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時節(jié)的上海，總是籠罩在一片朦朧水汽中。淅淅瀝瀝的雨聲敲打著城市的每一寸肌膚，
外灘上的萬國建筑群在雨幕中若隱若現(xiàn)，宛如一幅被水浸染的油畫。
黃浦江上往來的船只拉響汽笛，聲音穿過雨簾，變得沉悶而悠遠。
林曉薇撐著一把素雅的油紙傘，站在外白渡橋上。
她剛剛結(jié)束一臺長達六小時的心臟搭橋手術(shù)，白大褂下擺已被雨水打濕，緊貼著小腿，
帶來一陣涼意。但她似乎渾然不覺，只是望著江面出神。雨絲斜斜地打在江面上，
泛起無數(shù)細小的漣漪，一如她此刻無法平靜的心。六年前，也是這樣的雨季，她送走了程煜。
那天的情景至今歷歷在目。虹橋機場的國際出發(fā)大廳里，人流如織。程煜緊緊握著她的手，
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發(fā)白?！暗任一貋?，曉薇?！彼凵駡远?，
聲音卻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最多三年，等我處理好父親在美國的生意，
我一定回來娶你。”她點頭，淚水在眼眶中打轉(zhuǎn)，卻強忍著不讓它落下。那時她二十二歲，
剛從上海交通大學醫(yī)學院畢業(yè)，收到了華山醫(yī)院的錄用通知。對未來充滿憧憬，
尤其是與程煜有關(guān)的未來?！拔颐刻於紩o你寫信，”程煜承諾道，伸手輕撫她的臉頰，
“每天都會想你?！彼K于忍不住，淚水混著機場空調(diào)的冷風滑落，
將早已濕透的衣襟又添一層濕潤?！拔业饶?，”她哽咽著，“不管多久，我都等你。
”登機廣播響起，程煜最后一次擁抱她，那個擁抱如此用力，仿佛要將她揉進自己的骨血里。
然后他轉(zhuǎn)身走向安檢通道，沒有再回頭。她一直站在原地，直到他的背影完全消失在視野中，
才任由淚水決堤。誰能想到，這一別就是六年?！傲轴t(yī)生，3床病人情況不穩(wěn)定！
”護士急切的聲音通過對講機傳來，將林曉薇從回憶中拉回現(xiàn)實。她迅速收起油紙傘，
白大褂下擺已被雨水浸透，但她顧不上這些，快步走向心內(nèi)科病房。
作為上海華山醫(yī)院心內(nèi)科最年輕的主治醫(yī)師之一，林曉薇早已習慣了這種隨時待命的狀態(tài)。
“什么情況？”她一邊檢查監(jiān)護儀上的數(shù)據(jù)，一邊詢問值班護士。她的聲音冷靜而專業(yè)，
聽不出絲毫方才沉浸在回憶中的脆弱。“血壓突然升高到190/110mmHg，
心率失常，已經(jīng)用了降壓藥，但效果不明顯。”護士快速匯報著。
林曉薇冷靜地做出一系列指示，手指輕按在病人手腕上測量脈搏。她的動作專業(yè)而沉穩(wěn)，
讓人很難想象六年前她還是個會因為離別而哭成淚人的小姑娘。處理完緊急情況后，
林曉薇回到辦公室。窗外雨聲漸大，敲打著玻璃窗，形成一道道蜿蜒的水痕。
她端起已經(jīng)微涼的咖啡，輕輕啜了一口。桌上的臺歷顯示著日期——6月18日。
還有一周就是程煜的生日了，如果他還在的話。這些年來，她刻意不去打聽他的消息。
最初幾個月，她每天都會檢查郵箱，期待著他的只言片語。程煜確實守信，
最初幾周幾乎每天都有郵件發(fā)來，講述他在美國的見聞，表達對她的思念。但三個月后，
郵件突然停止了。沒有任何解釋，就像忽然斷線的風箏，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發(fā)了無數(shù)封郵件詢問，都石沉大海。打電話過去，號碼已經(jīng)停用。
仿佛這個人從未在她的生命中出現(xiàn)過。后來通過大學同學間接得知，
程煜家在美國的生意出了重大問題，父親突然去世，他不得不接手處理爛攤子。
再后來的消息就模糊了，有人說程家破產(chǎn)了，有人說程煜背負巨債，
還有人說他已經(jīng)娶了一個富家女以求渡過難關(guān)。無論哪種說法，
都讓林曉薇的心一點點沉入冰窖。她終于明白，那個承諾三年后回來娶她的人，
不會再回來了?！傲轴t(yī)生，急診科轉(zhuǎn)來一位心肌梗死病人，需要您會診。
”對講機里傳來聲音。林曉薇放下咖啡杯，深吸一口氣，將個人情緒壓下，
重新變回那個專業(yè)冷靜的林醫(yī)生。當她走進急診室時，護士正在給病人做心電圖。
從她的角度，只能看到病人的側(cè)臉——線條分明的下頜，高挺的鼻梁，蒼白的嘴唇。
但就是這側(cè)臉的輪廓，讓她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盎颊吣行裕?2歲，
突發(fā)胸痛2小時伴大汗淋漓，”急診科醫(yī)生匯報著情況，“心電圖顯示前壁心肌梗死，
已經(jīng)給予阿司匹林和硝酸甘油，準備做急診PCI?！绷謺赞秉c頭，走近病床。
當她的目光完全落在患者臉上時，手中的病歷夾“啪”的一聲掉在了地上。這張臉，
這張在她記憶中反復出現(xiàn)的臉，雖然因痛苦而扭曲，但她絕不會認錯。
歲月在他臉上留下了痕跡，眼角有了細小的紋路，膚色比記憶中蒼白許多，
但那眉宇間的輪廓，那緊抿的唇線，分明就是程煜?！傲轴t(yī)生？”護士驚訝地看著她。
林曉薇迅速恢復鎮(zhèn)定，彎腰拾起病歷夾，“準備導管室，立刻?！彼穆曇粑⑽l(fā)抖，
但除了她自己，似乎沒有人注意到。手術(shù)過程中，林曉薇全神貫注，將所有的雜念排除在外。
當她通過顯示屏看到程煜冠狀動脈前降支近段完全閉塞時，
不禁倒吸一口冷氣——這是俗稱的“寡婦制造者”病變，死亡率極高?！皽蕚渲Ъ埽?/p>
”她冷靜地指示，聲音沒有絲毫顫抖，“小心操作，這個位置很危險。
”手術(shù)持續(xù)了一個多小時。當最后成功植入支架，血流恢復時，
林曉薇才感覺到自己后背已被冷汗?jié)裢浮Ｋ率中g(shù)帽，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狂跳的心臟。
“做得漂亮，林醫(yī)生?！敝址Q贊道。林曉薇沒有回應(yīng)，
只是默默注視著仍在麻醉狀態(tài)下的程煜。他的面容比六年前更加成熟堅毅，但也更加瘦削，
眼下有著明顯的黑眼圈，唇色因為失血而蒼白。這六年他經(jīng)歷了什么？為什么會突發(fā)心梗？
又為什么回到了上海？無數(shù)問題在她腦海中盤旋。程煜被轉(zhuǎn)入CCU監(jiān)護。
林曉薇站在玻璃窗外，看著他安靜地躺在病床上，各種監(jiān)控設(shè)備圍繞著他。這一刻，
職業(yè)冷靜終于崩塌，六年來的思念、困惑、委屈一齊涌上心頭，
讓她不得不扶住墻壁才能站穩(wěn)。“你認識他？”一個聲音從身后傳來。林曉薇轉(zhuǎn)身，
看見科室主任張醫(yī)生關(guān)切的目光。她猶豫了一下，點點頭，“大學同學。”這個詞說出口時，
心里泛起一陣酸楚。他們何止是同學，曾經(jīng)是彼此生命的全部。
“需要我讓別人接手這個病例嗎？”張醫(yī)生體貼地問。“不，”林曉薇迅速回答，
隨即意識到自己反應(yīng)過激，緩和語氣道，“不需要，我能處理好。”張醫(yī)生打量了她一會兒，
最終點頭，“好吧，有需要隨時說。”接下來的三天，程煜一直處于昏迷狀態(tài)。
林曉薇每天都會多次查看他的情況，卻總是在他可能有意識之前離開。她還沒準備好面對他，
不知道該如何開口說第一句話?！澳愫茫镁貌灰?，還記得我這個被你拋棄的前女友嗎？
”或者更專業(yè)一點，“程先生，我是你的主治醫(yī)師林曉薇，你得了心肌梗死，但手術(shù)很成功。
”無論哪種開場白都顯得荒謬可笑。第四天早晨，護士告訴她程煜醒了。林曉薇正在查房，
聽到消息后，手中的筆不自覺攥緊?！八榫w穩(wěn)定嗎？”她盡量平靜地問。“挺好的，
就是問了很多問題，關(guān)于病情和...主治醫(yī)生是誰?！绷謺赞鄙钗豢跉?，
“我一會兒過去?！蓖瓿刹榉亢螅驹贑CU門口，做了幾次深呼吸，才推門而入。
程煜半躺在病床上，望著窗外。聽到開門聲，他轉(zhuǎn)過頭來。當他們的目光相遇時，
兩人都明顯怔住了。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靜止。林曉薇首先恢復過來，走到床邊，
拿起病歷板假裝查看。“程先生，你醒了感覺怎么樣？有沒有胸痛或者呼吸困難？
”她的聲音專業(yè)而疏離。程煜沒有立即回答，只是凝視著她，眼神復雜。那目光中有驚訝，
有愧疚，還有她讀不懂的深沉痛苦。許久，他才輕聲說：“沒想到會以這種方式再見。
”林曉薇的心跳漏了一拍，但表面仍維持鎮(zhèn)定，“是啊，人生總是充滿意外。
請回答我的問題，這對評估你的病情很重要?！薄坝悬c胸痛，但不嚴重。呼吸還好。
”他簡潔地回答，目光始終沒有離開她。林曉薇記錄著，然后為他做了簡單檢查。過程中，
兩人都沒有說話，空氣中彌漫著令人窒息的沉默。“我為什么會心梗？”最后程煜問道。
林曉薇放下聽診器，“還需要進一步檢查，但通常與生活方式、壓力等因素有關(guān)。
你最近工作壓力大嗎？”程煜苦笑了一下，“可能吧?！薄坝屑胰诵枰彝ㄖ獑?？
”林曉薇試探著問，雖然她真正想知道的是他是否已經(jīng)結(jié)婚。程煜搖頭，“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