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jié)束了。
離婚的過程，比想象中更骯臟，也更……高效。
沈聿舟顯然被那句“離婚”徹底激怒，撕掉了最后一點虛偽的體面。他派來的律師，西裝革履，金絲眼鏡后的眼神卻像精密的掃描儀，帶著一種毫不掩飾的挑剔和倨傲，審視著這間“沈先生慷慨提供”的公寓里每一件物品的價值。
“林女士，”律師推了推眼鏡，語氣平板得像在讀一份枯燥的財務報告，“根據(jù)沈先生提供的婚前協(xié)議，以及您婚后并無實際收入來源的情況，沈先生基于人道主義考慮，愿意一次性支付您一百萬元人民幣，作為您未來生活的‘補償’和‘安置費’?！彼麑⒁环荼”〉膮f(xié)議推到我面前，指尖點在金額數(shù)字上，像是在施舍一筆巨款。
一百萬元。對于普通人是天文數(shù)字，對于沈聿舟的身家，不過九牛一毛。甚至不夠買他隨手送白薇的一個包。他要我凈身出戶，還要用這筆錢來堵住我的嘴，彰顯他的“仁慈”。
“另外，”律師頓了頓，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警告，“沈先生希望您能簽署一份補充保密協(xié)議。關于你們婚姻存續(xù)期間的一切，尤其是近期發(fā)生的不愉快，希望您能保持沉默。這對雙方都好。畢竟，沈先生的社會聲譽和商業(yè)形象，經(jīng)不起無謂的流言蜚語。作為回報，沈先生會額外支付五十萬元的‘封口費’。”
他看著我的眼神，仿佛在說：拿著這筆錢，識相點，安靜地消失。
我拿起那份協(xié)議，紙張冰涼。目光掃過那些冰冷的條款和數(shù)字，心早已麻木得掀不起一絲波瀾。沈聿舟的算盤打得精明，用錢買斷過去，買斷我的尊嚴，也買斷所有可能的麻煩。
“好?！蔽衣犚娮约赫f，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起伏。
律師眼中閃過一絲訝異，大概沒想到我會如此“爽快”。他立刻拿出筆。
“不過，”我放下協(xié)議，抬眼看向他，目光平靜無波，“錢，我一分不要。”
律師愣住了，鏡片后的眼睛瞬間睜大，滿是錯愕和不解。
“凈身出戶。我只要一樣東西?！蔽揖従彽卣f，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徹底的自由。從今往后，我和沈聿舟，橋歸橋，路歸路，死生不復相見?！?/p>
律師張了張嘴，似乎想勸說什么，但在觸及我眼中那片死寂的冰原時，終究把話咽了回去。他大概覺得我瘋了，或者是在賭氣。但他更在意的是完成雇主的任務。
“您……確定？”他謹慎地問。
“確定?！蔽覕蒯斀罔F。
最終，在那份充斥著沈聿舟“恩賜”氣息的離婚協(xié)議旁邊，附加了一份極其簡單的補充協(xié)議：我自愿放棄所有財產(chǎn)分割要求，同時放棄沈聿舟未來可能支付的任何形式的撫養(yǎng)費或贍養(yǎng)費（如有）。作為唯一條件：雙方承諾，自離婚登記生效之日起，互不干涉，永不來往。
簽下名字的那一刻，指尖冰涼，心卻有種被徹底掏空后的奇異平靜。林晚。兩個字，斬斷了過去所有的牽絆。
走出民政局那天，天色陰沉，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著。沈聿舟沒有來，只有他的律師像完成一樁交易般，將一本暗紅色的離婚證遞給我。
“林女士，沈先生讓我轉(zhuǎn)告您，”律師的語氣帶著公式化的疏離，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或許在他看來是憐憫），“祝您……未來安好?！?/p>
安好？
我扯了扯嘴角，沒有接話，只是將那本小小的、象征解脫也象征失敗的證件緊緊攥在手心，指節(jié)用力到發(fā)白。冰涼的硬殼硌著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痛感，提醒著我這一切的真實。
轉(zhuǎn)身，沒有絲毫留戀地匯入街道上匆匆的人流。身后，那個代表著沈聿舟和他巨大陰影的世界，正在迅速坍塌、遠去。
下一步，是活下去。不靠任何人，只靠自己。
賣掉了他曾送我的、為數(shù)不多的幾件還算值錢的珠寶首飾，湊了一筆啟動資金。這點錢在沈聿舟的世界里不值一提，卻是我新生的火種。我沒有選擇光鮮亮麗的行業(yè)，而是拿出當年陪父親在酒廠摸爬滾打時學到的皮毛，一頭扎進了最辛苦、也最基礎的行當——進口酒水供應鏈。
從零開始。沒有光環(huán)，沒有靠山，只有一雙磨出血泡的手和一顆被現(xiàn)實淬煉得無比堅硬的心。
最初的據(jù)點是一個偏僻小寫字樓里租下的格子間，不足十平米，堆滿了各種酒水樣品和宣傳冊。白天，我穿著最普通的T恤牛仔褲，背著沉重的樣品袋，頂著烈日或寒風，一家家餐廳、酒吧、小超市地去推銷，賠著笑臉，忍受著白眼、敷衍甚至粗魯?shù)木芙^。汗水浸透后背，高跟鞋磨破腳跟，在陌生的城市街頭迷路……這些都成了家常便飯。
晚上，回到那個狹小但只屬于我的出租屋，囫圇吞下幾口冷飯，就開始惡補。厚厚的進口酒水名錄、各國產(chǎn)區(qū)法規(guī)、關稅政策、市場分析報告……像磚頭一樣壘在床頭。臺燈常常亮到后半夜?？床欢耐馕男g語，就一個單詞一個單詞地查；復雜的貿(mào)易流程，就一遍遍畫圖梳理；品酒的知識，更是從零學起，辛辣的液體灼燒著喉嚨，也燒灼著過往的軟弱。
記不清多少次，在某個疲憊不堪的深夜，看著鏡子里那個眼窩深陷、皮膚粗糙、頭發(fā)被汗水黏在額角的陌生女人，會有一瞬間的恍惚和心酸。那個養(yǎng)尊處優(yōu)、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沈太太，似乎已經(jīng)遙遠得像上輩子的事。
但每一次，當軟弱和疲憊即將淹沒我時，眼前就會閃過1608房門后那刺目的兩道紅杠，閃過沈聿舟那句冰冷的“你除了會花我的錢，還會什么”，閃過父親病床上蒼白而痛苦的臉，還有那份冰冷的、受益人寫著沈聿舟名字的保險合同……
這些畫面，比任何雞血都管用。它們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心上，帶來劇痛的同時，也驅(qū)散了所有軟弱和猶豫。
不能倒下。絕不。
靠著近乎偏執(zhí)的韌勁和對市場一點一滴的摸索，生意竟真的慢慢有了起色。從最初只能接到一些零散的小單，到后來談下幾個穩(wěn)定的餐廳供貨渠道，再到機緣巧合，幫一個陷入困境的意大利小眾酒莊打開了本地市場，獲得了他們的獨家代理權……每一步都浸透了汗水和算計，也讓我在業(yè)內(nèi)漸漸積累起一點微薄但真實的口碑。
錢，不再是沈聿舟施舍的符號，而是我實打?qū)嵰蝗荒_掙回來的尊嚴。
三年。
一千多個日夜。
時間像一把無情的刻刀，磨平了最初的痛徹心扉，也雕琢出一個截然不同的林晚。
鏡子里的人，早已褪去了從前的柔美溫順。短發(fā)利落，露出清晰的顴骨線條。皮膚不再是溫室花朵般的白皙，而是透著一股健康的小麥色和風霜打磨過的質(zhì)感。眼神沉靜，像深潭，不再輕易起波瀾，偶爾掠過一絲銳利，是商場上淬煉出的鋒芒。曾經(jīng)纖細柔弱的手指，如今指節(jié)分明，帶著薄繭，穩(wěn)穩(wěn)地握著酒杯，也穩(wěn)穩(wěn)地握著屬于自己的命運。
曾經(jīng)那個只能依附沈聿舟而活的“菟絲花”，早已在風雨中，長出了自己遒勁的枝干。
“林總，‘翡冷翠之夢’品鑒發(fā)布會的最終流程和嘉賓名單確認好了，您過目?！敝硇￡悓⒁环菅b幀精美的文件夾放在寬大的紅木辦公桌上，語氣恭敬。
我放下手中正在審閱的下一季度法國勃艮第產(chǎn)區(qū)精品酒莊的采購預算表，接過文件夾。紙張散發(fā)出淡淡的油墨清香。
三年。這個稱呼從最初的陌生刺耳，到如今的習以為常。當初那個在格子間里背著樣品袋奔波的林晚，如今是“晨熹酒業(yè)”的創(chuàng)始人兼掌舵者。公司不大，但在競爭激烈的進口精品酒水領域，已穩(wěn)穩(wěn)占據(jù)一席之地，尤其以發(fā)掘和代理高品質(zhì)、有潛力的小眾精品酒莊而聞名。
“嗯，嘉賓名單沒問題。流程上，”我用指尖點了點其中一項，“和‘云頂資本’方總的會晤時間再預留寬裕十分鐘，上次接觸，他對托斯卡納的有機酒園項目興趣很大，這次要重點跟進?！?/p>
“好的林總，我馬上調(diào)整。”小陳迅速記錄。
手機屏幕亮起，是私人號碼的短信提示。一個沒有備注、卻早已爛熟于心的號碼。
【晚晚，媽心臟病犯了，情況不太好。她一直念叨你?？丛谕涨榉稚?，能不能……來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