庫里南如一頭沉默的黑色猛獸,緩緩駛離醫(yī)院地下車庫。雨水在車頂敲打出細密的鼓點,車窗上蜿蜒的水痕將外界霓虹扭曲成模糊的色塊。我望著后視鏡里逐漸縮小的醫(yī)院輪廓,那棟白色建筑在雨幕中如同漂浮的幽靈船,載著我剛剛被撕碎的人生。
車廂內(nèi)皮革與檀香混合的氣息本該令人放松,此刻卻讓我想起ICU走廊消毒水的味道。掌心傳來陣陣刺痛,玻璃碎片留下的傷口邊緣已經(jīng)凝結(jié)血痂,我卻仍能感受到血液滲出時的溫熱。這微不足道的疼痛,比起心臟被剜去一塊的空洞感,簡直不值一提。
"回云頂。"我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干澀得不像自己的。這三個字在舌尖滾過時,我嘗到了鐵銹般的血腥味——不知何時咬破了口腔內(nèi)壁。云頂公寓四十二層的復式單位,那個能俯瞰整座城市的玻璃牢籠,此刻竟成了我唯一能舔舐傷口的巢穴。
司機老劉從后視鏡投來一瞥,那雙布滿皺紋的眼睛里閃過驚疑。這個為向家服務了十五年的老司機,想必從未見過我如此狼狽的模樣。他欲言又止的嘴唇蠕動兩下,最終只是沉默地按下中控鎖,將我們與這個充滿惡意的雨夜徹底隔絕。
真皮座椅的涼意透過襯衫滲入脊背,我閉上眼睛,卻立刻被記憶的浪潮淹沒。豆包那雙麋鹿般濕潤的眼睛,里面盛滿了我讀不懂的情緒;禿鷲們西裝革履的身影在走廊投下貪婪的陰影;忠叔站在急救室門口,像一尊歷經(jīng)滄桑的石像,皺紋里藏著太多秘密。最刺眼的是那盞該死的紅燈,它每閃爍一次,都像在嘲弄我二十五年來的理所當然。
“操!"這個爆破音在密閉車廂里顯得格外尖銳。我猛地睜眼,發(fā)現(xiàn)右手不知何時已經(jīng)攥緊,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的傷口。疼痛像一劑清醒針,將我從自憐的泥沼中拽出。父親冷峻的訓誡在耳邊炸響:"向左,商場如戰(zhàn)場,眼淚是留給死人的。"那些嚴苛到近乎殘酷的培養(yǎng),那些在董事會旁聽時記滿的筆記本,難道就是為了今天像個喪家犬般落荒而逃?
我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灌入肺葉,強行將那翻騰的毒火壓下去。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掌心傷口的邊緣,那點尖銳的疼痛讓我更加清醒。這不是天災,這是一場針對我的、極其惡毒的人禍。是一場精心策劃的謀殺——對我身份的謀殺,一場必須用商業(yè)思維、用雷霆手段去處理的最高級別危機。
身份危機?繼承人疑云?狗屁!現(xiàn)在,這就是一場戰(zhàn)爭。關(guān)乎生死存亡的戰(zhàn)爭。
我拿出私人手機,屏幕冷光映亮我緊繃的下頜線。第一個電話,打給林薇。她是我的私人公關(guān)顧問,獨立于向氏集團,只對我個人負責,能力頂尖,嘴巴比保險柜還嚴。
電話幾乎秒通?!白笊伲俊绷洲钡穆曇粢蝗缂韧睦潇o干練,聽不出任何異常。很好,消息暫時還沒擴散到她那層。
“林薇,紅色警戒,最高級別。”我的聲音冷得像冰,“目標:向震霆董事長車禍入院。立刻執(zhí)行‘深淵’預案。”
電話那頭傳來鋼筆擱下的輕響,接著是轉(zhuǎn)椅的吱呀聲。三秒的沉默里,我能想象她迅速關(guān)閉辦公室玻璃幕墻的樣子。"深淵"是我們私下演練過的核選項,意味著所有常規(guī)手段都可以拋棄,包括道德底線。
“明白,左少。”林薇的聲音沒有絲毫猶豫,瞬間進入狀態(tài),“目前輿情?”
“醫(yī)院內(nèi)部有短暫混亂,涉及……血型匹配問題。”我斟酌著用詞,點到即止,“核心詞:‘稀有血型’、‘家屬輸血’、任何暗示繼承權(quán)不穩(wěn)的猜測。源頭可能來自醫(yī)院工作人員或現(xiàn)場無關(guān)人員。部分禿鷲在場?!蔽抑傅氖枪灸切└吖堋?/p>
“收到。鎖定關(guān)鍵詞:‘AB型Rh陰性’、‘向氏繼承人’、‘血型疑云’、‘豆包’。”林薇精準地捕捉到了要害,“我會立刻啟動所有監(jiān)控節(jié)點,覆蓋主流媒體、社交平臺、財經(jīng)論壇、甚至匿名社區(qū)。發(fā)現(xiàn)苗頭,第一時間撲滅,溯源追責。同步啟動‘煙霧彈’:聯(lián)系《財經(jīng)周刊》,放風說肇事司機有復雜背景,可能涉及商業(yè)報復;讓技術(shù)部那邊放個無關(guān)緊要的AI合作利好消息。您需要親自發(fā)聲嗎?”
“暫時不。”我果斷拒絕,“老頭子情況‘穩(wěn)定’,我在醫(yī)院陪護,無暇他顧。一切以官方通告為準?!北3殖聊?,有時候是最有力的武器。
“明白。保持加密頻道聯(lián)系?!绷洲崩涞貟鞌嚯娫?。她是我此刻最鋒利的矛和盾之一。
第二個電話,打給陳默。我的特助,跟了我五年,能力或許不是最強,但勝在忠誠可靠,背景干凈得像張白紙。
“默,在哪?”
“左少,我在公司?!标惸穆曇魤旱煤艿停尘耙粲行┼须s,“情況……不太好。張總、周總、李副總他們開完會了,臉色都很怪。王律師把自己關(guān)在辦公室,一直打電話。底下人都在交頭接耳……”
意料之中。這群禿鷲,聞到血腥味就坐不住了。
“聽著,”我打斷他,語速快而清晰,“啟動‘堡壘’程序。第一,立刻以我的名義發(fā)內(nèi)部通告:董事長病情穩(wěn)定,正在積極治療中。公司一切運營決策權(quán)暫時由我代行(老頭子昏迷,我有這個法定代理權(quán)),重大事項需我審批。措辭強硬點,蓋我電子簽章。第二,你親自盯著張、李、王三個人,他們見了誰,打了什么電話,說了什么,我要知道。第三,技術(shù)部、財務部、安保部,這三個部門的主管,你私下接觸,確保他們站隊清晰。告訴他們,非常時期,站錯隊的后果,他們清楚。第四,密切關(guān)注董事會這幫老狐貍的行為。”
“是,左少!”陳默的聲音帶著一絲緊張,但更多的是被賦予重任的堅決,“我馬上去辦!”
“記住,你自己低調(diào)點,別當出頭鳥。有任何風吹草動,第一時間密報我。”我補充道。陳默是我在公司的眼睛和耳朵,不能折了。
結(jié)束通話,車子已經(jīng)駛?cè)朐祈敼⒌牡叵聦佘噹?。電梯無聲地上升,直達頂層。指紋解鎖,厚重的裝甲門無聲滑開。熟悉的空間,極簡的奢華風格,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璀璨卻冰冷的夜景。這里是我的王國,此刻卻更像一個孤島。
我甩掉沾著雨水和醫(yī)院消毒水氣味的外套,赤腳踩在冰涼的大理石地面上,走到酒柜前,倒了一杯烈酒。琥珀色的液體滑入喉嚨,帶來灼燒般的暖意,卻暖不了心底的寒冰。
走到巨大的書桌前,打開加密的筆記本電腦。屏幕亮起,幽光照亮我毫無表情的臉。我需要更硬的底牌。
點開一個加密通訊軟件,輸入復雜的密鑰和動態(tài)口令。幾秒后,一個代號“夜梟”的頭像亮起。這是我養(yǎng)了多年的頂級私家偵探,游走在灰色地帶,只認錢,更認我的“勢”。
沒有寒暄,我直接輸入:“最高優(yōu)先級任務。目標:向震霆、其配偶(已故)、我本人、豆包(向云帆)的出生信息。時間:二十一年至二十二年前。地點:本市。重點:當年接生醫(yī)院、所有經(jīng)手醫(yī)護人員(尤其護士長、主刀醫(yī)生)、原始出生證明及醫(yī)療記錄。關(guān)聯(lián):管家向忠近五年所有異常動向、私下調(diào)查記錄。另:豆包生母線索。預算無上限,手段不論,速度第一。情報加密直傳?!?/p>
"夜梟"的回復快得驚人:"R"。這個簡單的字母背后,是足以買下市中心公寓的預付金。金錢在此刻只是數(shù)字,而真相才是保命的氧氣。
做完這一切,我靠在寬大的椅背上,將杯中殘酒一飲而盡。烈火燒灼著食道,帶來一種近乎自虐的清醒。媒體暫時被按下,公司勉強穩(wěn)住,調(diào)查已經(jīng)啟動。但這只是開始,像在布滿地雷的沼澤地里行走,稍有不慎,粉身碎骨。
我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雨勢漸小,但烏云依舊低垂,城市的燈火在濕漉漉的玻璃上暈染成一片模糊的光海。這座我俯瞰了二十多年的城市,此刻顯得如此陌生而充滿敵意。
豆包現(xiàn)在在干什么?在那個冰冷的老宅里,被忠叔像看管一件易碎品一樣“照顧”著?忠叔會對他說什么?灌輸什么觀念?那個傻乎乎的腦子,能理解多少?會生出多少不該有的念頭?
一股混雜著厭惡和忌憚的情緒涌上來。我強迫自己移開思緒。不能想他!想他就是被動!
我的手指無意識地在冰冷的玻璃上劃過?,F(xiàn)在,該為自己鋪后路了。
打開書桌最底層的暗格,里面不是文件,而是一個小巧的指紋保險箱。打開,里面是幾本不同名字、不同國家的護照,幾張不記名的黑卡,幾枚小巧的U盾,還有幾把造型奇特的鑰匙。這是我的“諾亞方舟”,老頭子都不知道的存在。以箱子里三千萬美金的儲備,足夠我在任何國家隱姓埋名。但下一秒,父親冷硬的聲音又在耳畔炸響:"懦夫才選擇逃跑。"。暗格里的"諾亞方舟"靜靜躺著,瑞士銀行的黑卡在燈光下泛著冷光。指腹摩挲著護照上陌生的名字,我突然想起十五歲那年,父親帶我去迪拜獵鷹。那只價值百萬的獵隼,即使戴著真皮頭罩,依然能讓人感受到它不甘被困的野性。
最壞的打算:身份徹底揭開,被向氏掃地出門,甚至被“清理”。那么,這些東西就是我唯一的生路。我會立刻消失,帶著這些錢,去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什么狗屁繼承人,什么狗屁豪門恩怨,都他媽見鬼去!活著,才是硬道理。
但……甘心嗎?
看著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那張曾經(jīng)意氣風發(fā)、睥睨一切的臉上,此刻只剩下冰冷的算計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老頭子二十多年的心血栽培,向氏這龐大的帝國,那些曾經(jīng)匍匐在我腳下的人……就這么拱手讓人?讓給那個傻乎乎的豆包?或者被那群禿鷲瓜分?
一股強烈的不甘和憤怒猛地沖上頭頂,比剛才在醫(yī)院時更甚!
不!絕不!我猛地轉(zhuǎn)身,酒瓶砸在墻上迸裂成無數(shù)碎片,威士忌的香氣瞬間充滿整個空間。玻璃渣反射著吊燈光芒,像散落一地的鉆石。不,我不逃。這場戰(zhàn)爭才剛剛開始,而我要讓所有人知道,即便被剝?nèi)?太子"的光環(huán),我依然是匹嗜血的狼。
隱姓埋名是最后一步,是迫不得已的退路。在此之前,我要爭!要斗!要利用老頭子昏迷的這段時間,把真相挖出來!把主動權(quán)奪回來!忠叔想玩?那群禿鷲想趁火打劫?豆包想撿現(xiàn)成的?
那就看看,誰才是笑到最后的人!
我走回書桌前,重新坐下。電腦屏幕上,“夜梟”的頭像依舊安靜。調(diào)查需要時間。
現(xiàn)在,是等待和鞏固的時候。
我調(diào)出陳默發(fā)來的公司最新簡報,強迫自己將注意力集中在那些枯燥的數(shù)字和報表上,那些禿鷲果然在連夜開會。財務總監(jiān)的座駕在半小時前悄悄駛向了律師事務所方向。這些細節(jié)在平時或許微不足道,此刻卻像暴雨前的螞蟻搬家,預示著更大的風暴。同時,大腦在高速運轉(zhuǎn),模擬著各種可能出現(xiàn)的局面,思考著應對策略。
老頭子什么時候醒?
醒過來之后,他會是什么態(tài)度?
忠叔到底扮演什么角色?
豆包……會變成什么樣?
一個個問號,像懸在頭頂?shù)倪_摩克利斯之劍。
窗外的夜色,越發(fā)深沉。
云頂公寓的頂層燈火通明,一個被剝奪了王冠的“太子”,正在這冰冷的孤島上,獨自一人,撥打著這場關(guān)乎生死存亡的、冰冷的算盤。
戰(zhàn)爭,才剛剛開始。而第一夜的寧靜,注定無人入眠。而黎明到來時,要么我重拾權(quán)杖,要么就此墜入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