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三的渡船在第三天夜里自己漂走了。
這事兒說出來沒人信，可老船夫攥著那截褪色的紅繩，指節(jié)抖得像篩糠。繩頭還沾著暗褐色的污漬，湊近聞有股腥甜味，和他三天前在江心撈起的血手印是同一個味道。小六跑路后，渡口就剩他一個人守著那間矮檐的木棚子，煤油燈在窗紙上投下個搖晃的影子，把"王記渡船"四個褪色的紅漆字照得忽明忽暗。
子時的梆子聲從江對岸飄過來，王三正就著咸菜啃冷饃，忽然聽見木棚外傳來細碎的腳步聲。這季節(jié)的烏江水汽重，門前青石板上的苔蘚長得比人還高，按理說該是"吧嗒吧嗒"的濕響，可今夜這腳步聲——他猛地掐滅油燈，那聲音竟像是誰踩著枯枝在頭頂踱步，伴隨著細碎的、瓷器相碰般的叮當聲。
"誰......"話出口就后悔了。窗紙突然被什么東西蘸著水畫了個圓圈，墨綠色的汁液順著窗欞往下淌，在土墻上洇出個猙獰的鬼臉。王三縮在墻角，聽見木門吱呀一聲，不是被推開的，倒像是有人從門縫里硬擠進來的。冷風裹著江水的腥氣灌進來，煤油燈的火苗"噗"地矮了一截。
"王師傅。"女聲輕得像片葉子飄在水面，卻凍得他后頸的汗毛根根直豎。那聲音帶著股子奇異的黏稠感，每個字都像泡在化不開的蜜里，甜得發(fā)苦，"您這渡船......還擺不擺呀？"
王三的獨眼死死盯著供桌下的陰影。那里本該堆著幾捆麻繩和破蓑衣，此刻卻隆起個緋紅色的輪廓——是件斜襟棉襖，袖口繡著并蒂蓮，領(lǐng)口墜著三顆翡翠扣子。他終于看清那東西是怎么進來的：門閂好好的，窗紙也沒破，可那抹紅就那么憑空懸在半空，像被無形的線吊著，緩緩朝供桌飄來。
"您三天前渡過一個紅襖子姑娘吧？"那東西飄到香爐跟前，燭火映出張慘白的臉。王三的太陽穴突突直跳，那眉心的朱砂痣紅得滴血，在晃動的火光里像是要滴下來染紅整張供桌。更駭人的是她的脖子——他清清楚楚看見那截脖頸以違背常理的角度向后彎折，后腦勺幾乎貼到了脊梁骨，可那張臉卻始終正對著他。
供桌上的銅香爐突然倒了。王三看著那抹紅影俯下身，紅襖子的下擺掃過他的草鞋，帶著江底淤泥的腥氣和某種甜膩的腐臭。他聽見布料摩擦的窸窣聲，接著是"叮"的一聲輕響——那串掛在房梁上的紅繩墜了下來，繩結(jié)上串著的五枚銅錢正叮叮當當滾到女人腳邊。
"您看。"她蹲下來撿銅錢，后頸的皮膚裂開道細縫，露出里面黑黢黢的腔管，"這些銅錢......不夠數(shù)呢。"王三的喉嚨像塞了團浸水的棉花，他眼睜睜看著那女人從藍布包袱里掏出個陶俑——和三天前江里漂出來的童男童女一模一樣，只是這尊俑人的臉被刮花了，露出里面暗紅色的陶土，像是被人生生摳掉了皮肉。
銅錢突然開始發(fā)燙。王三看著那五枚康熙通寶在女人手里轉(zhuǎn)了個圈，最末那枚"乾隆通寶"竟?jié)B出暗紅的血珠。女人咯咯笑起來，脖頸上的裂口張得更大了，黑洞洞的腔管里垂下幾縷黏連的腸子："王師傅，江心島的渡船......可是要收雙份船錢的呀。"
木棚的門突然被狂風吹開。王三看見漫天星斗都變成了血紅色，江面上飄來無數(shù)盞碧綠的河燈，每盞燈下都墜著個紅衣身影。那些身影面朝江心島方向，雙手高舉，腕上系著和他供桌上同樣的紅繩。而那個紅袍女人已經(jīng)飄到了門口，懷中的陶俑突然發(fā)出尖利的啼哭聲，聲音像是用生銹的鐵片刮擦著人的耳膜。
"您猜......"她的臉幾乎貼到王三的獨眼上，朱砂痣滴下的血珠在煤油燈下凝成細線，"當年那個擺渡的瘸子......最后是怎么死的？"
王三的視線開始模糊。他看見女人的紅襖子下擺滲出黑水，在青石板上匯成個小水洼，水洼里倒映著無數(shù)張扭曲的臉——都是他這些年來渡過的客人，每個人眉心都點著顆朱砂痣，每張嘴里都叼著串紅繩......
當?shù)谝豢|晨光刺破濃霧時，矮檐木棚的門大敞著。供桌上的銅香爐翻倒在地，香灰里埋著五枚沾血的銅錢。而原本掛在房梁上的那串紅繩，此刻正靜靜地漂浮在渡口的水面上，繩結(jié)上串著的銅錢少了一枚——正是那枚滲血的"乾隆通寶"。
江霧深處，隱約傳來細碎的腳步聲，像是有人踩著枯枝，正朝渡口緩緩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