“找你嗎?”
“嗯?!壁w齊閔別過臉,看著地面隨風吹動的枯枝落葉,“我在那兒住。”
他停頓了些許,補充了句,害怕被旁人給聽到?!吧嘲l(fā)能睡?!?/p>
那簡短的四個字,讓夏栩心中酸澀。
他看著趙齊閔的側(cè)臉。
暖黃色的路燈照在他刀鋒般的俊美側(cè)顏上,還有下顎邊沒剃干凈的胡茬,把沒褪去的疤痕照沒了。
如此美好的年紀,被生活磨平棱角。
原來他沒有家啊……夏栩忽然想起自己房間那張鋪著小熊床單的大床,緊張不已。
“那……”他終于鼓起勇氣,聲音帶著點學生的較勁,“如果有人欺負你呢?”
趙齊閔愣了,沒料到他會反問。時而的微風吹起他修長的碎發(fā),閃過一絲詫異。
“我不怕?!彼蹲旖?,假裝無所謂??上蔫蚍置骺匆娝眢w不自覺顫動著。
這個只有十九歲的少年,對于這樣的話語,挨打這種事情早就習以為常不在意。
坐了三個月的牢,再出來,也沒有所謂的親戚,當年的人認出他,掙扎活著罷了。
“我知道你不怕,”夏栩謹慎的向前挪了半步,書包肩帶意外脫落到胳膊肘。
“但要是……有人找你麻煩,我也可以去紋身店找你嗎?我……我可以幫你叫老師的,或者……報警。”
越說越急,怕對方認為自己沒用。
趙齊閔自顧自認為眼前的少年只是不懂事的小屁孩而已,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樣。
沉默的時間久到夏栩以為自己說錯話。
他才忽然笑,很輕:“行啊?!?/p>
他說,“到時候叫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