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猶豫了一秒,最終沒有碰。
關(guān)上家門那“咔噠”一聲輕響,如同解脫,又如同永別。
驚動了院里看家的老黃狗,發(fā)出一兩聲警惕的吠叫,但父母的房間依舊一片黑暗寂靜,無人察覺。
他連夜坐上了最早一班、開往現(xiàn)在這個遙遠(yuǎn)陌生城市的大巴車。
一路上,他拿出手機,看著通訊錄里那個熟悉的名字和照片——那是她在果園里被他偷拍下的側(cè)影,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在她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那一刻她安靜得近乎美好——然后,手指帶著一種決絕的顫抖,按下了那個紅色的“刪除聯(lián)系人”按鈕。
屏幕暗下去。
外面是飛馳而過的、濃重的夜。
結(jié)束了。
一切都結(jié)束了。
他自由了……
那時年輕的李青,在搖晃顛簸的車廂里,懷著一種悲壯與僥幸交加的心情,如此天真地相信著。
……
昏暗的出租屋里,只有吸頂燈慘白的光線和角落里路由器閃爍的微光。
李青像一截被抽掉所有生機的木頭,直挺挺地躺在冰冷的硬板床上,雙眼圓睜,望著天花板上那塊越來越大的、形狀如同嘲諷鬼臉的黃色霉斑。
口中仿佛還殘留著叉燒的油膩醬味、鮑魚粥的濃香……以及那個冰冷梨子的最后一絲微甜。
但這些味道現(xiàn)在都變成了毒。
他用顫抖的手,狠狠抹了一把臉,然后用力地、反復(fù)地搓著剛才在程紫月家被迫添加她們聯(lián)系方式的右手手指,仿佛想搓掉上面殘留的、無形的、名為“鎖鏈”的痕跡。
指腹被搓得發(fā)紅發(fā)熱,但那烙印在靈魂深處的掌控感,卻如同附骨之蛆,揮之不去。
自由?
他的嘴角扯出一個極其難看的、比哭還難看的扭曲弧度,空洞的眼神里只剩下無邊無際的、令人絕望的荒誕和嘲諷。
真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話!
厚重的房門在李青身后合攏,仿佛切斷了一條無形的繩索,卻又在他心里留下更深的勒痕。
豪宅玄關(guān)溫暖的燈光被隔絕,樓道里只剩下應(yīng)急燈幽冷的微光。
程紫月坐在原地,沒有立刻動作。
高跟鞋敲打地面的脆響仿佛還在空氣里回蕩,混合著剛才餐桌上殘存的、已經(jīng)變冷的食物香氣,形成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滯重感。
客廳里落針可聞。
江婉兒收拾杯盤的動作停了下來。
林歡歡放下了剛拿起準(zhǔn)備咬一口的橘子。
陳子婷更是屏住了呼吸,像只受驚的兔子,從程紫月敞開的房門后徹底挪了出來,緊靠著歡歡站著。
三道目光,帶著驚疑、困惑、以及濃濃的探尋,如同探照燈一般,牢牢鎖定在程紫月繃得筆直的后背上。
這無聲的壓迫感比任何質(zhì)問都更讓人窒息。
足足沉默了十幾秒。
“行了。”
程紫月終于出聲,聲音帶著一種極力維持平靜的沙啞和疲憊,她沒有回頭,依然面朝著那扇緊閉的大門,“你們不用這樣看著我,怪瘆人的?!?/p>
身后一片死寂,無人接話。
只有客廳空調(diào)低沉的嗡鳴聲,還有陳子婷過于緊張而吞咽口水的細(xì)微聲響。
程紫月緩緩轉(zhuǎn)過身,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甚至維持著一貫的清冷,但微微攥緊的拳頭還是泄露了她此刻內(nèi)心的劇烈波動。
她迎上三雙寫滿問號的眼睛,先是婉兒那溫和下藏著銳利的審視,再是歡歡那不加掩飾的愕然與探究,最后是子婷那充滿怯懦和好奇的閃爍目光。
被這樣的目光長久注視,程紫月感覺像被放在火上烤,每一寸皮膚都泛起了難堪的燥熱。
她煩躁地皺了皺眉,走到沙發(fā)邊,重重地坐下,昂貴的真皮沙發(fā)發(fā)出一聲沉悶的嘆息。
“事情……沒那么復(fù)雜,”她端起桌上那杯早已冷透的花茶,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冰涼的杯壁,眼神卻放空,投向了窗外更深的夜幕,仿佛穿透了時空。
“跟你們想的不一樣?!?/p>
“不是你們腦補的那些狗血大戲?!?/p>
她微微勾了下嘴角,帶著一絲自嘲,“不過是……一個傻瓜被惹毛了,做出的報復(fù)罷了。”
她終于開始敘述,語速不快,像是在剝開一個早已干癟結(jié)痂的傷口:“兩年前,我剛回國不久。”
“有天,接到一個電話?!?/p>
“你們猜是誰?李青。”
她念出這個名字,聲音平平無波,仿佛在提一個陌生人。
“電話里,他聲音發(fā)顫,像個慫包?!?/p>
“他說他被家里催婚催得快要崩潰了,異想天開求我?guī)退粋€‘小忙’—— ‘假扮他一天女朋友,應(yīng)付一下他父母,’ 呵,”程紫月發(fā)出一聲短促的冷笑,“我當(dāng)時大概是腦子進(jìn)水了,又或者是單純覺得這事兒荒謬到有點意思?竟然就……答應(yīng)了。
唯一的條件,是得在孫婆婆的果園碰頭,先串個詞兒?!?/p>
她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回憶當(dāng)時的細(xì)節(jié),指尖的力道不小心將杯壁捏得更緊了些:“那天的太陽很大。”
“我討厭遲到,提前到了。”
“果園里……安靜得很,只有老孫婆子家那只蠢狗的叫聲。”
“我以為他最多遲到一刻鐘,結(jié)果……呵,整整等了他一個多小時!”
她的聲音里終于帶上了一絲清晰的慍怒,那是被時間磨損了但未曾徹底消失的不悅,“他氣喘吁吁跑過來的時候,太陽都快把人曬暈了?!?/p>
“就這態(tài)度,就這效率,我當(dāng)時火‘噌’就上來了!
真當(dāng)我是召之即來的演員,不用付片酬的?”
“所以,” 程紫月目光一凜,重新聚焦,看向傾聽的三人,那眼神里充滿了冰冷的、某種扭曲的快意,“報復(fù),這是第一個念頭。”
“他讓我浪費了一個多小時,站在太陽底下像個傻子一樣喂蚊子,這賬不能就這么算了!”
接下來的敘述清晰而冷酷:“第一次去他家‘演戲’,簡單得很?!?/p>
“他父母?善良、樸實,非常好糊弄。”
“演個‘懂事女友’我信手拈來?!?/p>
“送點他們沒見過但也沒多貴的東西(對她而言),說點熨帖的話,他們看我的眼神,簡直像看到了救苦救難的活菩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