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影無聲地滑入夜色,將身后那場狼狽的沖突徹底隔絕。
車內(nèi),死一般的寂靜。周靳白靠在真皮椅背上,閉著眼,指節(jié)分明的手指用力按壓著突突狂跳的太陽穴。孩子那驚恐的哭聲和蘇晚最后那句嘶啞的“逼死我們母子”,像兩把鈍銹的鋸子,在他顱腔內(nèi)反復拉拽,留下血肉模糊的痛楚。
他從未如此失控,也從未如此……失敗。
強權、金錢、地位,他賴以生存并無往不利的工具,在那個哭泣的孩子和那個絕望的女人面前,第一次顯得如此丑陋和無力。他甚至在她眼里看到了近乎同歸于盡的決絕。
她不怕他。她只是恨他,怕他傷害孩子。
而那個孩子……Alex……怕他。
這個認知比任何商業(yè)對手的致命一擊都更讓他難以承受。
司機透過后視鏡,小心翼翼地看著后座上面色鐵青、周身都散發(fā)著駭人低氣壓的老板,大氣不敢出。
手機震動了一下。是負責處理后續(xù)的人發(fā)來的消息:「周總,已確認蘇小姐和小公子安全抵達公寓。周邊監(jiān)控及路人拍攝已清理。人員已按您吩咐撤回?!?/p>
周靳白睜開眼,掃過那條信息,眼底一片沉郁的晦暗。
撤回。
他周靳白竟然也會有主動撤防的一天。
他煩躁地松了松領口,覺得這車廂憋悶得令人窒息。
“去公司?!彼麊÷暦愿?。
巴黎辦事處設在市中心最頂級的寫字樓,燈火通明,卻冰冷得沒有人氣。周靳白揮退了所有迎上來的人,獨自走進巨大的頂層辦公室。
落地窗外是璀璨的巴黎夜景,埃菲爾鐵塔的光暈遙遠而冷漠。
他站在窗前,背影挺拔卻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孤寂。桌上,助理精心準備的關于Sue工作室下一步發(fā)展計劃的評估報告,以及收購其競爭對手的備選方案,此刻看起來像是一個巨大的諷刺。
他用商業(yè)并購的那一套來對待一個女人和一個孩子。
他父親周啟山的電話就在這時打了進來,鈴聲尖銳,打破死寂。
周靳白深吸一口氣,接起。
“聽說你最近在巴黎動靜不???”周啟山的聲音透過聽筒傳來,帶著慣有的威嚴和不容置喙的審視,“為了個女人和孩子?靳白,別忘了你的身份和該做的事。周家的繼承人,不該在這種事上栽跟頭,更不該留下任何不清不楚的麻煩。”
麻煩。又是麻煩。
五年前他這么認為,五年后他父親依舊這么認為。
周靳白握著手機,指節(jié)泛白。窗外冰冷的玻璃映出他模糊的輪廓,也映出他眼底劇烈掙扎的風暴。
他忽然想起Alex哭得通紅的小臉,想起蘇晚護著孩子時那雙恨極也怕極的眼睛。
“爸,”他開口,聲音低沉,卻帶著一種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破釜沉舟的堅定,“她不是麻煩?!?/p>
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似乎沒料到他會頂撞。
“那孩子,”周啟山的聲音冷了下去,“確認了?”
“不需要確認?!敝芙卓粗A献约旱牡褂?,一字一句,“他是我的兒子?!?/p>
“是你的種,就更不能流落在外!”周啟山的語氣加重,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周家的血脈,必須認祖歸宗!那個女人,能處理就處理干凈,給她一筆足夠她閉嘴的錢。如果處理不了……”那邊頓了頓,意味不言自明,“把孩子帶回來。手段干凈點,別留下首尾?!?/p>
冰冷殘酷的話語,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準地刺入周靳白此刻最混亂的神經(jīng)。
處理干凈。
帶回來。
和他五個小時前在蘇晚工作室里做的、說的,如出一轍。
他曾理所當然地認為這是最優(yōu)解,是周家行事的方式。
可現(xiàn)在,這些話從他父親嘴里說出來,卻讓他感到一種徹骨的寒意和……厭惡。
他幾乎能想象到,如果真按父親說的做,蘇晚會怎樣徹底恨他入骨,Alex會怎樣在恐懼中長大。
那不是他想要的。
他想要什么?
他第一次開始真正思考這個問題。不僅僅是占有,不僅僅是責任。
他想要那個孩子看他時,眼里不是恐懼。
想要那個女人……至少,不再用那種看仇人的眼神看他。
“爸,”周靳白再次開口,聲音依舊沙啞,卻透出一股清晰的、不容動搖的決絕,“我的兒子,我會自己處理。用我的方式。”
“你的方式?”周啟山的聲音里帶上了怒意和譏諷,“你的方式就是當街搶孩子,鬧得差點報警?靳白,別讓我失望。周家不需要心慈手軟、感情用事的繼承人!”
“這不是感情用事?!敝芙酌偷剞D身,目光掃過桌上那些冰冷的并購文件,語氣斬釘截鐵,“這是代價?!?/p>
“五年前我欠下的,現(xiàn)在該還的代價?!?/p>
“在我還清之前,誰也別動他們母子?!?/p>
“包括您。”
電話那頭是長久的、死一般的沉默。周啟山顯然被兒子前所未有的頂撞和強硬震懾住了,或者說,氣的。
周靳白甚至能聽到父親那邊粗重的呼吸聲。
但他沒有像往常一樣服軟或沉默。
他直接掛斷了電話。
通話結束的忙音在空曠的辦公室里顯得格外刺耳。
周靳白將手機扔在桌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他抬手覆住眼睛,只覺得前所未有的疲憊,卻又有一股陌生的、沖破枷鎖般的輕松。
他走到酒柜旁,倒了一杯威士忌,卻沒有喝,只是看著琥珀色的液體在杯壁上掛出綿長的淚痕。
第二天,蘇晚在極度不安和戒備中醒來。
一夜無眠,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讓她心驚膽戰(zhàn)。她將Alex緊緊摟在懷里,仿佛這樣才能汲取一點微弱的安全感。
她預料周靳白會有更瘋狂的報復,更無所不用其極的手段。
然而,一天過去了,風平浪靜。
公寓樓下那輛監(jiān)視的車消失了。工作室周圍也沒有再出現(xiàn)陌生面孔。之前咄咄逼人、不斷提高價碼要求投資的周氏代表,也突然沉寂下來,沒有再聯(lián)系。
這種突如其來的平靜,反而讓蘇晚更加不安。像暴風雨前令人窒息的死寂。
她不敢掉以輕心,依舊時刻緊繃著神經(jīng)。
直到第三天,她收到一個沒有任何署名的同城快遞。盒子很輕。
她警惕地打開,里面沒有恐嚇信,沒有支票,沒有任何與周靳白有關的東西。
只有一板嶄新的、包裝精致的兒童維生素軟糖。是Alex最喜歡的小熊形狀。
還有一小罐純植物成分的安神膏藥貼,貼心的中文說明寫著適用于受驚嚇后夜啼不安的幼兒。
盒子的最下面,壓著一本厚厚的、看起來有些年頭的精裝版《小王子》法文原版繪本。扉頁上,有人用鋼筆新寫下了一行字,筆鋒凌厲,卻透著一絲笨拙的小心:
「To Alex.
Sorry for frightening you.」
沒有落款。
蘇晚拿著那本繪本,看著那行道歉的字,手指微微顫抖。
這算什么?打一巴掌給顆甜棗?鱷魚的眼淚?
她下意識地想將這些東西全部扔進垃圾桶。
可看著那板維生素糖,想起Alex每次吃到時亮晶晶的眼睛,還有那罐安神貼……昨晚Alex確實又被噩夢驚醒,哭鬧了好一陣。
她的手指蜷縮起來,最終,還是沒有扔。
只是將那本《小王子》塞進了書架最底層,眼不見為凈。
日子一天天過去,周靳白仿佛真的從她的世界里消失了。
沒有騷擾,沒有逼迫,沒有無處不在的監(jiān)視。
只有一些極其細微的、幾乎讓她以為是錯覺的變化。
Alex幼兒園所在的街區(qū),突然增加了兩個市政巡邏點,治安明顯好了很多。幼兒園園長高興地宣布,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慈善家捐贈了一套全新的頂級安保系統(tǒng)和新游樂設施。
她工作室樓下那家總是找借口刁難、想漲租金的咖啡廳,突然換了老板,新來的經(jīng)理對她異??蜌?,甚至提出愿意免費為她的工作室提供下午茶服務,只求“幫忙宣傳”。
這些變化悄無聲息,卻又處處透著一種被精心安排過的痕跡。
一種……笨拙的,試圖彌補,卻又不敢讓她知道的痕跡。
蘇晚的心,在一片冰冷的戒備和恨意中,不由自主地泛起一絲極其復雜的漣漪。
她依舊恨他,怕他,隨時準備帶著孩子再次逃離。
可那個傲慢冷酷、只會強取豪奪的京圈太子爺,似乎……真的在試圖用另一種她完全陌生的方式,小心翼翼地靠近。
而她堅固的心防,在那本寫著道歉的《小王子》和這些沉默的“賄賂”下,終于裂開了一道細微的、連她自己都不愿承認的縫隙。
她不知道這是不是他更高明的策略。
只知道,這場戰(zhàn)爭,進入了更令人心慌的僵持階段。
而周靳白,正用一種她從未想過的方式,開始他的“追妻之路”。日子像塞納河的流水,表面平靜地向前,水下卻藏著令人不安的暗涌。周靳白那種笨拙的、沉默的“賄賂”持續(xù)了一段時間,然后也漸漸停了。仿佛他只是為了證明自己“換了方式”,然后便再次蟄伏起來。
蘇晚緊繃的神經(jīng)不敢有絲毫放松。她太了解那種頂級的獵食者,他們有足夠的耐心等待獵物自己露出破綻。她將所有精力投入到新一季的高定系列籌備中,試圖用工作填滿所有空隙,不去想那雙時而暴戾時而復雜的眼睛。
然而,她忽略了最不可控的變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