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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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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梧宮果然清靜了下來。

再沒有不識相的人前來打擾。份例用品按時送來,雖不奢華,卻也齊全。小禾臉上的懼色漸漸少了些,偶爾還會大著膽子跟我說幾句外面聽來的閑話。

無非是陛下如何勤政,皇后如何賢德,小皇子如何聰穎可愛。

我只是聽著,不置一詞。

蕭衍再也沒有來過。他的存在,卻無時無刻不籠罩著這座皇宮。他的旨意,他的喜好,甚至他昨日在御花園夸了哪種花,都能成為宮人竊竊私語的話題。

他像是天邊懸著的太陽,遙遠,灼目,看似溫暖,實則冰冷地注視著一切。

我像一株被遺忘在陰暗角落的苔蘚,在無人問津的寂靜里,默默汲取著稀薄的養(yǎng)分,等待著。

直到這日午后,一個意想不到的人,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了靜梧宮。

那時我正坐在院中那棵最大的梧桐樹下,看著枯黃的葉片一片片旋轉(zhuǎn)著落下。

一個穿著低調(diào)灰衣、做普通雜役太監(jiān)打扮的人,低著頭,拿著掃帚,看似在清掃落葉,卻極快地、不著痕跡地靠近了我。

在小禾看不到的角度,他將一個揉得極小的紙團,塞進了我虛握的手心里。

動作快如閃電,隨即又佝僂著身子,慢吞吞地掃著地,漸行漸遠。

我的心猛地一跳,面上卻不動聲色,依舊看著落葉。

直到感覺四周再無旁人,我才緩緩攤開手掌。

那紙團很小,邊緣粗糙。

我一點點將它展開。

上面只有寥寥數(shù)字,筆跡卻熟悉得讓我眼眶驟然一熱——

「裊裊,安否?父兄念甚。萬事謹慎,沈家仍在?!?/p>

是父親的筆跡!

蒼勁,沉穩(wěn),一如他本人。

沈家仍在!

紙張的邊緣,還沾著一點不易察覺的、干涸的墨漬,似乎書寫時心情激蕩,用力過度所致。

我的手指微微顫抖,將那張紙條緊緊攥在手心,仿佛攥著一團火,一塊冰。

父親……哥哥……

他們知道我還活著。

他們知道我回來了。

他們……仍在。

一股酸熱猛地沖上鼻腔,視線瞬間模糊。

三年了。我以為我早已被所有人遺忘,被拋棄在這冰冷的宮墻之內(nèi),獨自面對著物是人非的慘痛。

原來,不是。

原來,我的身后,并非空無一人。

我將那張紙條緊緊按在心口,感受著那單薄紙張帶來的、足以支撐脊梁的力量。

淚水無聲地滑落,滴在枯黃的落葉上,裂開深色的痕跡。

從地獄爬回來的,不止是我一個孤魂。

還有沈家女兒的傲骨。

還有未雪的血仇。

還有……亟待清算的舊賬。

蕭衍,蘇婉玥。

你們且看著。

好戲,才剛剛開始。

靜梧宮的梧桐葉幾乎落盡了,光禿的枝椏劃破灰蒙的天空,像一道道僵死的疤痕。日子在一種近乎凝滯的寂靜中流淌,表面的平靜下,卻暗涌著無聲的較量。

那日鳳儀宮來人碰了一鼻子灰后,蘇婉玥似乎真的偃旗息鼓,再未明面上尋釁。靜梧宮的份例依舊,不多不少,只是送東西來的太監(jiān)宮女,眼神里的探究和輕蔑藏得更深了些,動作卻愈發(fā)謹慎,生怕沾上什么晦氣。

小禾偶爾從外面回來,會帶些零碎的消息。多是陛下又賞了鳳儀宮什么新奇玩意,小皇子又學會了什么新詞,帝后如何鸞鳳和鳴。她說得小心翼翼,一邊說一邊覷我的臉色。

我只是聽著,面上波瀾不驚,心里那潭死水,卻因父親那張紙條,悄然發(fā)生了變化。不再全是絕望的冰冷,而是沉淀下了更冷硬、更清晰的東西——籌碼,算計,以及一絲極微弱的、關于“身后并非空無一人”的暖意,這暖意非但不能融化堅冰,反而讓那冰層凍得更深、更堅固,足以承載更沉重的謀劃。

我需要的不是吵鬧,不是歇斯底里的對峙。那除了消耗自己,毫無用處。我需要眼睛,需要耳朵,需要在這看似鐵桶一般的宮墻內(nèi),找到縫隙。

小禾太弱小,也太容易看透,她不是合適的人選。

那日送來父親紙條的灰衣太監(jiān),再未出現(xiàn)過。像一滴水融入大海,無跡可尋。但我知道,他,或者他們,一定在某個角落注視著我。

我在等。

等一個或許并不存在的機會。

這日后晌,天色陰沉得厲害,像是要壓下來。我借口殿內(nèi)氣悶,想在院中走走。小禾替我披了件半舊的斗篷,默默跟在后頭。

靜梧宮位置偏僻,宮墻也不如別處修繕得齊整,靠近西北角的地方,甚至有一段墻根生了厚厚的苔蘚,墻頭瓦片也有些松動。我狀似無意地踱步過去,目光掃過那些苔蘚和縫隙。

正要轉(zhuǎn)身,墻根另一側(cè),隱約傳來壓得極低的交談聲,伴隨著輕微的、有節(jié)奏的刮擦聲,像是有人在用工具清理著什么。

“……說是病了有兩三日了,咳得厲害,夜里都睡不安穩(wěn)……”

一個略顯蒼老的聲音,帶著濃濃的愁緒。

“太醫(yī)院那起子捧高踩低的玩意兒!不是急癥,又沒使足銀子,誰肯真心來看我們這種沒倚仗的老婆子!”另一個聲音憤憤地,聽著年輕些,也更潑辣。

“唉,小聲些!能有什么法子……只盼著這遭能熬過去……”

“熬?再熬油燈就干了!張嬤嬤,您就不能再去求求劉總管?他好歹管著這一片……”

“求了有什么用?份例里的炭火都被克扣得只剩些渣子,藥更是別想!這靜梧宮……唉,真是叫天天不應……”

靜梧宮?她們是在說這里以前的舊人?

我的心微微一動,停下腳步,側(cè)耳細聽。

那刮擦聲停了。兩個聲音也低了下去,似乎意識到隔墻有耳,匆匆腳步聲遠去了。

我站在原地,看著那段斑駁的宮墻。

病了的老宮人?被克扣份例?無人問津?

這深宮里,最多的就是這些被遺忘的、悄無聲息腐爛著的角落。

“小禾?!蔽议_口。

“奴婢在?!毙『踢B忙上前。

“方才說話的是誰?”

小禾愣了一下,臉上露出些為難:“聽著像是……像是負責漿洗上的張嬤嬤和雜役房的李嬤嬤。她們……她們以前好像是伺候過靜梧宮一位太妃的,太妃薨了后,就沒挪地方,一直在這附近當差?!?/p>

“她們說的生病的是誰?”

“好像……是和張嬤嬤同屋的趙嬤嬤,年紀很大了,以前也是在靜梧宮伺候過的老人?!毙『痰穆曇粼絹碓降?,帶著物傷其類的惶恐。

我沉默了片刻。

“去小廚房,看看還有什么能入口的點心,包一些。再把我妝匣最底層那個不起眼的舊荷包拿來。”

小禾依言去了,很快回來,手里拿著一個小布包和一個顏色暗淡、繡工卻依稀能看出昔日精致的舊荷包,里面裝著幾塊碎銀和幾串銅錢——這是我僅有的、從狄戎帶回來的、未被宮人收走的體己。

“娘娘,您這是……”小禾不解。

“帶路?!蔽覜]有解釋,只將布包和舊荷包接過,攏在袖中。

小禾不敢多問,引著我繞過僻靜的宮道,走向?qū)m女嬤嬤們居住的矮房區(qū)域。越走越是偏僻簡陋,空氣中彌漫著潮濕和一種廉價的皂角味。

在一扇掉漆的木門前,小禾停住了腳步,低聲道:“就是這里了。”

里面?zhèn)鱽韷阂值?、蒼老的咳嗽聲,一聲接一聲,聽得人揪心。

我示意小禾敲門。

門吱呀一聲開了,露出張嬤嬤那張布滿皺紋、寫滿愁苦的臉。她看到門外站著的是我和小禾,明顯愣住了,隨即露出驚慌之色,就要跪下行禮:“奴、奴婢不知……”

我抬手虛扶了一下:“不必多禮。聽說這里有人病了,過來看看?!?/p>

我的目光越過她,看向屋內(nèi)。光線昏暗,炕上躺著一個老人,蓋著打補丁的薄被,正咳得蜷縮起來。另一個看著潑辣些的李嬤嬤站在炕邊,手里端著半碗溫水,也是一臉驚疑不定。

屋內(nèi)陳設簡陋,寒氣逼人,炕邊的火盆里只有幾塊半死不活的炭核,聊勝于無。

張嬤嬤和李嬤嬤顯然完全沒料到我會來,手足無措地站在那里,眼神里充滿了警惕和不安。

我走進屋內(nèi),將手里的點心布包放在桌上,又從袖中取出那個舊荷包,放在布包旁邊。

“一點吃食,還有這個,”我的聲音盡量放得平緩,“拿去請個太醫(yī)來看看,或者抓些藥。年紀大了,病拖不得?!?/p>

兩位嬤嬤看著桌上的東西,眼睛瞪大了,像是看到了什么極其不可思議的東西。張嬤嬤的嘴唇哆嗦著,看看東西,又看看我,眼圈驀地就紅了。

李嬤嬤反應快些,一把拉過還在發(fā)愣的張嬤嬤,噗通一聲跪了下來,聲音帶著哽咽和難以置信的激動:“謝……謝謝娘娘!謝謝娘娘恩典!趙嬤嬤她……她……”她說著,也忍不住抹起眼淚來。

炕上的趙嬤嬤似乎被驚動,咳嗽稍停,渾濁的眼睛努力地想看向我們這邊。

“快起來。”我微微蹙眉,不習慣這樣的場面,“不過是舉手之勞。宮里生存不易,互相幫襯一把罷了?!?/p>

李嬤嬤拉著張嬤嬤起來,擦著眼淚,連連道:“娘娘心善!娘娘心善!這……這真是救命的恩情……”她看著我的眼神,徹底變了,之前的驚疑被一種混雜著感激和激動的情緒取代。

張嬤嬤更是泣不成聲,只會重復著:“謝謝娘娘……謝謝……”

我沒有多留,又看了一眼炕上那位病重的老嬤嬤,便轉(zhuǎn)身離開了。

小禾跟在我身后,一路沉默。直到回到靜梧宮,她才小聲問:“娘娘,您為什么……”

“為什么幫她們?”我替她問完,看著窗外越來越陰沉的天色,“小禾,你說,在這宮里,是錦上添花的人多,還是雪中送炭的人多?”

小禾茫然地搖頭。

“是落井下石的人最多。”我淡淡道,“今日我拉她們一把,來日或許……就能多一條路,少一塊砸向自己的石頭?!?/p>

更何況,那是靜梧宮的老人。她們在這宮墻內(nèi)熬了一輩子,眼睛或許昏花,耳朵卻未必聾,心里藏著的故事,未必少。

有些投資,看得見的不是銀子,是人心。

小禾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當夜,果然下起了今冬的第一場雪。雪花不大,卻細密,很快就在地上鋪了薄薄一層。

更鼓響過,萬籟俱寂。

我依舊坐在窗邊,看著外面漆黑的夜。

輕微的、幾乎被雪落聲掩蓋的腳步聲,再次出現(xiàn)在庭院里。

停在了我的門外。

這一次,他沒有停留太久。

似乎只是確認這扇門后的那個人,是否還在。

然后,一件什么東西,被輕輕地從門縫底下塞了進來。

落在地上,發(fā)出極輕微的“噗”一聲。

那腳步聲隨即離去,很快消失在雪夜里。

我靜靜地坐著,過了許久,才慢慢起身,走到門邊。

地上躺著一個用油紙包得嚴嚴實實的小包裹。

我彎腰撿起。

入手微沉。

打開油紙,里面是幾塊品相極好、散發(fā)著清苦藥香的墨錠。另有一個更小的、折疊起來的紙包。

展開紙包,里面是幾顆蜜漬的金桔,色澤誘人,甜香撲鼻。

沒有只言片語。

我拿著那墨錠和蜜餞,站在原地,久久未動。

墨是好墨,是舊時我慣用的那種,他曾跑遍半個上京為我尋來。

金桔……是以前我喝藥時,他總是備著,說我怕苦,得用這個甜甜嘴。

記憶像猝不及防的冷箭,穿透三年的時光,精準地釘入心口最柔軟的地方,帶來一陣尖銳的攣縮。

他這是什么意思?

打一巴掌,再給一顆甜棗?

用這點微不足道的舊物,來提醒我過去的美好,來抵消那三年煉獄,來粉飾他如今的嬌妻幼子?

還是……他真的以為,我還是那個會因為一點小恩小惠就心軟感動、忘卻所有痛苦的沈裊裊?

冰冷的嘲諷一點點爬上眼底。

我將那油紙重新包好,拿著它,走到窗邊。

窗戶推開一條縫,凜冽的寒風裹著雪沫吹進來。

我毫不猶豫地,將那個包裹,連同里面承載著的虛假回憶和廉價慰藉,一起扔進了窗外沉沉的夜色里。

“噗”一聲輕響,淹沒在雪地里。

干凈利落。

蕭衍。

你的江山你的美人都抱穩(wěn)了。

就別再拿出這副念念不忘、情非得已的惡心嘴臉。

我嫌臟。

雪下了一夜,清晨推窗,外面已是白茫茫一片,將那宮墻的朱紅、琉璃瓦的金碧都壓了下去,只剩一片刺目的冷白。靜梧宮庭院里那幾棵梧桐的枯枝裹了素縞,更顯嶙峋。

地上那個小小的油紙包,早已被新雪徹底覆蓋,不見蹤影。

也好。

埋得干干凈凈。

小禾端來早膳,是一碗清可見底的米粥并幾樣腌漬的小菜,不見半點油腥。她擺放碗筷時,手指凍得通紅,低聲嘟囔了一句:“膳房的人越發(fā)怠慢了,說是雪天路滑,炭火珍貴,好的要先緊著各宮主子……”

我拿起冰冷的瓷勺,舀了一勺寡淡的粥送入口中,慢慢咽下。胃里泛起一股寒意,卻奇異地讓人清醒。

“無妨?!蔽业?,“冷有冷的好處,腦子清楚?!?/p>

用過早膳,我依舊坐在窗邊。雪光映著,室內(nèi)比往日亮堂些,卻也更加空寂寒冷。那本舊書早已翻完,無書可看,便只是看著庭中積雪發(fā)呆。

晌午時分,雪暫歇了。宮道上傳來了不同于尋常宮人匆忙步行的動靜。是車轱轆壓過積雪的吱呀聲,夾雜著內(nèi)侍特有的、細碎而恭敬的引導聲。

“……陛下特意吩咐了,這紅梅還是植在梅林東南角最好,日照足,開花也早……”

“……皇后娘娘前兒還念著呢,說今年冬日冷,不知梅林的花苞凍傷了沒有……”

聲音由遠及近,竟像是朝著靜梧宮這邊來了。


更新時間:2025-08-25 10:15: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