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了太子謝霽十年,做了他四年無名無分的外室。嫡姐欺我,下人輕我,他辱我,
我都忍著。總以為年少情深,能捂熱一顆石頭心。直到我親耳聽見,
他輕描淡寫地判定我和孩子的命運—— 「無關(guān)緊要的人。」那一刻,我心死如灰,
連夜帶著孩子逃離。多年后,他泣血跪求,用空懸后位來贖罪。而我,早已重生。
1雪粒子砸在窗欞上,窸窸窣窣,沒個消停。這別院的窗紙總糊不嚴實,
總有一絲半縷的冷風(fēng),無孔不入地鉆進來,吹得案上那盞油燈的光暈搖搖晃晃,
也吹得人骨頭縫里都透著寒意。我攏了攏身上半舊的夾襖,指間針線不停,
正縫著一件極小極小的嬰孩肚兜。線腳細密,用了最柔軟的棉布,一針一線,
藏著只有自己才知道的小心翼翼和企盼。四年了。我被謝霽藏在這座精巧籠子里,整整四年。
從丞相府那個無人問津、嫡母一指就能定生死的庶女,
變成太子殿下豢養(yǎng)在外、連名分都吝于給予的外室?;奶朴猪樌沓烧隆K哪昵澳菆鰧m宴,
一杯嫡姐姜書瑤“親手”遞來的果酒,一段“恰好”被引來的太子路程,
一場“意外”的衣衫不整與人窺見。于是所有的辯白都成了欲拒還迎的笑話,
所有的不甘都碾碎在家族榮辱和東宮威勢之下。
謝霽當時看著跪在地上、發(fā)鬢散亂、渾身發(fā)抖的我,眼神冷得像淬了冰的刀子。
他說:“姜書辭,你就這么想爬上孤的床?”那之后,
我便被一頂小轎悄無聲息地抬進了這處別院。伊始,或許還存著一點可笑的天真。畢竟,
年少宮墻下驚鴻一瞥,那個眾星捧月、眉眼驕矜的少年太子,曾是我無數(shù)個深閨寂寥夜里,
不敢宣之于口的夢??涩F(xiàn)實很快掐滅了那點殘存的星火。他是尊貴的儲君,來去從不預(yù)兆,
心情好時或許會施舍片刻溫存,更多時候是帶著酒氣或其他女子的香粉氣,將我按在床笫間,
動作間帶著一股說不清是發(fā)泄還是征服的狠戾。嫡姐姜書瑤常以探望之名前來,
每一次都光鮮亮麗,用最溫柔的語調(diào)說著最剜心的話。“妹妹真是好福氣,雖說是見不得光,
可殿下總歸是時常來的,不像東宮那些良娣承徽,三五個月也見不著殿下一次呢。
”“這匹緞子是殿下賞賜給父親大人的,我瞧著顏色太艷,不適合我,妹妹別嫌棄。”“呀,
這屋里怎么連個像樣的炭盆都沒有?這些奴才真是怠慢,回頭我定要稟了殿下,
好好懲治他們!”下人們的眼睛是雪亮的,最會看人下菜碟。主子的輕慢,
便是他們放肆的底氣??丝塾枚取猩⒌《枋浅J?,偶爾還能聽到廊下低低的嗤笑。
“真當自己是個主子了……”“……玩意兒罷了?!毙目谀屈c曾為他不顧一切的滾燙,
在這日復(fù)一日的冷待和羞辱中,慢慢熬干,只剩下冰冷的灰燼。唯一支撐著我的,
是腹中這塊悄然降臨的血肉。我發(fā)現(xiàn)他時,是在一個清晨,
突如其來的惡心眩暈讓我趴在水盆邊干嘔。一直跟著我的老嬤嬤先是一驚,
隨即露出這四年來第一個真切的笑容。“娘子……這,這是喜事啊!”喜事?我撫著小腹,
那里尚且平坦,卻仿佛能感受到一絲微弱的悸動。一顆死寂的心,竟也一點點活泛過來,
生出渺茫又脆弱的希冀。這是他的孩子。他……會高興嗎?會不會,因此對我有一點點不同?
會不會,給我和孩子一個名正言順的身份?哪怕只是一個最低等的侍妾稱號,
只要能讓孩子名正言順地活在人世,不用像我一樣,永遠藏在陰翳里,見不得光。
嬤嬤覷著我的神色,小心翼翼道:“娘子,此事……總得稟報殿下?!蔽页聊?/p>
指尖卻在微微發(fā)抖。是該告訴他。無論他是什么反應(yīng),這孩子,總歸是他的血脈。
機會來得很快。那日晚間,謝霽來了。他心情似乎不錯,罕見地問了句近日飲食,
又瞥見我縫了一半的肚兜,目光在上頭停頓了一瞬。燭光下,
他眉眼間的凌厲似乎都柔和了幾分。我的心跳陡然加快,鼓足勇氣,
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殿下……妾,妾身有一事……”“嗯?”他端起茶杯,并未看我。
“妾身……似乎有了身孕?!薄芭尽币宦曒p響,茶蓋被他合上。他抬起頭,
目光銳利地投向我,帶著一種審視的意味,那剛剛有的一絲柔和蕩然無存。殿內(nèi)靜得可怕,
我甚至能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聲。良久,他才開口,語調(diào)平淡無波:“確定了嗎?
”“……請嬤嬤看過了,應(yīng)是無疑。”他放下茶盞,站起身,踱步到我面前,
高大的身影籠罩下來,帶著無形的壓迫感?!凹热绱?,就好生養(yǎng)著。
”他語氣依舊沒什么溫度,“缺什么,讓下人去支取。安分些,別動不該動的心思。
”一絲寒意,悄無聲息地爬上我的脊背。他伸手,抬起我的下巴,迫使我看著他。
他的指腹有些涼,眼神更深,看不出情緒。“姜書辭,”他忽然叫我的名字,
每個字都咬得極清晰,“記住你的身份。安安分分待在這里,永遠別想著離開。
”他眼底有一抹極淡的紅,像是疲累,又像是某種偏執(zhí)的占有,
卻唯獨沒有我期盼的、為人父的喜悅。我的心,一點點沉下去。那晚之后,謝霽再未來過。
別院的日子依舊冷清,但用度確實寬裕了些,炭火燒得足了些,下人也略微恭敬了幾分。
可我心中的不安,卻與日俱增。他那句“別動不該動的心思”,像一根刺,深深扎進肉里。
他是不是以為,我故意借此爭寵?要挾他?幾日后,宮中似乎有盛宴。隱隱的絲竹管弦聲,
隔著重重高墻,被北風(fēng)吹送過來,飄渺得像是另一個世界。嬤嬤替我掖好被角,
嘆氣:“聽聞今日宮宴,是為殿下選側(cè)妃呢……”我閉上眼,沒說話。
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透不過氣。夜深了,雪似乎下得更大。我睡得并不踏實,
腹中隱隱的抽動讓我醒來??诳实脜柡Γ肫鹕淼贡?。披衣起身,趿著鞋走過廊下,
卻猛地頓住腳步。書房的方向竟還亮著燈,隱約傳來謝霽的聲音!他何時來的?
為何無人通傳?心下詫異,我放輕腳步,走近些。書房的門并未關(guān)嚴,漏出一條縫隙。
我看見謝霽負手站在窗前,側(cè)影冷凝。他身邊站著的是他最信任的侍衛(wèi)統(tǒng)領(lǐng),周挺。
“……那邊已處理干凈,絕不會牽連東宮?!敝芡Φ穆曇魤旱煤艿?。“嗯。
”謝霽淡淡應(yīng)了一聲,“北狄使團明日離京,孤需親自相送,邊關(guān)暫穩(wěn),
但還需……”他的聲音沉穩(wěn)冷冽,處理著那些我完全不懂的朝堂天下事。我屏住呼吸,
正想悄悄退開,卻聽到周挺話鋒一轉(zhuǎn),語氣帶了幾分遲疑:“殿下,那……別院這邊,
姜娘子有孕之事,若被御史臺探知,恐對殿下清譽有損。是否要提前……”我的心猛地一提,
手下意識地護住小腹。謝霽沉默了片刻。那短短的幾息,于我而言,漫長得如同幾個世紀。
寒風(fēng)從門縫鉆入,冷得我牙齒幾乎都要打顫。然后,我聽見了他的聲音,比這冬夜的風(fēng)更冷,
帶著一絲清晰的不耐和漠然?!安槐乩頃?。”“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人,懷了個無關(guān)緊要的孩子,
還值得大動干戈?”“你看緊些,別讓她借此生事即可。”無關(guān)緊要的人。無關(guān)緊要的孩子。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燒紅的鐵錐,狠狠扎進我的耳膜,釘入我的心臟,
瞬間將那顆本就搖搖欲墜的心捅得對穿,搗得粉碎。鋪天蓋地的冰冷,瞬間淹沒了我。
四肢百骸都凍得僵硬,連血液都仿佛凝固了。原來,這四年的屈辱堅守,
換來的是他口中“無關(guān)緊要”的評語。原來,我視若救贖、小心翼翼期盼的孩子,于他而言,
只是“無關(guān)緊要”的負累。原來,我那可笑又可憐的年少愛慕,早已在這些年里,
被他踩進泥濘,碾作塵埃,散得干干凈凈。所有的堅持,所有的隱忍,
所有殘存的、自欺欺人的幻想,在這一刻,徹底灰飛煙滅。門內(nèi)的對話還在繼續(xù),
我卻一個字都聽不見了。世界一片寂靜,只剩下他那句“無關(guān)緊要”,在腦海里反復(fù)回蕩,
剮蹭著僅存的神智。我扶著冰冷的墻壁,一步一步,挪回那間臥房。每一步,
都踩在碎掉的心尖上。嬤嬤被我的臉色嚇到,慌忙來扶:“娘子?您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適?
”我推開她的手,聲音平靜得連自己都覺得陌生:“嬤嬤,收拾東西。
只帶銀錢和必要的細軟,天亮之前,我們必須離開?!眿邒唧@愕地看著我。我抬起頭,
看著她,眼里大概是一片死寂的荒蕪:“他不要這個孩子。我們留下來,只有死路一條。
”或許是看我神情太過駭人,嬤嬤竟沒有多問,紅著眼眶,重重點頭:“老奴……這就去!
”那一夜,是我人生中最漫長,也最清醒的一夜。沒有眼淚,沒有猶豫。
只有一種冰冷的、近乎殘忍的決絕。拿出這四年偷偷攢下的所有銀票和散碎銀子,
將它們和幾件不起眼的舊衣包在一起。那件未做完的肚兜,我看了看,最終緊緊揣進了懷里。
天色蒙蒙亮?xí)r,雪小了些。趁著守夜婆子打盹,后門小廝換崗的間隙,
我和嬤嬤揣著小小的包袱,悄無聲息地打開了那扇側(cè)門。冷風(fēng)裹著雪沫,撲面而來。
我最后回望了一眼這座囚了我四年的精致院落,朱門高墻,依舊氣派,卻再也困不住我了。
謝霽,你看。你口中這個無關(guān)緊要的人,帶著那個無關(guān)緊要的孩子,如你所愿,
從此消失在你的世界里。再也不會回來了。2“咳咳……咳……”破舊的山神廟里,
寒風(fēng)從四面八方漏進來,吹得中間那堆小小的篝火明明滅滅。我蜷在干草堆上,捂著嘴,
壓抑地咳嗽著,喉嚨里全是腥甜的鐵銹味。離開別院已經(jīng)三個月了。最初的順利之后,
是無窮無盡的追捕和惶惶不可終日。謝霽的反應(yīng)比我想象的更快,也更狠。
京畿各路關(guān)卡忽然嚴密盤查,拿著畫像搜尋“攜仆私逃的家眷”。我們只能放棄官道,
鉆入深山老林,一路向南艱難跋涉。銀錢不敢露白,只能買最粗劣的食物,
夜里宿在破廟或廢棄的獵戶屋里。擔驚受怕,風(fēng)餐露宿,
原本就不算強壯的身體迅速垮了下來。一場秋雨過后,我發(fā)起了高燒,咳得撕心裂肺。
嬤嬤急得嘴角起泡,偷偷去鎮(zhèn)上請郎中,花重金才求來幾副藥。藥吃了,燒勉強退了,
咳嗽卻落下了根,身子也一日比一日沉重。我知道,是腹中的孩子在汲取所剩無幾的養(yǎng)分,
而我,快撐不住了。“娘子,再喝口熱水吧?!眿邒邔⑵瓶诘耐吖捱f到我嘴邊,
眼里是掩不住的絕望,“這……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您的身子……”我勉強咽下幾口溫水,
搖了搖頭,喘著氣說:“沒事……歇一會兒,就好。”聲音氣若游絲。
腹中的孩子似乎感知到我的艱難,輕輕動了一下。我抬手覆上去,眼淚毫無預(yù)兆地砸落下來。
是我對不起他。帶他離開,是想給他一條生路,卻可能要害他連來到這世上的機會都沒有。
“砰!”山廟那扇搖搖欲墜的木門被人從外一腳踹開!冷風(fēng)狂卷著雪花倒灌進來,
篝火猛地一暗。幾個穿著粗布短打、滿臉橫肉的大漢堵在門口,目光淫邪地在我們身上掃視。
“老大,沒說錯!果然有兩個娘們!還有個老的!”一個尖嘴猴腮的湊到一個刀疤臉旁邊。
刀疤臉嘿嘿一笑,目光黏在我臉上:“這小娘子,病懨懨的,倒更有味道了。
”嬤嬤嚇得魂飛魄散,猛地站起來,將我護在身后:“你們……你們想干什么?!我們沒錢!
”“沒錢?”刀疤臉一步步逼近,眼神貪婪地掠過我們身邊的包袱,“沒關(guān)系,人值錢就行!
抓回去,給兄弟們樂呵樂呵,再賣到山溝里,還能換幾個酒錢!
”他身后那群混混發(fā)出猥瑣的笑聲。我的心沉到谷底,渾身冰冷。絕望像毒藤一樣纏繞上來,
幾乎要窒息。嬤嬤操起一根燒火棍,渾身發(fā)抖:“跟你們拼了!”“老不死的!
”刀疤臉啐了一口,猛地一揮手,“拿下!”兩個大漢獰笑著上前,
輕易就打掉了嬤嬤手中的木棍,將她踹倒在地?!皨邒?!”我驚駭欲絕,掙扎著想撲過去。
另一只臟手卻直接朝我抓來!我閉上眼,胃里一陣翻江倒海的惡心。預(yù)想中的觸碰沒有到來。
耳邊響起一道凌厲的破空聲!“咻——噗!”緊接著,是刀疤臉殺豬般的慘叫:“?。?/p>
我的胳膊!”我猛地睜開眼。只見一支羽箭精準地洞穿了刀疤臉伸向我的那只手臂,
箭尾的白羽仍在微微顫動。廟內(nèi)眾匪徒大驚失色。“誰?!”門口,不知何時立著一個身影。
那人身量很高,穿著玄色勁裝,外罩一件半舊墨色大氅,肩頭落滿了雪。他手持一把長弓,
背光而立,看不清面容,只有一道清晰冷硬的下頜線。風(fēng)雪在他身后怒號,而他靜立如山,
帶著一股沉靜的、令人心安的壓迫感。“光天化日,欺凌婦孺,”他的聲音響起,不高,
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冷冽如泉,“諸位是活膩了么?”剩下的匪徒被他氣勢所懾,
又見頭領(lǐng)受傷,一時竟不敢妄動。刀疤臉捂著血流如注的胳膊,
色厲內(nèi)荏地吼道:“你……你是什么人?!少多管閑事!”那人并未答話。
他只是慢條斯理地,再次從箭囊中抽出一支箭,搭上弓弦。動作優(yōu)雅,卻帶著致命的威脅。
箭頭寒光閃爍,緩緩掃過在場每一個匪徒。無需言語,殺意已彌漫開來。匪徒們臉色發(fā)白,
互相對視一眼,竟拖著慘叫的刀疤臉,狼狽不堪地退后,旋即連滾爬爬地沖出山廟,
消失在風(fēng)雪里。廟內(nèi)重新恢復(fù)死寂。只有篝火燃燒的噼啪聲,和我劇烈的心跳。
那人這才放下長弓,邁步走了進來。靴子踩在干草上,發(fā)出輕微的沙沙聲。他走到我面前,
蹲下身?;鸸馓S,終于照亮他的臉。眉眼深邃,鼻梁高挺,膚色是常經(jīng)風(fēng)霜的微深,
唇線抿得有些緊,顯得格外冷毅。但他看過來的眼神卻很平和,
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關(guān)切?!肮媚?,受驚了?!彼穆曇舴啪徚诵琅f低沉悅耳。
我怔怔地看著他,一時忘了反應(yīng)。還是嬤嬤先回過神來,連滾爬爬地跪倒在地,
不住磕頭:“多謝恩公!多謝恩公救命之恩!”他虛扶了一下:“老人家請起,舉手之勞。
”他的目光落回我臉上,在我異常蒼白的臉色和顯懷的肚子上停留了一瞬,
眉頭微不可查地蹙起:“姑娘身子不便,為何會孤身在此荒山野嶺?”我張了張嘴,
卻不知從何說起。所有的委屈和驚懼后知后覺地涌上,喉嚨哽得厲害,一個字也吐不出,
只有眼淚不受控制地大顆大顆滾落。他愣了一下,似乎有些無措。沉默片刻,
他從懷中掏出一塊干凈的棉帕,遞給我。并未多問?!帮L(fēng)雪太大,此地不宜久留。
”他站起身,目光掃過漏風(fēng)的廟宇,“在下姓崔,名南堯,正要前往前方的清河鎮(zhèn)。
若姑娘暫無去處,可隨在下同行,暫作安頓?!贝弈蠄?。我在心里默念這個名字。
看著他那張棱角分明卻無端讓人心安的臉,再看看地上驚魂未定、老淚縱橫的嬤嬤,
最后撫上腹中不安踢動孩兒。絕境之中,這似乎是唯一照進來的一縷光。我咬著唇,
拭去眼淚,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不再顫抖?!叭绱恕嘀x崔公子。
”“小姓……姜。”3清河鎮(zhèn)是一座臨水而居的南方小鎮(zhèn),民風(fēng)淳樸,
距離京城已有數(shù)百里之遙。崔南堯?qū)⑽覀儼仓迷谝惶幐蓛艉啒愕男≡豪铮?/p>
又請了鎮(zhèn)上的郎中來為我看診。老郎中捻著胡須,眉頭越皺越緊?!胺蛉诉@是憂思過甚,
又兼風(fēng)寒入體,久未調(diào)理,已然傷及根本。加之胎像不穩(wěn)……若再晚上幾日,
怕是大人和孩子都……”嬤嬤在一旁聽得直抹眼淚。我心里也是一片冰涼。崔南堯送走郎中,
回來時手里拿著藥方,神色凝重:“姜姑娘,醫(yī)囑想必你也聽到了。如今之計,
唯有安心靜養(yǎng),萬事勿慮。”他頓了頓,看著我們主仆二人孑然一身、狼狽不堪的模樣,
又道:“若姑娘信得過崔某,便在此住下。銀錢之事,不必掛心?!蔽铱吭诖差^,
虛弱地搖頭:“崔公子大恩,已是難報,怎能再……”“萍水相逢,即是緣分?!彼驍辔遥?/p>
語氣不容置疑,“姑娘且寬心養(yǎng)好身子,其余諸事,待日后再說?!彼f得平淡,
卻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沉穩(wěn)力量。我看著他沉靜的眼眸,那里沒有探究,沒有憐憫,
只有一種坦蕩的真誠。漂泊無依的心,仿佛終于找到了一處可以暫時??康母蹫?。
我點了點頭,千言萬語哽在喉間,最終只化作一句:“崔公子之恩,姜書辭……沒齒難忘。
”他微微頷首,并未多言,轉(zhuǎn)身出去吩咐人煎藥。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
在嬤嬤的精心照料和崔南堯送來的湯藥滋養(yǎng)下,我的身體漸漸有了起色,咳嗽漸止,
臉上也慢慢恢復(fù)了些血色。崔南堯并不常來,但隔三差五便會差人送來米糧肉蛋、安胎藥材,
甚至還有一些適合幼兒的柔軟布料。送東西的人態(tài)度恭謹,從不多話。
我旁敲側(cè)擊地向鄰居打聽,才知崔南堯并非清河鎮(zhèn)人,像是外來的客商,為人低調(diào),
卻頗有些本事,鎮(zhèn)上連地頭蛇都敬他幾分。這讓我更加安心。月份漸大,行動愈發(fā)不便。
一日午后,我在院中曬太陽,試著給未出世的孩子縫小衣,卻因手笨,幾次被針扎到。
崔南堯恰巧過來送東西,見狀在門口站了片刻,才走進來。他放下東西,沉默了一下,
忽然道:“可否讓崔某一試?”我愣住,不明所以。
他已自然地從我手中接過那件歪歪扭扭的小衣和針線,坐在一旁的小凳上,低頭縫補起來。
陽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側(cè)臉上,他神情專注,手指修長有力,捏著那枚細小的繡花針,
動作竟出乎意料地熟練流暢。不過片刻,
一個針腳細密勻稱、比我好了不知多少倍的小小袖子便出現(xiàn)在他手中。我看得目瞪口呆。
他抬起頭,對上我驚詫的目光,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微微別開臉:“行軍在外,
衣物破損是常事,自己縫補,更快些?!毙熊姡课也蹲降竭@個詞,心下微動,
卻體貼地沒有多問。他只是將縫好的小衣遞還給我,語氣依舊平淡:“孩子皮膚嬌嫩,
針腳細些,免得磨著?!蔽医舆^那件柔軟的小衣,指尖拂過那些勻稱的針腳,
心里最柔軟的地方,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一股暖流,悄然蔓延開來,
驅(qū)散了盤踞心底已久的寒意。那種久違的、被人細心呵護的感覺,讓我鼻尖發(fā)酸。4臘月里,
我順利生下了一個男孩。皺巴巴的一小團,卻哭聲洪亮,像只小獸。生產(chǎn)耗盡了所有力氣,
我昏睡過去又醒來時,第一眼看見的是嬤嬤欣喜含淚的臉,和守在床邊、眼神溫和的崔南堯。
他手里端著一碗溫熱的補湯,語氣是他一貫的平靜,卻帶著不易察覺的關(guān)切:“辛苦了。
”他給孩子帶來了長命鎖,銀質(zhì)的,打磨得光滑,樣式簡單古樸?!版?zhèn)上習(xí)俗,
寓意孩子平安順遂?!彼忉尩?,將鎖放在孩子襁褓旁。
我看著那枚在陽光下閃著微光的長命鎖,又看看身邊酣睡的孩兒,心中百感交集。
這個在我絕望時降臨的孩子,這個曾被他父親稱為“無關(guān)緊要”的孩子,
終于在這個陌生的小鎮(zhèn),迎來了新生。我給他取名叫“寧兒”。惟愿他一生安寧。
嬤嬤抱著孩子,歡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嘴里不住念叨:“我們小寧兒有福氣,
有崔公子這樣的貴人疼……”崔南堯看著嬤嬤懷中的嬰孩,目光柔和。他伸出手指,
極輕地碰了碰寧兒的臉頰。那般冷硬的一個男人,動作卻小心翼翼,
帶著一種近乎笨拙的溫柔。我靠在枕上,靜靜看著這一幕。窗外陽光正好,落在院內(nèi),
暖洋洋的。心里那片冰封的荒原,仿佛終于照進了融融的春意,冰雪消融,萬物復(fù)蘇。
5寧兒滿月那日,崔南堯提了一壺甜酒,幾樣小菜過來。嬤嬤張羅了一桌簡單的飯菜,
抱著寧兒在屋里哄睡。院中月色如水,只剩下我和他對坐。我以茶代酒,敬他:“崔公子,
若非當日你出手相救,又多方照拂,我與寧兒,恐無今日。此恩此情,姜書辭不知何以為報。
”他舉杯,一飲而盡:“言重了。姑娘吉人天相?!背聊?,他忽然問:“日后,
有何打算?”我握著茶杯的手微微一緊。這些日子,并非沒有想過。謝霽的勢力有多大,
我很清楚。雖然眼下風(fēng)平浪靜,但一旦被他找到……我抬眼,看向?qū)γ娴哪腥恕?/p>
月色勾勒出他冷毅的輪廓,眼神卻坦誠而可靠。深吸一口氣,我決定不再隱瞞?!按薰?,
我……”我垂下眼睫,聲音很低,“我并非什么落難婦人。我乃……當朝太子謝霽的外室。
”說出這句話,我用盡了全身力氣,等待著他的震驚、鄙夷,或是畏懼。然而,什么都沒有。
他只是靜靜地看著我,眼神依舊平靜無波,仿佛我方才說的只是今日天氣不錯?!班?。
”他應(yīng)了一聲,示意我繼續(xù)。他這樣的反應(yīng),反而讓我愣住,準備好的說辭全堵在了喉嚨里。
“我……我是逃出來的。”我艱難地繼續(xù)說道,“因聽聞太子殿下……并不期待這個孩子。
我怕……留下性命不保。”“如今雖暫時安穩(wěn),但京城來人仍在四處搜尋攜仆私逃的家眷。
我擔心……終有一日會被找到。到時,不僅我性命難保,只怕還會連累公子?!蔽艺f完,
心臟怦怦直跳,緊張地看著他。崔南堯沉默著,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粗糙的酒杯邊緣。良久,
他才開口,聲音低沉卻清晰:“崔某不知姑娘過往,亦不畏強權(quán)?!彼鹧?,
目光銳利而真誠,直直看向我:“我只問姑娘一句,如今,你可還想回到他身邊?
”我想也不想地搖頭,語氣斬釘截鐵:“不想。死生不復(fù)相見。”那雙眼里的冰寒與漠然,
“無關(guān)緊要”四個字,早已將所有的退路燒毀。他點了點頭,似乎對我的答案毫不意外。
“既如此,清河鎮(zhèn)雖好,卻非久留之地。太子耳目眾多,假以時日,未必不能查探至此。
”我的心沉了下去:“那……”“若姑娘信我,”他打斷我,目光沉靜如水,
卻帶著一種令人心安的力量,“崔某可護送姑娘南下,渡江而去。江南富庶,水網(wǎng)密布,
更易隱匿行蹤。我可為姑娘安排新的身份戶籍,足以讓姑娘與寧兒安穩(wěn)度日。
”我怔怔地看著他。南下?全新的身份?安穩(wěn)度日?這一切,聽起來像是遙不可及的夢。
“為何……”我聲音干澀,“為何要如此幫我?你可知……若是被發(fā)覺,這是與東宮為敵,
是滔天大罪!”他聞言,嘴角似乎極輕微地勾了一下,像是笑了笑,又像是沒有。
月光落在他深邃的眼底,映出一點微光。他的聲音很穩(wěn),一字一句,清晰地敲在我的心上。
“初見那日,山廟之中,姑娘淚眼婆娑,卻眼神倔強,護著腹中孩兒,如絕境中的母獸。
崔某便知,姑娘并非攀附柔弱的莬絲花?!薄昂髞硐嗵?,更知姑娘性韌心慈。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坦然,沒有任何閃躲:“崔某敬重姑娘,亦……心生憐惜。
”“此番相助,不為其他,只為本心。但求問心無愧。”只為本心。但求問心無愧。
我的心劇烈地震顫起來。不是因為那句“心生憐惜”,
而是因為他話里那份毫無保留的尊重和坦蕩。在謝霽那里,
我永遠是被審視、被權(quán)衡、被輕蔑的那一個。我的愛慕是廉價,我的堅守是笑話,
我的骨肉是負累。而在崔南堯這里,我第一次感覺到,
自己被當成了一個完整的、值得尊重和庇護的人。眼淚毫無預(yù)兆地涌了上來,模糊了視線。
我慌忙低下頭,手指緊緊攥著衣角,肩膀微微發(fā)抖。他沒有出言安慰,只是沉默地陪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