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城南一間連門牌都被雨水沖掉的孤兒院里。那是個連時間都仿佛停滯的地方,
永遠彌漫著消毒水和霉味混合的酸澀氣息。院長說,發(fā)現(xiàn)我的那天,
整條巷子都浸在瓢潑大雨里,雨水匯成渾濁的河流,漫過坑洼的石板路。
唯有我躺的那個破舊紙箱干燥得像被誰特意護在懷里,連墊在底下的一件褪色棉襖都是暖的。
她總是摸著我的頭,把這當作吉兆,說我是個被命運額外眷顧的孩子。我卻始終覺得,
那是上天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提醒我:別奢望有人替你遮風擋雨,你終將是一個人。
孤兒院的日子清苦,但不算最難熬。最難熬的是每個夜晚,
聽著其他孩子在夢中囈語著“媽媽”,而我只能把臉埋進充滿皂角味道的、硬邦邦的枕頭里,
假裝那也是一個溫暖的懷抱。我學會了自己補襪子,用院長用剩的粉筆頭在墻上畫畫,
對著水洼里的倒影給自己剪頭發(fā)。
我早早明白了“擁有”和“失去”的含義——擁有是暫時的,失去才是永恒。十二歲,
因為一個慈善助學項目,我進了市一中。那里的校服雪白挺括,像一面面會走動的墻,
把我這個補丁摞補丁、渾身散發(fā)著孤兒院氣味的轉(zhuǎn)學生牢牢擋在外面。
我從踏入教室的第一天起,就成了一個異類,一個標靶。
班里的人叫我“野種”、“沒人要的狗”、“撿來的垃圾”。
他們把我的午飯倒進沾滿油污的垃圾桶,逼我跪著撿起來吃;把我鎖在陰暗潮濕的器材室里,
聽我在令人窒息的黑暗里哭到失聲;在我的凳子上偷偷涂滿強力膠,
看著我起身時撕裂褲子的窘迫模樣發(fā)出哄堂大笑。我習慣了。真的。
洞的舊毛衣、被紅墨水涂滿“去死”字樣的課桌——它們像一場場提早到來的、凜冽的寒冬,
把我凍在原地,連呼救都凍結(jié)在喉嚨深處,化作冰冷的沉默。我以為我的人生就會這樣,
在無邊無際的灰暗和寒冷中,沉沒下去。直到那天。那是一個普通的黃昏,
欺凌也是普通的欺凌。
走了我藏在書包最里層、省吃儉用攢錢買下的舊鋼筆——那是我唯一稱得上“珍貴”的東西。
幾個人高馬大的男生把我堵在放學后空無一人的教學樓后巷,
拳頭和踢踹像雨點一樣落在我蜷縮起來的身體上。我沒哭,
只是死死盯著那個攥著鋼筆、笑得囂張的男生。林絮就是在那時出現(xiàn)的。她像是逆光而來,
周身被夕陽鍍上一層毛茸茸的金邊。她扎著利落的高馬尾,額角有細碎的絨毛,
校服洗得發(fā)白,領(lǐng)口卻有一圈自己繡的精致藍色小花,像是把一小片天空裁下來綴在了身上。
她毫不猶豫地擋在我面前,身形不算高大,卻像一把突然撐開的、堅固無比的傘。“欺負他,
先問問我?!彼穆曇羟宕啵瑤е倥赜械娜崃?,并不兇狠,卻像一束銳利的光,
直接劈開我頭頂那層終年不散、壓得我喘不過氣的陰云。她的影子投在我身上,細細長長的,
將我完全籠罩其中。那是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影子也可以有溫度,
一種讓人鼻子發(fā)酸、眼眶滾燙的溫度。那幾個男生訕訕地走了。她轉(zhuǎn)過身,向我伸出手。
她的手指纖細白皙,指甲修剪得干凈整齊。我沒有握上去,只是自己掙扎著爬起來,
拍打著身上的塵土,不敢看她的眼睛?!澳銢]事吧?”她問,聲音里帶著真切的擔憂。
我搖搖頭,喉嚨緊得發(fā)不出聲音。她嘆了口氣,沒有在意我的沉默和狼狽,
從書包里拿出一張干凈的手帕,印著小小的白色茉莉花,遞給我:“擦擦吧,臉上有灰。
”我沒有接那塊散發(fā)著淡淡清香的手帕,怕自己的臟污玷污了它。她頓了頓,竟主動伸出手,
小心翼翼地替我擦去嘴角的血跡和臉上的污痕。她的動作很輕,很溫柔,
像對待一件易碎的珍寶。那一刻,我死寂的心湖里,仿佛被人投下了一顆滾燙的石子。后來,
我知道了她叫林絮,比我高一級,是學校里出了名的好學生,漂亮、優(yōu)秀、家世良好,
像一顆遙不可及的星星。我不知道她為什么會注意到我,為什么會救我。但這束光,
我已經(jīng)抓住了,就絕不會放手。我開始拼命學習,近乎自虐地努力。
只為了能在她經(jīng)過我們班級時,假裝不經(jīng)意地抬頭,
讓她或許能看到一個不那么糟糕的我;只為了成績榜上,
我的名字能離她的稍微近一點;只為了有一天,能配得上站在她身邊。奇跡般地,
我們考上了同一所大學。她學新聞,我學金融。送我去大學報到的那天,
孤兒院院長拉著我的手,偷偷塞給我一個皺巴巴的紅包,眼里含著淚:“孩子,好好念書,
好好……對林同學?!蔽抑刂攸c頭。大學里,她依然光芒萬丈,身邊從不缺乏追求者。而我,
憑借近乎孤勇的執(zhí)著和努力,也漸漸褪去了自卑陰郁的外殼,開始顯露鋒芒。
我加入了她在的社團,找一切機會靠近她。她似乎也并不討厭我,會叫我一起吃飯,
一起去圖書館,會在我打球受傷時,皺著眉頭給我貼創(chuàng)可貼。大二那年的冬天,
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雪覆蓋了整個城市。我鼓起平生最大的勇氣,
在她宿舍樓下等了整整兩個小時,像個雪人。當她抱著書走出來時,
我?guī)缀跏峭滞_地走過去,將懷里捂了許久、用所有兼職積蓄買的銀質(zhì)項鏈遞給她,
鏈墜是一顆小小的、閃著微光的星星?!傲中?,”我的聲音因為寒冷和緊張而顫抖,
“我……我喜歡你。很久了?!彼读艘幌拢L長的睫毛上落了幾片雪花,隨即笑了起來,
眼睛彎成好看的月牙。她沒有接項鏈,而是伸出手,拂去我頭發(fā)和肩膀上的積雪。“傻子,
等這么久,不冷嗎?”她拉起我凍得通紅的手,塞進她溫暖的口袋里,“這種話,
應該我先說才對。我也注意你很久了,那個總是低著頭、拼命努力、讓人心疼的男孩。
”巨大的幸福感像雪崩一樣將我淹沒。我顫抖著拿出那條項鏈,小心翼翼地為她戴上。
冰涼的銀鏈貼在她溫熱的皮膚上,那顆小星星恰好落在她的鎖骨之間,
閃爍著微弱卻堅定的光。她低頭看了看,笑著說:“很好看。以后,你就是我的星星了。
”我們在一起了。像所有校園情侶一樣,漫步在梧桐落葉的街道,分享一副耳機,
在自習室的角落偷偷接吻。她說:“以后誰敢動你,我就寫篇稿子讓他社死?!蔽倚χc頭,
卻在夜里偷偷把這句話抄進日記本,用筆一遍遍描粗,仿佛這樣就能讓這份承諾永不褪色。
畢業(yè)后,我們搬進了城邊一套租來的小公寓。面積不大,卻充滿了我們對未來的憧憬。
墻紙是她挑的暖黃色,像午后三點的陽光,灑滿一室的溫馨。她在廚房手忙腳亂地煮粥,
廚房里經(jīng)常飄出糊味,我在客廳熬夜改方案,鍵盤聲和她的嘟囔聲交織成最動聽的樂章。
她收養(yǎng)了一只流浪貓,通體雪白,只有尾巴尖一點黑。她抱著貓,我抱著她,
窩在沙發(fā)里看老電影。那時我信了——信了世間所有的童話,
信了“永遠”兩個字真的可以落在柴米油鹽里,信了上天終于把虧欠我的溫暖,
連本帶利地補償給了我。我拼命工作,像一臺上緊了發(fā)條的機器。我要給她最好的生活,
我要買下屬于我們自己的房子,我要讓所有人都羨慕她。
當我終于拿到第一筆巨額項目獎金時,我立刻跑去買了鉆戒,在她最喜歡的餐廳,單膝跪地,
向她求婚。她哭著笑了,用力點頭,伸出手指讓我套上戒指。那枚戒指并不算很大,
卻幾乎耗盡了我當時所有的積蓄。但她摸著那顆鉆石,說這是世界上最美、最亮的星星。
婚禮不算盛大,但很溫馨。她穿著潔白的婚紗,笑得比任何時刻都美。交換誓言時,
她看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無論貧窮富貴,健康疾病,我都會陪在你身邊,
因為你是我親手撿到的寶貝,我要護你一輩子。”我緊緊抱住她,眼淚浸濕了她頭紗的紗幔。
我以為,我已經(jīng)把前半生的苦都預支完了,往后余生,都將是甜??晌彝耍?/p>
童話從不寫婚后第七年。也忘了,星星或許會一直閃爍,但看星星的人,可能會厭倦。
——婚姻生活的瑣碎,像細沙一樣,慢慢磨蝕著最初的激情。我越來越忙,
升職、加薪、應酬、出差……像一個陀螺,被名為“成功”的鞭子抽打著,不停旋轉(zhuǎn)。
我想要給她更多,更好的物質(zhì)生活,卻忽略了,她或許更需要我的陪伴。
我們之間的交流越來越少。常常是我深夜帶著酒氣回家,她已經(jīng)睡著;我清晨匆匆離去,
她還未醒。餐桌上留給我的飯菜,從熱到?jīng)觯俚阶罱K不再預留。那只叫“雪球”的貓,
漸漸更親近她,看到我只會警惕地躲開。絮絮的抱怨從一開始的撒嬌,變成了后來的爭吵,
又逐漸變成了沉默。她眼里的光,一點點黯淡下去。我開始害怕回家,
害怕面對那種令人窒息的沉默,寧愿在辦公室通宵達旦地工作。沈硯就是在這個時候,
越來越多地出現(xiàn)在她的口中,進而出現(xiàn)在我們的生活里。他是她的助理,比她小兩歲,
比我小六歲,大學畢業(yè)沒多久,充滿了朝氣和活力,笑起來右臉有個淺淺的梨渦,
很能哄人開心。第一次見他,是在我公司樓下。絮絮說來接我下班,順便指上沈硯,
他住的地方離我們家不遠。沈硯很自來熟,一口一個“絮姐”、“姐夫”,叫得親熱。
他鉆進副駕,回頭沖我笑,牙齒潔白整齊:“姐夫,久仰大名,絮姐天天夸您能干。
”那聲“姐夫”脆生生的,我卻莫名覺得像被冰碴子劃了一下心臟,
泛起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不適。我只能勉強笑笑。后來,沈硯出現(xiàn)的頻率越來越高。
絮絮加班,他貼心送去宵夜,拍照發(fā)朋友圈,配文“感謝中國好助理”;絮絮出差,
他事無巨細地訂好機票酒店,
連天氣提醒和行程規(guī)劃都做得完美無缺;甚至我們女兒朵朵的周歲宴,他送的純銀長命鎖,
都比我這個父親買的更重、更精致,引得親戚們紛紛夸贊“小沈真會辦事”。
我安慰自己:不過是個得力又殷勤的下屬,絮絮工作順心就好。但心里那根刺,卻越扎越深。
我開始下意識地注意他們之間的互動。她會很自然地喝他遞過來的水,
他會順手幫她捋開額前掉落的碎發(fā),他們之間有種難以言喻的默契,
一個眼神就能明白對方的意思,那是我和絮絮之間已經(jīng)失去很久的東西。
懷疑像藤蔓一樣瘋長,纏繞得我?guī)缀踔舷?。我試圖和絮絮溝通,她卻覺得我無理取鬧,
不信任她?!吧虺幹皇莻€孩子,工作能力強又細心,幫我分擔了很多,你怎么能那么想?
”她的話語里帶著不耐煩和失望。直到某個深夜,我的胃病突然發(fā)作,
疼得蜷縮在客廳冰冷的地板上,冷汗瞬間浸透了睡衣。手機就在不遠處,
我掙扎著給絮絮打了三個電話,都被直接按斷??謶趾吞弁醋屛覝喩戆l(fā)冷。
第四個電話終于接起,背景音是嘈雜震耳的酒吧音樂和喧嘩聲,
一個年輕的、帶著醉意的男聲混著電流聲傳來:“喂?姐夫???姐在幫我擋酒呢,有點醉了,
今晚可能回不去了,你先睡吧……”是沈硯的聲音。電話被匆匆掛斷。我聽著忙音,
躺在冰冷的瓷磚上,胃部的劇痛仿佛蔓延到了心臟,變成一種更深、更鈍的絕望。
冷汗一滴一滴砸在地板上,像無聲的眼淚。那一刻,
我忽然想起十二歲那年被鎖在器材室里的黑暗——冰冷、絕望、無人應答。原來有些黑,
是連光都照不進的。而曾經(jīng)那束屬于我的光,或許正在照亮別人?!畠憾涠淙龤q那年,
口齒伶俐,活潑可愛,是她照亮我灰暗生活的另一顆小太陽。那天我難得下班早,
興沖沖地去幼兒園接她。隔著柵欄,我看見朵朵被沈硯高高地扛在肩上,
她興奮地揮舞著小手,小辮子一翹一翹,銀鈴般的笑聲灑滿整個院落。絮絮就站在他們旁邊,
仰頭看著,臉上帶著我許久未見的、輕松又明媚的笑容。她抬起手,
極其自然地用紙巾替沈硯擦拭額角的汗水。夕陽的金輝溫柔地籠罩著他們,
把三個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和諧得像一幅完美的一家三口圖。而我的影子,
孤零零地落在身后,被徹底擠出那片溫馨的畫面。我轉(zhuǎn)身走了,沒有驚動任何人。
坐在空曠的地下車庫里,發(fā)動機熄滅后,死一般的寂靜包裹了我。我點了一支煙,
煙霧繚繞中,想起十二歲那年,我跪在垃圾桶邊撿拾被踩爛的飯粒,林絮蹲下來,
用那塊帶著茉莉花香的手帕,一點點擦我臉上的污漬和眼淚。她輕聲問:“身上疼嗎?
”我咬著嘴唇搖頭。她又輕輕指了指我的心口:“那這里呢?”我忘了自己當時答了什么,
或許什么都沒說。只記得她突然張開手臂,用力地抱了抱我,那個擁抱溫暖而有力,
帶著少女的清香和堅定的力量。她說:“別怕,以后我護著你?!痹瓉恚?/p>
“以后”是有保質(zhì)期的。只是我太蠢,一直沉溺在過去的溫暖里,沒看清早已過期的標簽。
——從那天起,我變得更加沉默。我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加班,通宵,出差。
把靈魂賣給沒完沒了的報表、并購案和酒桌應酬,換回來的錢大把地堆在卡里,
卻像一堆毫無意義的贖罪券,無法減輕我內(nèi)心的半分罪孽和痛苦。絮絮抱怨過,哭過,
甚至失控地摔過杯子?!澳愕降走€要不要這個家?”“你眼里還有沒有我和朵朵?
”“我們之間怎么會變成這樣?!”她聲嘶力竭地質(zhì)問。我聽著,心臟像被凌遲,
卻再也提不起力氣去解釋,去哄她。有一次她應酬喝醉,我去接她。她在副駕上蜷縮著,
喃喃自語,突然轉(zhuǎn)過頭,淚眼朦朧地問我:“陳默,你是不是不愛我了?
”車窗外的霓虹燈明明滅滅地掃過她的臉,
我盯著她無名指上那枚我攢了半年生活費買的素圈戒指,
以及戒指下那道清晰的、被常年禁錮勒出的淺痕。想起當年她把它套進我指根時,
眼里閃著淚光,笑著說:“以后你不再是一個人了?!毙呐K驟然縮緊,
疼得我?guī)缀跷詹蛔》较虮P。我張了張嘴,有千言萬語堵在胸口,
卻最終只吐出一句干澀的:“你醉了,早點睡吧?!彼劾锏淖詈笠稽c光,啪地一下,
徹底熄滅了。她轉(zhuǎn)過頭,看向窗外,再沒有說一句話。那之后,我們之間連爭吵都沒有了,
只剩下相敬如“冰”。——結(jié)婚五周年紀念日。我推掉了所有應酬,早早回家,
照著菜譜手忙腳亂地做了一桌子她曾經(jīng)喜歡吃的菜。從下午三點一直忙到晚上七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