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府書房的燭火徹夜未熄,接連三晚,燭淚在銀燭臺上堆疊如小丘。李三才伏案疾書,將朝中官員動向詳錄了滿滿三頁宣紙,朱筆圈出的可疑人物名姓不少,卻無一與“彈劾游七”四字相關。他捏著寫有“江東之”名諱的紙條,指尖墨漬無意間蹭上花白胡須,眉頭緊鎖,皺紋深得能夾住一枚銅錢。
“大人,東廠番役近日頻現(xiàn)于吏部衙外,形跡可疑,似在查探什么?!毙母鼓涣胖芟壬吐暦A報,將新沏的雨前龍井輕置案邊,“然則江東之處卻無異常,這幾日皆在順天府糧倉巡查,連翰林院都不曾踏足?!?/p>
李三才“唔”了一聲,執(zhí)起紙條在燭火上掠過——火舌舔舐紙緣,“江東之”三字漸次焦黑卷曲。“莫非那小子看走了眼?”他喃喃自語,語氣中帶著幾分自嘲。這些時日他一面遣人緊盯江東之動向,一面翻檢游七舊案卷宗,連當年向游七行賄的末流小吏都查了個遍,卻未見半分彈劾跡象。
周先生遲疑道:“或許李恪僅是少年臆測?他年紀尚輕,于朝堂風云未必能洞察秋毫?!?/p>
李三才未即答言,將半焚的紙條擲入炭盆。火星噼啪爆響,映得他面上皺紋明暗交錯。他憶起李恪說那番話時的眼神——雖帶著幾分怯懦,眼底卻藏著不容置疑的篤定,不似信口開河,倒像早已窺見結局。
此念一生,他心頭驀然一震。猛地起身撲至樟木箱前翻檢,指甲在卷宗封皮上劃出刺耳銳響。直至觸到那份記錄游七貪腐細項的舊檔,方停下動作——其上所載“克扣賑災銀”“強占蘇州良田”諸事,竟與李恪那日“隨口”提及之處分毫不差。
“再等等?!崩钊艑⒕碜谥刂匕椿叵渲?,銅鎖扣合的輕響里,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五月初三拂曉,晨露猶綴于廊下紫藤花穗,黑衣信使便叩響了李府側門。密信以蠟丸封緘,拆啟時猶帶江南潮氣。李三才展讀信箋,寥寥數(shù)語令他指節(jié)猛然收緊:“江東之于翰林院密會三御史,案頭堆積游七舊檔,似在草擬彈章?!?/p>
箋紙自指間飄落,委于案上。李三才凝注那行墨跡,呼吸陡然粗重——五月初三,距李恪暗示的“五月初六”,恰余三日。
“看茶,召諸先生!”他朝門外揚聲道,聲線中難掩激越。
半個時辰后,書房內五位心腹幕僚肅然端坐。周先生捧著密信,面色凝肅:“江東之果有異動,李恪所言竟是不虛!”
“此子……”李三才摩挲著青瓷茶盞,眼底閃過復雜流光,“我等皆小覷他了?!彼麖褪隼钽‘斎昭哉Z,及至“五月初六”四字出口,滿座幕僚皆驚得瞠目。
“竟能精準若此?”須發(fā)花白的孫幕僚捻須長嘆,“這李恪莫非有未卜先知之能?”
“此刻非議此事之時?!崩钊沤財嘣掝^,將游七卷宗推至眾人面前,“游七乃張江陵心腹,當年代其納賄、鏟除異己,手上血債累累。彈劾此人,必牽連張氏舊事,實為打擊其黨羽的良機!”
周先生卻蹙眉:“大人,其中風險非同小可。張?zhí)离m倒,朝中仍多念其舊德者,尤以江南士子為甚,多視其為救時良臣。若我等操之過急,恐被冠以‘黨同伐異’之名?!?/p>
“機不可失!”李三才猛擊書案,茶湯四濺,“彼輩豈是真念舊德?不過是懼禍及己身!今江東之率先發(fā)難,我等順勢聯(lián)絡言官,占住‘整肅綱紀’之大義,誰敢置喙?”
他行至窗前豁然推窗,晨光奔涌而入,映亮眼中銳芒:“待游七案發(fā)酵,便可順藤摸瓜,清查誰人與舊部暗通款曲。屆時非是我等引火燒身,而是烈焰要焚及彼身!”
孫幕僚仍存猶疑:“然若彈劾失利?游七背后之人,斷不會坐以待斃?!?/p>
“故須未雨綢繆。”李三才語氣斬釘截鐵,“周先生,你即刻聯(lián)絡都察院御史,就以‘清查貪腐舊案’為名,囑其備妥發(fā)難之策?!庇洲D向另一幕僚,“你速查游七在京落腳之處,彈劾伊始,立即控制其黨羽,嚴防串供!”
眾幕僚見其意決,不再多言。周先生起身拱手:“大人明鑒。只是李恪……可要其參與此事?畢竟是他先察其端倪。”
李三才沉吟片刻,搖首:“不必。他年歲太輕,卷入朝堂爭斗,恐生不測?!毕肫鹄钽×晫W禮儀時稚拙模樣,忽覺將這年輕人護于羽翼之下方為上策,“讓他繼續(xù)打理賬房,外間風浪,自有我等抵擋?!?/p>
“遵命?!北娙祟I命而去。
當書房唯余李三才一人,他重執(zhí)密信,就著晨光看了又看。紙上字跡漸漸模糊,竟與李恪當日垂首進言的模樣重疊——這年輕人恰似一個謎團,帶著不屬于這個時代的見識,闖入了最兇險的漩渦。
他將密信湊近燭火,焰舌吞噬紙箋,灰燼被風吹出窗外,散落于初綻的石榴花上。李三才心知,自此刻起,這場即將席卷朝堂的風暴已成定局。而他,必須立于風暴之眼,握住這稍縱即逝的契機。
窗外日暉愈烈,青磚地漸泛白光。李三才深吸一口氣,眼中再無半分猶疑。五月初六,他靜候那道彈劾奏章,如同等候一柄劈開混沌的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