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耳的剎車聲響起!程明遠幾乎是本能地猛踩剎車,巨大的慣性將兩人狠狠拋向前方又被安全帶勒回座椅。
車子在紅燈前戛然而止,車頭幾乎要貼上前面車輛的后保險杠。
程明遠猛地轉(zhuǎn)過頭,急促的喘息尚未平復(fù),在儀表盤微弱的光芒下,他清晰地看到女兒眼中蓄滿了淚水。
那淚水折射著紅光,像兩簇絕望燃燒的小小火苗。
“小雨……”
程明遠的心像是被那淚水燙了一下,聲音不自覺地放軟,“你……是不是又夢到媽媽了?”
這句話像打開了閘門。小雨一直強忍著的淚水終于洶涌地滾落下來,滑過她年輕卻寫滿痛苦的臉龐。
“我每天都夢到她,爸?!?/p>
她的聲音哽咽著,帶著濃重的鼻音,“每一天!但我寧愿在夢里見到她,我也不希望有任何東西,任何人,包括你!去打擾她真正的安息!那不是愛,那是褻瀆!”
程明遠感到一陣尖銳的刺痛,像是被女兒話語里的鋒芒扎中了心臟最柔軟的地方。
他下意識地伸出手,想去擦拭女兒臉上的淚水,指尖卻在即將觸碰到那溫?zé)崴鄣乃查g,被小雨倔強地偏頭躲開了。
那拒絕的動作,比任何言語都更清晰地劃開了他們之間的鴻溝。
“答應(yīng)我,”小雨抬起淚眼朦朧的臉,直視著父親,眼神里是近乎哀求的絕望。
“不要繼續(xù)這項研究了,爸,求你了,有些界限,人類不應(yīng)該去跨越,那是深淵!”
紅燈轉(zhuǎn)綠,后方車輛的喇叭聲不耐煩的響起,一聲聲催促著他們前行,如同命運不可抗拒的洪流。
程明遠默默地重新啟動車子,匯入車流,車廂內(nèi)只剩下空調(diào)單調(diào)的出風(fēng)聲和小雨壓抑的、斷斷續(xù)續(xù)的抽泣。
沉默在父女之間蔓延,沉重得如同深地實驗室上方的七百米巖層。
過了很久,久到窗外的霓虹再次連成一片光海,程明遠才用一種極度疲憊、仿佛耗盡了所有力氣的聲音,緩緩開口,像是在對女兒說,又像是在說服自己:
“我需要知道真相,小雨。如果是雨桐……如果她真的……以某種方式還存在……哪怕只是一點碎片,一絲回響……我必須……”
“必須什么?!”小雨猛地轉(zhuǎn)過臉,淚水未干的臉上只剩下冰冷的、近乎尖銳的憤怒和失望。
“把她困在實驗室的服務(wù)器里?變成一堆供你研究的數(shù)據(jù)?讓她成為你實驗臺上的標(biāo)本?
爸!你醒醒!你知道媽媽會怎么想!她最討厭被束縛!她熱愛的是自由的生命本身,而不是什么永恒的數(shù)據(jù)囚籠!
你這樣做,和她最憎惡的那些把生命當(dāng)作工具的人有什么區(qū)別?!”
程明遠握著方向盤的手猛地一顫,車子在車道上輕微地晃動了一下。
他死死盯著前方被車燈照亮的路面,嘴唇緊抿成一條蒼白的直線,再也沒有說出一個字。
小雨的話像冰錐狠狠扎進他試圖用科學(xué)理性包裹的、從未愈合的情感傷口。
他知道雨桐會怎么說,那個如陽光般熱愛生命每一刻、尊重一切自由意志的女人,一定會激烈地反對這種將意識當(dāng)作工具、將逝者囚禁于數(shù)字牢籠的行為。
但內(nèi)心深處,另一個更微弱卻更執(zhí)拗的聲音在瘋狂地吶喊:如果……如果這是能再“見”她一面、再“聽”她說一句話的唯一機會呢?哪怕付出任何代價?
書房厚重的實木門在身后輕輕合上,隔絕了外面的一切聲響,空氣里彌漫著舊紙張和皮革特有的、略帶陳腐的溫暖氣息。
程明遠沒有開頂燈,只擰亮了書桌上那盞老式綠罩臺燈,昏黃的光暈在黑暗中劃出一個孤島。
他走到靠墻的嵌入式保險柜前,手指有些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連續(xù)輸入了兩遍密碼才成功。
沉重的柜門無聲地滑開,里面沒有金銀財寶,只有一摞用橡皮筋仔細捆好的、邊緣已經(jīng)微微泛黃卷曲的筆記本。
他小心翼翼地取出最上面一本,皮革封面已經(jīng)磨損,卻依舊被主人保護得很好,這是林雨桐的研究筆記。
他走到書桌前坐下,在昏黃的燈光下,像捧著一件圣物般,輕輕翻開。
娟秀流暢的字跡躍入眼簾,記錄著她對大腦、對意識、對生命本質(zhì)的思考和探索。
紙張翻動時發(fā)出輕微的沙沙聲,如同情人間的低語。
他快速翻動著,尋找著記憶深處那個標(biāo)記。
終于,在靠近筆記中部的地方,一頁紙的右上角,畫著一個不起眼的、用藍色墨水勾勒的小小星號。
他屏住呼吸,目光落在那些熟悉的字句上:
“……如果意識真能脫離肉體存在,那死亡不過是另一種生命形式的開端。
這想法充滿誘惑,如同伊甸園的禁果。
然而,被科技強行滯留、無法完成其自然消散過程的意識。
或許會淪為最痛苦的囚徒——被困在生與死的夾縫中,既無法前行,亦無法回歸。
這種‘永生’,是比死亡更殘酷的詛咒。”
指尖無意識地撫過那些墨跡,紙張的紋理透過指腹傳來,帶著歲月的粗糙感。
恍惚間,他仿佛能觸摸到寫下這些字時,雨桐那溫潤而有力的手指。
記憶的閘門轟然洞開,病床上那張蒼白卻依舊溫柔的臉龐清晰地浮現(xiàn)。
她握著他的手,氣若游絲,卻用盡最后力氣說出的那句話,此刻如同驚雷般在他腦中炸響:
“明遠,讓我走?!?/p>
當(dāng)時,他以為那只是一個深愛他的人對死亡的坦然接受,是對生者的安慰。
可現(xiàn)在,結(jié)合筆記上這冷靜到近乎冷酷的預(yù)言,一個令他毛骨悚然的念頭無法抑制地滋生——
她是否在生命的最后時刻,就已經(jīng)模糊地預(yù)見到了今天?
預(yù)見到了他可能因無法承受失去而走向的歧路?
一股寒意從脊椎骨竄起,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
當(dāng)程明遠再次踏入深地實驗室時,趙巖早已下班離開。
巨大的地下空間此刻空曠得令人心悸,只有設(shè)備運行的低沉嗡鳴和他自己腳步的回聲。
人造星空的投影依舊在穹頂緩緩旋轉(zhuǎn),冰冷的星光投下,將他的影子拉得細長而孤獨,如同一個徘徊在現(xiàn)實與虛幻邊緣的幽靈。
他徑直走到主控臺前,深吸一口氣,仿佛要汲取某種力量。
屏幕上,昨天接收到的、來自地核深處的那組異常信號數(shù)據(jù)安靜地躺在文件夾里,像一個沉默的潘多拉魔盒。
他沒有猶豫,調(diào)出數(shù)據(jù),再次啟動了量子解碼程序。
這一次,他選擇了林雨桐留下的神經(jīng)編碼算法作為核心。
進度條在深藍色的背景下緩慢爬行,像一條吞噬時間的蠕蟲。
程明遠一動不動地站著,雙手撐在冰冷的操作臺邊緣,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實驗室里只剩下機器運行的聲音和他自己越來越清晰的心跳聲。
終于,屏幕閃爍了一下。
新的解碼信息如同水印般緩緩浮現(xiàn):
「小雨長大了嗎?」
簡簡單單的五個字,卻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程明遠的心口!
他的呼吸瞬間停滯,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這絕不是巧合!不可能是巧合!
這是只有他和雨桐才會關(guān)心的、關(guān)于他們女兒的最私密的話題!
一股混雜著狂喜、恐懼和巨大悲傷的洪流瞬間沖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堤壩。
他的手指因為激動和緊張而劇烈顫抖,幾乎無法準(zhǔn)確地敲擊鍵盤。
他深吸幾口氣,強迫自己鎮(zhèn)定下來,顫抖著輸入回復(fù):
“她很好,明天就來看你?!?/p>
光標(biāo)在發(fā)送鍵上停留了一瞬,仿佛在給他最后反悔的機會。
但程明遠眼中只剩下那行來自“亡妻”的詢問,一種近乎病態(tài)的渴望壓倒了一切。
他的食指,帶著孤注一擲的決絕,重重地按了下去!
嗡——!?。?/p>
就在指尖離開按鍵的同一剎那,仿佛某種沉睡的巨獸被驚醒!
整個實驗室的照明燈管驟然發(fā)出刺眼的強光,隨即又瘋狂地明滅閃爍起來,如同瀕死的抽搐!
尖銳到足以撕裂靈魂的警報聲毫無預(yù)兆地席卷了整個空間!
主屏幕上,原本平穩(wěn)的能量讀數(shù)如同失控的火箭般瘋狂飆升。
紅色的警告框一個接一個地彈出、疊加!
程明遠驚恐地后退一步,心臟狂跳得幾乎要從喉嚨里蹦出來!發(fā)生了什么?!
緊接著,一個聲音,一個他刻骨銘心、魂牽夢縈了整整五年的聲音,無比清晰地、無比真實地、并非通過空氣振動傳入耳膜。
而是直接在他大腦的最深處響起,帶著一種他從未聽過的、濃重得化不開的悲傷和警告:
“明遠……你不該這么做……”
是雨桐!
冰冷的絕望和熾熱的狂喜瞬間交織,將他徹底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