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是扎紙匠。和別的扎紙匠不一樣，我爸扎的紙人，是用來換命的。爺爺說，
我爸的手是“神仙手”，能用紙人騙過閻王，偷來陽壽。他這輩子，只扎過兩個換命的紙人。
第一個紙人，換回了礦難里被埋了三天的三叔。第二個紙人，扎的是他自己。1「錢！錢！
錢！你就知道錢！你兒子死了，你還惦記著這點(diǎn)花銷？」我爺一腳踹翻火盆，
紙錢灰揚(yáng)了奶奶一頭一臉。「我惦記錢怎么了？人死了就是死了，辦得再風(fēng)光，
他能活過來嗎？秦峰，你別忘了，老三結(jié)婚的彩禮錢還沒著落呢！」奶奶拍著身上的灰，
嗓門比我爺還大。她口中的老三，是我三叔。此刻，他正坐在一旁，低頭玩著手機(jī)，
仿佛靈堂上那個冰冷的黑白相框里的人，只是個無關(guān)緊要的陌生人。我爸死了。
死得無聲無息。三天前的深夜，他把自己關(guān)在扎紙的鋪?zhàn)永铮?/p>
點(diǎn)燃了那個一比一復(fù)刻了自己的紙人?；鸸鉀_天，等我們趕到時，只剩下了一地灰燼。
我爸的尸身，和他扎的那個紙人，混在一起，再也分不清了。爺爺說，
我爸是把自己換給了閻王?？蓻]人知道，他換了誰。「都怪他搞這些下九流的東西！
好端端的日子不過，非要去換命！現(xiàn)在好了，命換沒了，還給我們留一屁股爛攤子！」
奶奶的唾沫星子都快噴到我的臉上。我死死地盯著三叔。十五年前，他去小煤窯下井，
遇上塌方，埋了整整三天。所有人都說沒救了，是我爸把自己關(guān)在鋪?zhàn)永锲咛炱咭梗?/p>
扎出了一個和我三叔一模一樣的紙人。紙人燒掉的第七天，
救援隊(duì)在廢墟里找到了奄奄一息的三叔。除了虛弱，他毫發(fā)無傷。村里人都說，
是我爸從閻王手里搶回了三叔的命。可現(xiàn)在，這個被搶回命的人，連句公道話都吝于出口。
「你看我干什么？」三叔終于抬起頭，眼神里滿是煩躁和不耐?！父缱约阂赖?，
又不是我逼他的。再說了，什么換命不換命的，那是封建迷信！我是命大，
跟那些紙玩意兒沒關(guān)系！」他的話像一根根冰冷的針，扎進(jìn)我的心臟。爺爺氣得渾身發(fā)抖，
指著他，半天說不出一句話。就在這時，靈堂的燈，毫無征兆地閃了兩下。
一陣陰冷的風(fēng)從門外灌進(jìn)來，吹得挽聯(lián)獵獵作響。三叔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
我走到我爸的靈位前，端端正正地磕了三個頭?！赴?，你看到了嗎？」
「這就是你換回來的好弟弟?！?「小鳶，你過來?！挂股盍?，爺爺把我叫進(jìn)了他的房間。
他從床底下拖出一個落滿灰塵的木箱，打開來，里面全是我爸扎紙用的工具。竹篾，刻刀，
還有一沓顏色詭異的紙?！改惆值倪@門手藝，不能就這么斷了?！?fàn)敔數(shù)穆曇羲粏。?/p>
眼眶通紅?！笓Q命，不是你想的那么簡單。那不是偷，是換。一命換一命，天經(jīng)地義?！?/p>
「那三叔的命，是誰的命換的？」我問。爺爺沉默了許久，
才緩緩開口：「是你爸用一只山里最有靈性的老狐貍的陽壽，
再加上折損自己二十年的壽命換來的?！刮业男拿偷匾怀痢！改悄惆诌@次……」?fàn)敔斂粗遥?/p>
欲言又止，「我不知道他到底要換誰，他什么都沒說?！刮液鋈幌肫鹨患?。
火災(zāi)后的第二天，我在鋪?zhàn)拥膹U墟里，找到一個燒了一半的紙人。很小，像個嬰兒，
眉眼之間，隱約有我的影子。當(dāng)時我沒多想，現(xiàn)在想來，后背一陣發(fā)涼?！笭敔?，
我爸的鋪?zhàn)硬荒苜u！」我激動地抓住爺爺?shù)氖?，「奶奶和三叔要賣掉鋪?zhàn)?！」正說著，
房門被一腳踹開。三叔帶著一身酒氣闖了進(jìn)來，身后還跟著滿臉橫肉的奶奶。
「賣鋪?zhàn)釉趺戳耍磕鞘俏腋绲匿佔(zhàn)樱沂撬H弟弟，我說了算！」三叔醉醺醺地吼著，
「一個死人留下的破爛玩意兒，留著過年嗎？」「你混賬！」
爺爺抄起手邊的算盤就砸了過去。三叔靈巧地一躲，算盤砸在墻上，散落一地?！咐蠔|西，
你還敢動手！」奶奶沖上來，一把推開爺爺，「秦峰，我告訴你，這房子，這鋪?zhàn)樱?/p>
都是我兒子的！現(xiàn)在我大兒子沒了，就該我小兒子繼承！你和你這個賠錢貨孫女，
都給我滾出去！」「你們敢！」我擋在爺爺身前。「你看我們敢不敢！」三叔冷笑一聲，
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這是我哥留下的字據(jù)，他自愿把所有東西都給我。不信，
你們自己看！」我一把搶過字據(jù)，上面確實(shí)是我爸的字跡?？陕淇畹娜掌?，
卻是我爸死后的第二天。3「這不可能！我爸都死了，怎么可能寫字據(jù)！」我拿著那張紙，
手不住地顫抖?！赣惺裁床豢赡艿?？」三叔得意洋洋地看著我，「我哥心疼我，
知道我日子過得苦，給我托夢了不行嗎？」「你放屁！」我氣得口不擇言。「小丫頭片子，
嘴巴放干凈點(diǎn)！」奶奶一把將我推倒在地，指著我的鼻子罵，「你爸就是個短命鬼，
你也是個掃把星！我們老秦家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我趴在地上，看著他們丑惡的嘴臉，
心如刀割。爺爺被氣得嘴唇發(fā)紫，捂著胸口，大口地喘著氣。那天晚上，我做了個噩夢。
夢里，我爸站在一片火海里，手里捧著那個燒了一半的嬰兒紙人。他看著我，臉上沒有表情，
嘴巴一張一合，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周圍全是凄厲的哭喊聲，無數(shù)雙慘白的手從地底伸出，
想要把他拖進(jìn)深淵。我尖叫著醒來，一身冷汗。天還沒亮，我悄悄溜進(jìn)我爸的鋪?zhàn)印?/p>
雖然被燒得只剩下殘?jiān)珨啾?，但有些東西還埋在灰燼里。我跪在地上，用手一點(diǎn)點(diǎn)地刨著。
指甲翻飛，鮮血淋漓，我卻感覺不到疼。終于，我摸到了一個堅(jiān)硬的木盒。
是那個我爸從不離身的賬本。我吹開上面的灰塵，顫抖著打開。里面記錄的不是金錢，
而是一個個名字和生辰八字。我看到了三叔的名字，后面跟著他出事的日期，
但那日期被一道朱砂劃掉了。在三叔名字的旁邊，是一個陌生的名字，叫“王富貴”，
他的死亡日期，正是我三叔獲救的那一天。這就是那個“換”掉的命。我繼續(xù)往后翻，
心臟幾乎要跳出胸膛。在賬本的最后一頁，我看到了我的名字——秦鳶。我的生辰八字后面，
跟著一個日期。是我十八歲生日那天。也就是，三天后。4「這不可能……」我癱坐在地，
賬本從我手中滑落。原來，我爸不是在換別人的命。他是在換我的命。我才是那個，
注定要死的人。奶奶和三叔的叫罵聲把我拉回現(xiàn)實(shí)。他們又來了，
這次還帶了一個穿著花襯衫，戴著大金鏈子的男人?！妇褪沁@兒，李老板，您看看?！?/p>
三叔點(diǎn)頭哈腰，一臉諂媚，「雖然燒了，但這地段好啊，推了重建，保管您發(fā)財(cái)?！?/p>
那個李老板捻著他油膩的下巴，三角眼在廢墟里掃來掃去，目光最后落在我手邊的賬本上。
「這東西，也賣嗎？」他的聲音有些沙啞，透著一股說不出的詭異?！纲u！都賣！
只要您給錢，這些破爛玩意兒您全拉走！」奶奶搶著說?！覆恍?！」我死死地抱住賬本。
「小兔崽子，你找死！」三叔見我壞他好事，面露兇光，伸手就要來搶?！缸∈?。」
一直沉默的李老板突然開口了。他慢悠悠地走到我面前，蹲下身，盯著我，笑了?！感」媚?，
這本賬，可不是誰都能看的。」他的笑容讓我毛骨悚然。「你……你是誰？」「我？」
他拍了拍花襯衫上不存在的灰塵，站起身?！肝沂莵硎召~的?！顾従徴f出的話，
讓在場的所有人都愣住了。「你爸秦江，用禁術(shù)‘神仙手’，強(qiáng)行給你續(xù)命十八年。這筆賬，
違了陰陽兩界的規(guī)矩，本該由他自己償還?！估罾习宓哪抗廪D(zhuǎn)向三叔，冷笑一聲。
「可他心疼你這個弟弟，當(dāng)年為了救你，已經(jīng)折了二十年陽壽。他沒得還了。」「所以，
他只能用自己的命，來做這最后一個紙人，換你平安到十八歲?！估罾习宓脑挘褚坏荔@雷，
在我腦中炸開?！高@筆交易，他做得不情不愿，所以這賬，就結(jié)得不清不楚?！顾钢?，
一字一句地說：「現(xiàn)在，你父親死了，這筆債，自然就落到了你的頭上?！?/p>
我終于明白了一切。我爸的愛，沉重得讓我無法呼吸。我看著奶奶和三叔驚恐萬狀的臉，
突然笑了。原來，我才是這個家里，最大的“爛攤子”。5「債？什么債？不關(guān)我們的事！」
奶奶第一個反應(yīng)過來，尖叫著往后退?！甘撬∈沁@個掃把星欠的債！李老板，
您要找就找她！」三叔也嚇得臉色慘白，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對……對！冤有頭，債有主。
這事……這事和我們沒關(guān)系！」真是天大的笑話。一個是被我爸救了命的親弟弟，
一個是被我爸孝敬了一輩子的親媽。大難臨頭，他們把我推出去得比誰都快。
李老板饒有興致地看著這場鬧劇，嘴角的笑意更深了?！笡]關(guān)系？你們以為跑得掉嗎？」
他從口袋里摸出一枚古樸的銅錢，在指尖翻飛?！秆}相連，因果循環(huán)。她要是還不了債，
這債就得你們這些至親來分?jǐn)偂！埂敢矗銈冄郾牨牽粗依锏臍膺\(yùn)被一點(diǎn)點(diǎn)抽干，
厄運(yùn)纏身，不得善終。」「要么……」他頓了頓，目光落在我身上，
「給我找一個合適的‘替代品’，把這筆賬，平了?！鼓棠毯腿宓哪槪查g沒了血色。
他們看向我的眼神，從恐懼，變成了怨毒。仿佛我不是他們的親人，
而是一個會隨時爆炸的炸彈?！肝医o你找！李老板，我給你找！」三叔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抱著李老板的大腿。「只要您放過我，讓我做什么都行！」「滾開！」
李老板嫌惡地一腳踢開他。他走到我面前，將那本賬本撿起來，塞回我手里。
「你爸是個聰明人，也是個情種。他在這賬本里，給你留了條活路。」「三天，
我給你三天時間?！埂溉旌蟮淖訒r，你要是找不到‘替代品’，我就只能親自來收人了。」
說完，他轉(zhuǎn)身就走，留下瑟瑟發(fā)抖的我們。爺爺不知道什么時候走了出來，他扶起我，
蒼老的手滿是顫抖?！给S兒，別怕，有爺爺在?！顾盐?guī)Щ匚?，從那個木箱里，
翻出一塊用紅布包裹的木牌。木牌上刻著復(fù)雜的符文，正中間是一個“秦”字。
「這是我們秦家的祖牌。你爸留下的路，應(yīng)該就在我們的老家，那個被遺忘的扎紙村?！?/p>
6扎紙村。一個只存在于爺爺口中的地方。傳說，我們秦家的祖先，
就是從那里走出來的第一代“神仙手”?！府?dāng)年你太爺爺，就是靠著這手藝，
在村里呼風(fēng)喚雨。后來……」?fàn)敔攪@了口氣，「后來他野心太大，觸犯了禁忌，
被趕出了村子，這才流落到這里。」「那村子里還有人會這門手藝嗎？」我問?！覆恢??！?/p>
爺爺搖頭，「幾十年沒回去了，也不知道變成了什么樣?！故碌饺缃瘢@是我唯一的希望。
我和爺爺決定立刻出發(fā)?？晌覀儎傋叩介T口，就被三叔和奶奶攔住了?！赶肱?？沒門！」
三叔手里拎著一根木棍，眼神兇狠。「你們要是跑了，李老板找我們算賬怎么辦？」「老三，
你讓開！我們是去給鳶兒找活路！」?fàn)敔斉馈！肝夜苣銈冋沂裁绰罚》凑銈儾荒茏?！?/p>
奶奶叉著腰，像個門神一樣堵在門口，「要去也行，把這丫頭留下，你一個人去！」
他們竟然想把我扣下當(dāng)人質(zhì)！我氣得渾身發(fā)抖，爺爺更是眼前一黑，差點(diǎn)暈過去。
「你們……你們這是要逼死我們爺孫倆?。 埂赴?，這可不怪我?！谷謇湫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