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鄲城破那夜,朔風(fēng)卷著雪沫,刀子似的刮過銅雀臺的高脊,發(fā)出嗚嗚咽咽的鬼嚎。我,
公子偃,獨(dú)自立在這趙國最孤絕的危臺上。腳下,那座曾象征趙國最后尊嚴(yán)的巨城,
已陷入一片恐怖的赤紅火海。烈焰沖天,濃煙如墨龍般翻滾,幾乎要將整個天幕吞噬。
風(fēng)里裹挾著焦糊的肉味、木料燃燒的噼啪爆響,
還有……無數(shù)瀕死的、絕望的、撕心裂肺的哀嚎。那聲音穿透冰冷的夜風(fēng),
直直鉆入我的骨髓,像無數(shù)根燒紅的鋼針,反復(fù)穿刺著每一寸血肉。先祖的慟哭,
就在這風(fēng)雪的嗚咽與城破的哀鳴里,重重疊疊地響起。那聲音似從極深的幽暗地底滲出,
又似從燃燒的宮殿廢墟中盤旋而上,帶著積攢了數(shù)百年的沉重與此刻碎裂的痛楚,
轟然撞進(jìn)我的耳鼓。一股徹骨的寒意,瞬間凍結(jié)了四肢百骸?!肮?!公子偃!
”急促的腳步踩碎了臺頂?shù)谋”?,郭開那熟悉又令人作嘔的嗓音撕裂了風(fēng)雪的嗚咽。
他裹著一件玄色大氅,貂裘的領(lǐng)子簇?fù)碇菑堃蝮@惶而扭曲的臉,
狼狽得像一頭被獵人追捕的野獸,哪里還有半分往日權(quán)傾朝野的從容?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臂,
那力道大得驚人,帶著一種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絕望?!白?!快隨老夫走!”他氣息粗重,
渾濁的眼中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光芒,“秦軍已破四門,巷戰(zhàn)不過徒死!
王翦將軍親口允諾,只要公子隨老夫投誠,秦國丞相之位,唾手可得!榮華富貴,
遠(yuǎn)勝這亡國之地!”他的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我的臉上,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權(quán)欲的腥氣。
丞相之位?我的目光緩緩從城下那片焚城的煉獄收回,那沖天的火光映在我的瞳孔里,
灼燒著。先祖的慟哭聲,百姓的慘嚎聲,
母親臨終時枯瘦的手……無數(shù)破碎的畫面在火光中翻騰、撞擊。
我慢慢地、極其緩慢地轉(zhuǎn)回頭,目光落在郭開那張因急切而漲紅的臉上。他的眼神里,
充滿了對生的渴望和對更高權(quán)位的貪婪,
唯獨(dú)沒有一絲一毫對這個即將化為齏粉的故土的愧疚。一股冰冷的火焰,
從我心底最深的廢墟里猛地竄起,瞬間燒盡了四肢百骸里最后一絲猶豫和軟弱。
我猛地甩開他那只冰冷如毒蛇般的手?!摆w國……”我的聲音干澀沙啞,
卻像被這城下的烈火淬煉過,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清晰地刺破風(fēng)雪與遠(yuǎn)處的廝殺,
“亡于郭開?!庇沂珠W電般探入寬大的袖袍深處,
指尖觸到了那冰冷堅硬的金屬——母親留給我防身、最終卻沒能護(hù)住她自己的匕首。
那冰冷的觸感像一道閃電,瞬間貫通了我的手臂。“你!”郭開的瞳孔驟然收縮成針尖,
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干二凈,只剩下死灰般的驚駭。他下意識地想后退,想逃離,
但雙腳卻像被這銅雀臺的寒冰死死凍住。寒光一閃!那柄凝聚了我所有絕望與恨意的匕首,
帶著破開風(fēng)雪的尖嘯,狠狠刺出!目標(biāo),直指郭開那顆跳動著的、污穢的心臟!三年前,
也是在這銅雀臺上。風(fēng)沒有今夜這般刺骨,夕陽的余暉慷慨地潑灑下來,
給冰冷的臺頂鍍上一層虛幻的金色。那時的邯鄲,雖已顯出頹勢,
卻還維持著大國最后的體面。郭開站在高臺的邊緣,寬大的紫色錦袍被風(fēng)吹得獵獵作響。
他背對著我,望著西沉的落日,身影在斜陽下拉得又長又暗,如同匍匐的巨獸?!百裙?,
”他緩緩轉(zhuǎn)過身,臉上掛著那種慣常的、令人琢磨不透的笑意,像一張精心描繪的面具,
“看到了嗎?這邯鄲城,這趙國,就像這落日……暮氣沉沉,垂垂老矣。
”我那時不過是個空有王族血脈、卻因母親出身卑微而被所有人遺忘在角落的公子。
面對這位權(quán)傾朝野的相國,心中只有本能的敬畏與疏離。我微微垂下眼瞼,
聲音帶著拘謹(jǐn):“相國大人何出此言?我趙國……尚有雄兵良將?!薄靶郾??
”郭開嗤笑一聲,那笑聲短促而尖銳,像冰錐劃過琉璃,“廉頗老邁昏聵,
早已被大王棄之如敝履!至于李牧……”他刻意停頓,目光如鷹隼般銳利地攫住我,
仿佛要穿透我的皮囊,直視我靈魂深處那點(diǎn)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對權(quán)力的微末渴望,
“戍守北疆,擁兵自重,其心……當(dāng)真可昭日月么?”他向前踱了一步,
距離近得我能聞到他錦袍上熏染的昂貴龍涎香氣,那香氣里卻隱隱透著一絲腐朽的氣息。
“公子,你身上流淌著先王的血,”他的聲音壓低了,帶著一種蠱惑人心的魔力,
絲絲縷縷鉆進(jìn)我的耳朵,“趙國,需要新血!需要像公子這樣年輕、聰穎、懂得變通的新血!
”新血?我的心猛地一跳,一股難以言喻的燥熱感不受控制地從胸腔里升騰起來,
瞬間沖上臉頰。長久以來被忽視、被遺忘的壓抑,似乎在這一刻找到了一個宣泄的出口。
我抬起頭,第一次真正迎上郭開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里面仿佛有漩渦在旋轉(zhuǎn)。
他捕捉到了我眼中那細(xì)微的動搖,笑意更深,也更冷?!肮犹熨Y聰穎,
只是尚欠些……歷練?!彼牧伺氖郑曇羟宕?。兩個內(nèi)侍應(yīng)聲,
引著一個女子從臺側(cè)的陰影中裊裊婷婷地走了出來。她穿著一身素雅的湖藍(lán)色衣裙,
身段玲瓏,行走間如弱柳扶風(fēng)。夕陽的金輝落在她低垂的臉上,勾勒出精致柔美的輪廓。
當(dāng)她終于抬起眼瞼望向我時,那雙眸子清澈得如同山澗清泉,
卻又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羞怯與不安,瞬間攫住了我全部的呼吸。“此女名喚云姬,
琴棋書畫皆通,尤善解人意?!惫_的聲音帶著一種施舍般的慵懶,“今后,
就讓她侍奉公子左右,也好讓公子在讀書習(xí)政之余,懂得些……人情世故的妙處。
”云姬盈盈下拜,聲音溫軟如春水:“奴婢云姬,見過公子?!蹦且豢?,
銅雀臺凜冽的風(fēng)似乎都變得溫柔了。我看著她,仿佛看到了灰暗生命里驟然投入的一束光,
心中某個堅硬的角落,無聲地塌陷了一塊。
我甚至沒有去看郭開臉上那抹意味深長的、掌控一切的笑容。云姬的到來,
像一劑溫?zé)岬拿厶?,慢慢融化了公子府邸長久的清冷孤寂。她的指尖撥動琴弦,
流淌出的清音足以撫平我白日里在宗室子弟間受的閑氣;她研磨鋪紙,陪我讀書至深夜,
那清淺的呼吸和偶爾低柔的詢問,讓枯燥的竹簡都染上了溫度。她總能在我心煩意亂時,
恰到好處地遞上一盞溫?zé)岬母蚴菐拙洳恢圹E的開解?!肮咏袢铡坪跣木w不佳?
”一次晚課后,她跪坐在我身旁,為我輕輕揉按著因長時間執(zhí)筆而酸痛的手腕。
燭光跳躍在她低垂的睫毛上,投下小扇子般的陰影。我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
白日里聽到的那些關(guān)于李牧將軍在邊關(guān)“擅殺官吏”、“截留貢賦”的流言,
如同附骨之蛆在心頭纏繞?!霸萍?,你可知邊關(guān)李牧將軍之事?”我忍不住開口,
聲音帶著連自己都未察覺的困惑與一絲被挑起的疑竇。云姬的手微微一頓,
隨即力道更輕柔了幾分。她抬起眼,
那雙清澈的眸子里此刻盛滿了溫順的憂慮:“奴婢……不敢妄議國事。
只是……”她欲言又止,貝齒輕咬著下唇,顯出一種楚楚動人的掙扎,
“只是常聽府里一些老仆私下議論,說……說李將軍在雁門關(guān)外,儼然是國中之國了。
他麾下的將領(lǐng),只知有李牧,不知有大王……唉,這些話,奴婢本不該說給公子聽的。
”她怯怯地垂下頭,露出一段白皙脆弱的頸項(xiàng)。只知有李牧,不知有大王!
這句話如同淬了毒的冰針,精準(zhǔn)地刺入我心中那被郭開早已埋下猜疑種子的角落。
一股寒意夾雜著被冒犯的憤怒,猛地竄起?!柏M有此理!”我猛地抽回手,重重拍在案幾上,
竹簡嘩啦作響。云姬似乎被嚇到,肩膀瑟縮了一下,眼中瞬間浮起一層薄薄的水光,
更顯得無辜而柔弱?!肮酉⑴?!”她慌忙伏身,聲音帶著細(xì)微的顫抖,“都是奴婢多嘴,
惹惱了公子……奴婢只是,只是不忍看公子被蒙在鼓里……”那泫然欲泣的模樣,
瞬間澆熄了我大半的怒火,只余下對她“忠心”的憐惜和對李牧更深的不滿。我扶起她,
指尖觸到她微涼的手背:“不怪你,是那些……跋扈之臣,目無君上!”心中的天平,
在她溫言軟語的“提點(diǎn)”下,在郭開日復(fù)一日看似不經(jīng)意的“剖析”中,
開始無可挽回地傾斜。李牧的名字,
在我心中漸漸與“跋扈”、“專權(quán)”、“尾大不掉”這些危險的詞匯畫上了等號。
那份對邊關(guān)柱石本能的敬仰,在精心編織的讒言羅網(wǎng)中,悄然瓦解。郭開府邸的書齋,
永遠(yuǎn)彌漫著一種沉水香的厚重氣息,混著卷牘的墨味,
營造出一種深沉的、屬于權(quán)力中樞的壓抑感。巨大的羊皮地圖鋪陳在紫檀木案上,
山川城池如同凝固的血脈。郭開的手指,枯瘦而布滿斑點(diǎn),
此刻正穩(wěn)穩(wěn)地按在地圖上邯鄲以北、代郡與雁門關(guān)的位置,指尖微微泛白。“公子請看,
”他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李牧,擁重兵于此。北御匈奴,
看似大功一件,然則……”他的指尖猛地一劃,帶著風(fēng)聲,仿佛要將那片區(qū)域撕裂,
“他借防御之名,擅自擴(kuò)軍,拒不聽王命調(diào)遣,其心叵測!更有甚者,
朝中但凡有賢能之士對其稍露不滿,或上書勸諫大王對其稍加約束,不出數(shù)月,
必遭貶黜流放!公子可還記得上大夫趙蔥?還有那剛直的御史顏聚?
”趙蔥、顏聚……這些名字如同冰冷的石子投入心湖。我的確記得他們,
都是朝中素有清名、敢于直諫的重臣。趙蔥因“貪墨”被貶為庶人,
流放千里;顏聚則被控“誹謗宗室”,下獄后不久便“病故”獄中。當(dāng)時只覺惋惜,
如今被郭開用這根線,與李牧的名字如此清晰地串聯(lián)起來,一股寒意瞬間沿著脊椎爬升。
原來……他們的隕落,背后竟是李牧的黑手?“這……這難道都是李牧所為?
”我的聲音干澀,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悸?!白C據(jù)?”郭開冷笑一聲,
那笑聲像毒蛇在枯葉上游走,“老夫?yàn)橄喽嗄?,豈能信口開河?
”他猛地從袖中抽出一卷帛書,“啪”地一聲擲在我面前的案上。帛書展開,
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蠅頭小字,
羅列著所謂李牧“私通匈奴”、“截留軍賦”、“蓄養(yǎng)死士”、“結(jié)黨營私”的“鐵證”!
字字句句,觸目驚心。我的目光死死釘在那卷帛書上,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
燙得我眼睛生疼。憤怒、恐懼、還有一種被愚弄的羞恥感交織著沖上頭頂。
原來我趙國的根基,早已被這看似忠勇的邊將蛀空!一股熱血直沖顱頂,
混雜著被郭開點(diǎn)醒的“洞察感”和一種“為國除奸”的沖動?!凹橘\!”我猛地站起身,
胸中怒火翻騰,幾乎要將理智焚盡,“如此奸佞,豈能容他!我……我定要面見父王,
揭發(fā)其罪!”郭開眼中閃過一絲極其隱蔽的、如釋重負(fù)又帶著得逞的光芒,快得如同錯覺。
他繞過書案,走到我面前,枯瘦的手重重按在我的肩膀上,那力道沉甸甸的,
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推動?!肮由蠲鞔罅x!社稷之福!
”他的聲音充滿了激賞和一種長輩般的欣慰,“然則,李牧樹大根深,黨羽遍布軍中,
若貿(mào)然行事,恐打草驚蛇,反為其害。大王……”他刻意壓低了聲音,帶著一絲無奈,
“大王對李牧,也早有疑慮,只是苦于其軍功卓著,一時難以下定決心罷了?!彼曋?,
眼神變得異常銳利,仿佛要將某種決心直接楔入我的靈魂:“公子!此刻需要的,
不是尋常的奏疏,而是一把……能斬斷一切猶豫的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