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塵中草
青禾嶺的早晨，總是像一鍋沒燒開的溫水。
谷雨才過去三天，夜里的潮氣還掛在草葉上，遲遲不肯走。霧氣順著山脊往下爬，像一條懶洋洋的白蛇，把整座嶺子含在嘴里，輕輕吞吐。
林塵蹲在坡腳的亂石堆里，赤腳踩在濕泥上，腳趾凍得發(fā)紅。他今年十四，個子不高，肩膀窄，像一根沒長開的竹子。頭發(fā)只用草繩胡亂一束，額前幾縷被霧氣打濕，貼在眉骨上。那兩道眉生得高，壓住了眼睛，總像在算計什么，又像在躲什么。
他手里握著一把磨得發(fā)亮的鐮刀，刀口缺了兩處，卻仍舊鋒利。他用刀背撥開昨夜雨水沖下來的枯枝敗葉，露出底下幾株石菖蒲。葉片被水沖得七零八落，根卻牢牢抓住泥土。林塵把鐮刀插在地上，騰出雙手去摳那團根須。指甲縫里塞滿黑泥，他也不在意——泥比血好洗。
“石菖蒲、七葉一枝花……”
他小聲念著，像在數(shù)銅板。每念一樣，就把草藥放進背后的竹簍。根莖向左，花葉向右，這是娘生前教他的規(guī)矩。娘說，藥材認方向，人也得認方向，認錯了，是要吃苦頭的。
竹簍漸漸沉了，林塵的嘴角卻慢慢平了。娘還活著的時候，總把草藥換成銅錢，再換成米、鹽、燈油。如今娘走了，銅錢仍舊要換，只是換不回人了。
去年臘月，娘沒熬過去。那天雪下得不大，卻冷得邪性。娘躺在床上，蓋了三層舊棉被，仍舊抖得像風(fēng)里的蘆葦。她抓著林塵的手腕，指甲掐進他的肉里，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別信仙人。他們穿白靴，不沾泥，可他們的靴子底下，踩的是別人的骨頭?！?/p>
說完這句話，她就安靜下來。窗外雪片落在窗欞上，悄無聲息。青禾嶺的獵戶們聚在隔壁喝酒賭錢，笑聲隔著墻傳過來，像隔了一個世界。
林塵記住了娘的話。也記住了那天午后，青陽宗的外門弟子踩著飛劍落在院子里。飛劍不過巴掌寬，卻能載人。那弟子一襲青衫，靴底雪白，果然不沾泥。他連門都沒敲，一劍劈開屋門，從炕洞里搜出娘藏了半輩子的老山參。那山參須子長得像老人的胡子，被弟子隨手塞進袖中，連看都沒看林塵一眼。
臨走時，弟子回頭皺眉：“晦氣。”
林塵站在雪地里，赤著腳，看那人御劍而去，雪地上連一個腳印都沒留。
日頭爬到東山梁，霧氣散了些。林塵把最后一株何首烏埋回濕土，留半截芽頭做記號。這是他和顧先生之間的暗契。顧長風(fēng)原是青陽宗外門丹房的執(zhí)事，因“煉丹失火”被貶到青禾嶺“自省”。他需要藥，林塵需要銅板和消息。
昨日黃昏，顧長風(fēng)用炭條在碎瓦片上寫：“辰時試丹，缺紫丹參三錢、雪蓮子五錢?！?/p>
瓦片被林塵折成兩半，一半塞進顧長風(fēng)門縫，一半留在自家灶膛。灶膛里還有余燼，瓦片發(fā)燙，像一塊燒紅的炭。
林塵背著竹簍，沿著山脊往西坡走。路是踩出來的，窄得像一根線，左邊是崖，右邊是林子。他走得不快，每一步都踩在實處。山里人走路，最怕腳滑，腳一滑，命就滑走了。
半炷香后，他停在一處塌方前。昨夜暴雨，把山腹沖開一道口子，露出半截石棺。棺蓋裂開，里頭躺著一具白骨，指骨間扣著一枚暗紅色的玉簡。
林塵沒急著去撿。他先蹲下身，用鐮刀撥開濕土，看土層斷面。再抬頭看日影，算昨夜雨水沖刷的方向。確定周圍沒有第二雙腳印后，他才伸手。
玉簡冰涼，指腹能感覺到細小的凹凸。他湊到鼻尖嗅了嗅——土腥味之外，還有一絲苦杏仁味。
“毒？”
他扯下一片寬葉包好，塞進懷里。娘說過，山里的死人比活人誠實，可死人的東西，往往要用命換。
再往前，是廢棄的山神廟。廟頂塌了一半，石像的頭顱滾在門檻邊，被雨水沖得發(fā)白。林塵把竹簍藏進神像背后，轉(zhuǎn)身時，聽見廟外枯枝“咔”一聲。
“誰？”
聲音不高，卻啞得像磨破的竹片。
門口走進一個少年，穿灰布短打，比林塵高半個頭，臉卻稚嫩，眼角有一顆青痣。他背著一個比人還高的木匣，用粗布條橫七豎八捆著。
“林哥，是我，阿九。”少年咧嘴，露出缺了半顆的門牙，“我哥讓我把‘那東西’給你?！?/p>
林塵眉梢動了動。阿九的哥哥是嶺上獵戶，三天前進山獵赤紋豹，至今未歸。
阿九把木匣卸在供桌上，解開布條。匣子里是一截獸骨，骨頭中空，灌滿暗紅色粉末，像凝固的血。
“我哥說，這是赤紋豹的眉心骨，熬油能破迷障陣。他欠你一條命，所以……”
阿九的聲音低下去，手指在木匣邊緣摳出一道泥痕。
林塵沒問“你哥怎么沒回來”。山里人說話，留一半給山神聽。他伸手在骨粉里捻了捻，指尖立刻傳來細微的刺痛——像被冰針扎了一下。
“替我謝謝你哥?！彼D了頓，補一句，“如果他還回得來?！?/p>
阿九走后，林塵在神像背后挖了個淺坑，把木匣埋進去。土坑不深，剛好夠藏住一個秘密。做完這一切，他才取出那枚玉簡，對著破廟天窗漏下的光，瞇眼看。
玉簡上的凹凸并非文字，而是一連串細小的孔洞，深淺不一，像某種樂譜。他用指甲輕輕刮過，孔洞里滲出更濃的苦杏仁味。
“不是毒，是‘引’。”
他想起顧長風(fēng)喝醉時說的話：“丹藥分君臣佐使，最難的是‘引’——能牽一發(fā)動全身，也能讓一爐丹灰飛煙滅?！?/p>
林塵把玉簡貼身收好。今日辰時，顧長風(fēng)要試丹，而丹房外，青陽宗內(nèi)門弟子柳寒川會帶人來巡查。柳寒川是宗主親傳，半年前在青禾嶺“借”走三戶人家的女兒，說收為侍劍童女，至今無一人歸還。
林塵需要知道，柳寒川的鞋底，是不是也沾著白底云紋。
辰時一刻，青陽宗外門丹房。
丹房建在山腹，外窄內(nèi)寬，像一口倒扣的鐘。門口兩座石獸，缺了眼珠，只剩黑洞洞的眼眶。林塵蹲在丹房三十丈外的老槐樹上，用樹葉遮住半邊臉。
丹房的門開了，顧長風(fēng)走出來，手里端著一只青銅小爐。爐身刻滿云紋，爐蓋用鐵鏈拴著，像怕里頭的東西跑出來。顧長風(fēng)的袍子皺巴巴的，下擺沾著藥渣，頭發(fā)也亂，像是昨夜沒睡。
他把小爐放在石獸中間的空地上，從袖中摸出一張黃符，迎風(fēng)一抖，符紙自燃，火苗卻是青色的?；鹧嫣蛏蠣t底，爐身立刻發(fā)出“嗡嗡”的聲響，像有東西在里頭撞。
顧長風(fēng)又取出幾味藥材，依次投入爐中。每投一味，爐身便亮一分，嗡嗡聲也更急。林塵在樹上看得分明，那些藥材里，有他今早送去的紫丹參和雪蓮子。
最后一味藥材投入，爐蓋突然“嘭”一聲彈起，一股黑煙直沖天際。黑煙在半空凝成一只手的形狀，五指張開，又猛地攥緊。顧長風(fēng)臉色一變，咬破舌尖，一口血噴在爐身上。血珠滾過云紋，爐蓋重新合攏，黑煙也被拽了回去。
林塵屏住呼吸。他見過顧長風(fēng)煉丹失敗的樣子——爐炸成三瓣，丹房塌了半邊，顧長風(fēng)被炸飛一條胳膊，卻只是皺了皺眉，用剩下的手給自己止血。
這一次，爐沒炸。
但林塵聞到了苦杏仁味，比玉簡上的更濃。
丹房的門再次打開，柳寒川走出來。他穿月白長袍，腰懸玉佩，靴底果然雪白，不沾半點泥灰。他身后跟著兩個青衣童子，手里各捧一柄長劍，劍鞘用紅綢裹著，像送嫁的隊伍。
柳寒川站在丹爐前，低頭看爐，又抬頭看天。陽光照在他臉上，映出眉心一點朱砂痣。他忽然開口，聲音清越：“顧執(zhí)事，這一爐丹，成了幾成？”
顧長風(fēng)垂手而立，聲音沙?。骸盎亓鴰熜郑叱??！?/p>
“七成？”柳寒川笑了笑，“那便算六成吧。剩下四成，算你欠宗門的?！?/p>
顧長風(fēng)沒說話，只是彎腰更深了些。
柳寒川轉(zhuǎn)身，目光掃過四周，像在找什么。林塵把身子往樹葉后縮了縮，心跳卻快得像擂鼓。
柳寒川的目光在老槐樹上停了一瞬，又移開。他抬手，兩個童子會意，掀開了丹爐的蓋子。爐中靜靜躺著三粒丹藥，通體血紅，表面有細小裂紋，像干涸的河床。
“取丹?！?/p>
童子用銀鉗夾起丹藥，放入玉匣。柳寒川接過玉匣，轉(zhuǎn)身要走，忽然又回頭：“顧執(zhí)事，聽說你最近和一個采藥的小子走得很近？”
顧長風(fēng)身子一僵：“……是?！?/p>
“別讓他走太近?！绷ǖ溃扒嗪處X的草藥，是宗門的。”
說完，他帶著童子御劍而去，靴底依舊雪白。
林塵在樹上，直到那兩道劍光消失在天際，才慢慢吐出一口氣。
日頭西斜，林塵回到山神廟。
他挖出木匣，把赤紋豹的眉心骨取出來，用石頭砸成粉末。粉末落在掌心，像一捧凝固的血。他又取出玉簡，對著夕陽看?？锥丛诠饩€下連成一條線，像一條小路，通往某個未知的地方。
他把玉簡和骨粉一起包好，塞進貼身的布袋。布袋是娘生前縫的，針腳細密，用了三層布，最里層是娘的舊衣，帶著淡淡的藥香。
下山時，林塵走得很慢。
他想起娘臨終前的話：“別信仙人?！?/p>
也想起阿九哥哥留下的骨頭，想起顧長風(fēng)煉丹時吐的那口血，想起柳寒川靴底的云紋。
仙人穿白靴，不沾泥，可他們的靴子底下，踩的是別人的骨頭。
林塵低頭看自己的腳——赤腳，沾滿泥，卻踩的是自己的影子。
走到家門口時，天已經(jīng)黑了。
屋子是土坯房，屋頂用茅草壓著石頭。門沒鎖，山里人家，鎖不防人，只防野獸。
林塵推開門，灶膛里還有余燼。他添了把柴，火光跳起來，映出墻上掛著的草藥圖。圖是娘畫的，用木炭描在草紙上，已經(jīng)發(fā)黃。
他坐在灶前，把布袋里的玉簡和骨粉倒出來，攤在掌心看。
火光跳動，玉簡上的孔洞像無數(shù)只眼睛，也在看他。
林塵忽然想起，娘還說過一句話：“草藥有性，人心有毒?？捎行┒?，比草藥更救命?！?/p>
他伸手，把玉簡和骨粉一起投入火中。
火焰立刻變成了青色，像顧長風(fēng)煉丹時的火。
林塵盯著那火，輕聲道：“娘，我不信仙人。可我得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