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協(xié)議簽署后的日子,像一灘凝固的死水,沉滯,發(fā)臭,看不到絲毫流動的跡象。

所謂的“家”,變成了城市邊緣一個老舊小區(qū)里租來的兩室一廳。墻壁斑駁,水管時常在深夜發(fā)出沉悶的嗚咽,樓道里彌漫著潮濕和廉價油煙混合的味道。從窗明幾凈的別墅到這兒,不過短短數(shù)月,卻仿佛隔了一生那么遠。

破產(chǎn)清算像一場刮骨療毒,掏空了林家?guī)资攴e累的所有。除了幾件隨身衣物和一些不值錢的舊物,我們幾乎一無所有。債務(wù)依然龐大得像一座山,壓得人喘不過氣,雖然陸沉舟方面“仁慈”地表示,那筆天價賠償金可以“暫緩追討”,但這更像是一把懸在頭頂?shù)倪_摩克利斯之劍,不知道何時會落下。

我媽徹底垮了。她不再哭鬧,大多數(shù)時候只是呆呆地坐在窗前,看著樓下灰撲撲的院子,一坐就是一整天。眼神空洞,反應(yīng)遲鈍,偶爾會抓著我的手,反復(fù)念叨:“溪溪,等你爸出院了,我們就能回去了,對吧?”

我無法回答。

我爸還在醫(yī)院,情況暫時穩(wěn)定,但醫(yī)藥費像個無底洞。我和我哥編織的謊言脆弱得像一層窗戶紙,我們每天都活在恐懼里,害怕這層紙被捅破的那一刻。

我哥林浩,曾經(jīng)意氣風(fēng)發(fā)的青年企業(yè)家,如今白天騎著電動車穿梭在城市里送外賣,晚上去物流倉庫做分揀臨時工。他肉眼可見地瘦削下去,脊背卻挺得筆直,像一根被壓彎卻不肯折斷的鋼筋。他很少說話,眼神里沉淀著厚重的疲憊和一種被生活磨礪出的狠戾。他把所有的錢都省下來,支付我爸的醫(yī)藥費和這個破舊房子的租金。

而我。

我曾經(jīng)是A大的驕傲,是手握無數(shù)offer的天之驕女。

現(xiàn)在,我連一份像樣的工作都找不到。

每一次投遞簡歷,都石沉大海。偶爾有那么一兩個面試機會,對方在看到我的名字和那張因為新聞而頗具“辨識度”的臉時,表情都會瞬間變得微妙,然后客氣而迅速地結(jié)束談話。

“林小姐,您的經(jīng)歷很出色,但可能不太適合我們公司……”

“抱歉,我們這個崗位已經(jīng)招到更合適的人了。”

“您的情況比較特殊,我們公司規(guī)模小,恐怕……”

特殊。

我知道我“特殊”在哪里。我是被陸沉舟釘在恥辱柱上的人,沒有哪個企業(yè)會冒著得罪陸氏集團的風(fēng)險錄用我。在這個圈子里,封殺一個人,往往只需要他輕描淡寫的一句話。

無數(shù)次,我從那些寫字樓里走出來,站在車水馬龍的街頭,看著西裝革履的人們步履匆匆,感覺自己像個被整個世界拋棄的孤魂野鬼。

驕傲和尊嚴(yán),在生存面前,一文不值。

最后,我在一家遠離市中心、環(huán)境嘈雜的咖啡館找到了一份洗杯子的工作。老板娘是個面相刻薄的中年女人,知道我的“事跡”,用極低的工資雇傭我,動輒呵斥,仿佛給了我天大的恩賜。

“洗個杯子都洗不干凈!你以為你還是大小姐嗎?”

“動作快點!后面一堆等著呢!喪著個臉給誰看?”

“要不是我看你可憐……”

我低著頭,忍受著一切。戴著厚厚的橡膠手套,雙手長時間浸泡在熱水和清潔劑里,很快變得紅腫、脫皮,甚至開裂。曾經(jīng)握筆簽下數(shù)百萬合同、在鍵盤上敲出優(yōu)秀畢業(yè)論文的手,如今變得粗糙不堪。

很累。身體上的疲憊如同潮水,每夜都將我淹沒。但更累的是心。那種無論怎么掙扎都看不到希望的無力感,像沼澤一樣,一點點吞噬著我。

偶爾,會在財經(jīng)新聞或咖啡館客人閑談的只言片語里,聽到關(guān)于陸沉舟的消息。

陸氏集團又拿下了哪個重磅項目。

陸總裁攜未婚妻出席某慈善晚宴,伉儷情深,羨煞旁人。

據(jù)說婚禮籌備已近尾聲,極盡奢華……

每一次聽到,都像有一根細小的針,在心口最柔軟的地方輕輕扎一下。不劇烈,但綿密的疼。那個女人,那個被他捧在手心、擁有著我這張臉卻享受著完全不同命運的女人,像一道永恒的背景音,提醒著我曾經(jīng)的愚蠢和此刻的卑賤。

我和他,早已是兩個世界的人。他在云端,我在泥里。

有一天傍晚,我下班回來,累得幾乎虛脫。在巷口,我看到我哥正被幾個明顯是催債公司的人推搡著。那些人面目猙獰,嘴里不干不凈地罵著。

“……沒錢?沒錢你老子還在醫(yī)院吊著命?騙鬼呢!”

“林浩,別給臉不要臉!再不拿出點誠意,別怪我們?nèi)フ裔t(yī)院那個老不死的聊聊!”

我哥死死咬著牙,額角青筋暴起,拳頭攥緊,卻始終沒有揮出去。他只是用身體擋著那些人通往我們家的路,一遍遍嘶啞地說:“錢我會還!給我點時間!別動我爸!”

那一刻,我看著哥哥被迫彎下的脊梁,看著他那雙曾經(jīng)只握鋼筆和方向盤的手如今布滿傷痕和老繭,看著他在那些人面前的隱忍和卑微……

巨大的酸楚和絕望瞬間沖垮了我強撐的防線。

我靠在冰冷的墻壁上,緩緩滑坐到地上,淚水終于決堤。

不是為自己,是為我哥,為我家,為我們這毫無指望的人生。

為什么?

我們到底做錯了什么?

就因為我像另一個女人,就活該被如此踐踏,連活下去都要如此艱難嗎?

哭了不知道多久,直到眼淚流干,只剩下干澀的疼痛。

我哥打發(fā)走了那些人,拖著沉重的步子走過來,看到我坐在墻角,愣了一下。他臉上掠過一絲狼狽和難堪,隨即快步走過來,想拉我起來。

“地上涼,快起來?!?/p>

我沒有動,抬起頭,看著他布滿紅血絲的眼睛,聲音嘶啞地問:“哥,我們以后……怎么辦?”

他拉我的動作頓住了,沉默了很久很久。夜色落下來,將他臉上的疲憊和絕望勾勒得更加深刻。

最終,他嘆了口氣,那口氣里帶著千斤重壓。

“活著。”他說,聲音低沉得像從地底傳來,“只要人還在,總有辦法?!?/p>

他把我拉起來,拍了拍我身上的灰,動作有些笨拙,卻帶著一絲屬于家人的、殘存的溫暖。

“走吧,媽該等急了?!?/p>

活著。

僅僅只是活著,就已經(jīng)用盡了我們?nèi)康牧狻?/p>

前路一片漆黑,看不到光。疲憊深入骨髓,連呼吸都帶著沉重的痛感。

但就像我哥說的,只要還活著,就得咬著牙,一步一步,在這片由陸沉舟親手為我們挖掘的廢墟里,艱難地走下去。

哪怕,只是為了不讓那個毀了我們的人,看笑話。


更新時間:2025-08-25 13:08: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