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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選章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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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瘸子手指頭沾著唾沫,一張張捻開那些皺巴巴的鈔票。紅的,綠的,

堆在掉了漆的木頭桌子上??諝饫镆还勺恿淤|旱煙混著汗酸的味兒,熏得人腦仁疼?!袄项?,

數(shù)清楚了,八千整!一分不少!”他把那疊錢往桌子中間推了推,咧開嘴,

露出滿口黃黑的牙。他那只跛腳伸在桌子底下,不安分地蹭著地面。我爹,顧大富,

眼睛黏在那堆錢上,搓著手,嘿嘿干笑兩聲。“張大哥辦事,敞亮!敞亮!

”他看都沒看我一眼,好像我只是墻角堆著的一袋糧食。我就站在堂屋門口,

土墻的陰影罩著我半邊身子。灶房飄過來爛菜葉子的餿味。這一幕,燒成灰我都認得。

上輩子,就是今天。八千塊,我爹把我賣給了鄰村這個五十多歲的老光棍張瘸子。

他年輕時在礦上砸斷了腿,沒人肯嫁,攢了點錢就想買個媳婦回去傳宗接代。

上輩子我認命了。被張瘸子拖回那個四面漏風的破屋子,挨打、挨餓、挨凍是家常便飯。

懷了孩子,被他喝醉酒一腳踹在小肚子上,血糊糊一團掉在冰冷的泥地上。最后那個冬天,

他嫌我病怏怏的干不動活,把我鎖進豬圈旁邊的草棚里。我裹著破麻袋片,

聽著外面野狗刨食的聲音,活活凍死了。死了,又活了。回到了這個改變一切的下午。

張瘸子那只粗糙油膩的手,朝我伸過來,想摸我的臉?!把绢^,

以后跟著我……”我猛地往后一縮,脊梁骨撞在冰冷的土墻上,撞得生疼。

這真實的痛感提醒我,不是夢。“我……”我嗓子眼發(fā)干,聲音像砂紙磨過,

“我得去趟茅房?!边@借口又土又急,但眼下只能想到這個。

我爹不耐煩地揮揮手:“事兒多!快去快回!別磨蹭!”張瘸子嘿嘿笑:“不急,不急,

往后日子長著呢?!蔽肄D身就往后院跑,心臟在腔子里撞得咚咚響,像要炸開。

茅房只是個幌子。我沖進我和妹妹顧小雨睡的那間小偏屋,門板薄得像紙。屋里一股子霉味。

唯一像樣的家具是張瘸腿的桌子。我撲到床邊,手伸進墊被下頭一個最硬的角落,使勁摳。

手指頭碰到一個硬硬的小布包,心才稍稍落回去一點。還在!我的錢!那是我媽,

我那短命的媽,臨死前偷偷塞給我的。她攢了不知道多少年的零碎毛票,卷得緊緊的,

外面裹了好幾層破布頭,縫死了。她枯瘦的手抓著我的手,

了:“清曉……藏好……這是你……最后的指望……別讓你爹知道……”八百三十七塊五毛。

我媽拿命給我留的一條生路。上輩子被賣的時候太慌太怕,只想著逃,忘了這救命錢。

這輩子,它是我唯一的本錢!我一把攥緊那個小小的、硬邦邦的布包,

塞進貼身的褲子口袋里,緊緊按住。隔著粗糙的布料,能摸到里面硬幣的形狀。不能走前門。

張瘸子和我爹還在堂屋。后院墻不高,堆著些柴火。就是那兒!我?guī)撞礁Z到后院。

墻根下堆著冬天燒剩的玉米稈,早就干透了。我手腳并用爬上去,

玉米稈發(fā)出嘩啦嘩啦的脆響,在寂靜的后院格外刺耳?!八姥绢^!磨蹭啥呢!

”我爹的吼聲從前院傳來。心提到了嗓子眼。我顧不上了,扒住墻頭,泥土簌簌往下掉。

豁出去了!我使出吃奶的勁兒往上一躥,整個人撲在墻頭上,粗糙的土坷垃硌得胸口生疼。

我像條上岸的魚,奮力一滾,重重摔在墻外松軟的泥地上?!芭芰?!那丫頭跑了!

”張瘸子尖利變調(diào)的吼聲炸響在墻內(nèi)。“顧清曉!你敢跑!老子打斷你的腿!

”我爹的咆哮緊跟著追出來。跑!腦子里只剩下這一個字。我連滾帶爬地站起來,

也顧不上拍掉身上的泥,朝著村子外頭那條通往后山的小路沒命地狂奔。風呼呼地刮過耳朵,

肺里火燒火燎地疼。身后雜亂的腳步聲、叫罵聲越來越近。我不敢回頭。汗水糊住了眼睛,

咸澀地刺著?!罢咀。⌒≠v蹄子!”張瘸子跛著腳,居然跑得不慢。“抓住她!抓回來!

”我爹的聲音帶著一種被背叛的狂怒。小路盡頭就是黑黢黢的山林,只要鉆進林子,

就好辦了!快了,快了!我咬著牙,雙腿灌了鉛一樣沉。突然,

一條黑影從路邊的草叢里猛地竄出來!“汪!汪汪汪!”是張瘸子家那條半人高的黑狗!

這畜生不知道什么時候繞到了前面!它眼睛冒著兇光,齜著尖利的白牙,

喉嚨里發(fā)出低沉的咆哮,一個縱身就朝我小腿撲咬過來!我魂飛魄散!上輩子最后聽見的,

就是野狗刨食的聲音!巨大的恐懼像冰水兜頭澆下,我腳下一個趔趄,差點摔倒。不能停!

停了就完了!我尖叫一聲,幾乎是憑著本能,猛地彎腰抓起地上的一塊石頭,

用盡全身力氣朝那撲上來的狗頭狠狠砸去!“嗷嗚!”石頭砸偏了,擦著狗耳朵飛過,

砸在它前腿旁邊的地上。碎石頭迸濺起來。黑狗被這突然的襲擊驚得頓了一下,兇性卻更盛,

再次撲來!就在那腥臭的狗嘴幾乎要咬上我褲腿的瞬間,我看到旁邊不遠有條岔路,

通向村子后面那條渾濁的河——老龍河!河!唯一的生路!腦子里一片空白。我猛地轉身,

用盡這輩子最大的力氣,朝著河岸的方向沖過去!身后是狂吠的狗和越來越近的人聲。

“攔住她!別讓她跳河!”張瘸子聲嘶力竭。河岸就在眼前!渾濁的河水打著旋兒,

翻著枯枝敗葉,水流很急。我沒半點猶豫,看準一個離岸稍遠、水面似乎開闊些的地方,

眼睛一閉,縱身就跳了下去!噗通!冰冷的河水瞬間淹沒頭頂,

四面八方涌來的巨大壓力擠壓著胸腔。刺骨的寒意像無數(shù)根針扎進骨頭縫里。

渾濁的泥水嗆進鼻子和喉嚨,火辣辣地疼。我不會游泳!上輩子不會,這輩子也不會!

只是賭!賭跳得夠遠,賭這河段夠深,也賭他們不敢為了一個買來的“貨”跳下來拼命!

我胡亂地撲騰著,身體被湍急的水流裹挾著往下游沖。河水灌進耳朵,

世界只剩下嘩嘩的水聲和自己瀕死般的心跳。好幾次沉下去,又掙扎著冒出水面,

嗆得撕心裂肺。冰冷的河水帶走體溫,力氣在飛速流失?!霸谀莾海_下去了!

”岸上傳來模糊的喊叫?!皨尩?!這丫頭片子夠狠!”是我爹氣急敗壞的聲音?!白罚?/p>

沿著岸追!她撐不了多久!”張瘸子的聲音帶著一種殘忍的篤定。水流推著我,

河岸在視線里飛速倒退。樹木、雜草、偶爾露出的土坡。我的手腳越來越僵,

劃水的動作越來越慢。眼皮沉重得抬不起來。完了嗎?重活一次,還是逃不掉?

冰冷的絕望比河水更刺骨。就在意識快要模糊的時候,視線里出現(xiàn)了一小片相對平緩的河灘,

岸邊有幾塊大石頭。生的希望像針一樣刺了我一下。拼了!我憋住最后一口氣,

朝著那片河灘的方向死命地劃水,蹬腿。水流推著我,撞向那些石頭。砰!

肩膀狠狠撞在一塊棱角尖銳的石頭上,劇痛讓我瞬間清醒。就是現(xiàn)在!我伸出凍得麻木的手,

死死摳住石頭邊緣濕滑的苔蘚!指甲瞬間翻裂的劇痛傳來,但我死死摳住,不敢松手。

水流猛烈地沖擊著我的身體,像要把我撕碎拖走。我用盡全身力氣,手腳并用地往上爬,

膝蓋在粗糙的石頭上磨得生疼,留下道道血痕。終于,半個身子趴在了冰冷的河灘爛泥上。

我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和河水的腥氣。渾身濕透,

凍得牙齒咯咯打顫,像篩糠一樣抖個不停。肩膀和膝蓋火辣辣地疼。我癱在冰冷的泥地里,

緩了好幾秒,才掙扎著抬起頭。岸上,張瘸子和我爹的身影已經(jīng)變成了兩個小黑點,

在遠處河岸上徒勞地跳腳張望,罵罵咧咧的聲音被水聲和風聲蓋過,聽不真切了。

他們沒敢跳下來,也追不上了。暫時安全了。但我知道,這里離村子還不算太遠,

他們可能會沿著河往下游搜。不能停。我哆嗦著,試圖站起來。腿軟得像面條,又摔回泥里。

不行,得離開河邊。我咬著牙,手腳并用,像條離水的魚,一點一點往岸上更高的草叢里爬。

濕透的衣服裹在身上,又冷又沉。終于爬進了茂密的蒿草叢??蔹S的蒿草桿子又高又密,

勉強能遮擋一下。我癱在草叢里,渾身脫力,只剩下牙齒不受控制地打架。

夕陽的余暉透過草桿縫隙照下來,帶來一絲微弱的暖意。緩了好一會兒,

身體才停止那種劇烈的顫抖。我吃力地坐起來,靠在身后一塊冰冷的石頭上。冷,

深入骨髓的冷。濕衣服貼在身上,風一吹,像裹著冰?;钕氯?!必須離開這里!我哆嗦著,

摸索著褲子口袋。那個小布包!還在!硬邦邦地硌著大腿。幸好剛才跳河沒被沖走。

這八百多塊,是我活命的根本。得換掉這身濕衣服。我掙扎著爬起來,辨認了一下方向。

這里是村后,翻過這片緩坡,再走幾里地,就是通往縣城的大路。

我記得那邊靠近公路的地方,好像有個很小的、很破舊的候車棚,是以前等長途車用的,

現(xiàn)在基本廢棄了。只能賭一把!賭那里沒人,能讓我暫時避避風,想想下一步。天已經(jīng)擦黑。

我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坡上爬,濕透的布鞋踩在枯草和碎石子上,每一步都艱難無比。

夜風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脖子上。肩膀撞傷的地方,還有膝蓋磨破的地方,一跳一跳地疼。

不知道走了多久,兩條腿機械地挪動。終于,模模糊糊看到前面路邊有一個黑乎乎的輪廓。

就是那個候車棚!破敗得只剩下三面漏風的墻,頂棚塌了一小半,露出黑洞洞的天空。

我?guī)缀跏菗溥M去的。棚子里一股濃重的塵土味和尿臊味。

角落里堆著些干草和廢棄的塑料編織袋。謝天謝地,沒人!我縮在最里面背風的角落,

抖著手,把貼身的濕衣服脫下來,擰了擰水。冷風一吹,皮膚上瞬間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我把擰得半干的衣服重新套上,又扯過角落里那些散發(fā)著霉味的干草和破塑料袋子,

胡亂地裹在身上,像一只狼狽的刺猬。身體還在發(fā)抖,但比剛才好了一點點。

我背靠著冰冷的土墻,抱著膝蓋,緊緊攥著口袋里那個救命的小布包,

聽著外面呼嘯的風聲和遠處偶爾傳來的狗叫。接下來怎么辦?縣城。只有去縣城!

村里不能回,張瘸子家不能去,娘家?那是把我賣了的地方!只有縣城,人多,

才有可能藏住,才有可能活下去??稍趺慈??走路?幾十里地,天又黑了,我這樣子,

走不到一半可能就凍死或者被人抓住。坐車?哪來的錢?就算有錢,這大晚上的,哪還有車?

腦子里亂成一團麻。饑餓和寒冷瘋狂地啃噬著身體和意志。我強迫自己冷靜,一點點梳理。

車票。最便宜的去縣城的車票多少錢?上輩子好像聽人說過,是兩塊五毛?我兜里有八百多。

夠!可車站在鎮(zhèn)上。在村子的另一頭。我現(xiàn)在在村后,要去鎮(zhèn)上車站,要么繞一大圈,

要么就得穿過村子邊緣……太危險了!張瘸子和我爹肯定在找我。只能等天亮?

等明天最早的那班車?我熬得住這冰冷的、饑餓的一夜嗎?正當我焦灼萬分,

幾乎絕望的時候,遠處傳來一陣隱隱約約的“突突突”聲。這聲音……是拖拉機!

而且聲音越來越近,朝著我這個方向來了!心臟猛地一縮。是村里人?

是張瘸子他們找來抓我的?我瞬間繃緊了身體,屏住呼吸,拼命把自己往角落里縮,

恨不得鉆進墻縫里去。拖拉機的聲音在候車棚外面不遠處停了下來。接著是熄火的聲音。

然后是腳步聲,朝著棚子這邊走來!完了!我絕望地閉上了眼?!斑??有人嗎?

”一個陌生的、帶著點疑惑的中年男人聲音響起。不是張瘸子!也不是我爹!我猛地睜開眼,

借著棚子外拖拉機車頭燈微弱的光,

看見一個穿著深藍色工裝、大概四十多歲的男人站在破棚子門口。他個子不高,臉膛黑紅的,

手里還拎著個沾滿油污的工具袋,看樣子像是剛下工回來。他正驚訝地看著縮在角落里的我。

“小姑娘?你咋一個人在這兒?這大晚上的?”他語氣里是純?nèi)坏捏@訝和關切,沒有惡意。

我看著他,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是陌生人!不是抓我的人!

巨大的恐懼和突然的松懈交織在一起,我控制不住地抖得更厲害了,

眼淚毫無征兆地涌了出來,大顆大顆往下掉?!鞍ミ?,這……這是咋了?”男人有點慌了,

往前走了兩步,但停在了棚子門口,沒有貿(mào)然進來?!澳恪銊e哭??!

是不是遇上啥難處了?家哪兒的?”我拼命想止住眼淚,想說話,可喉嚨像被堵住了,

只剩下壓抑不住的抽泣和牙齒打顫的聲音。他借著燈光,

看清了我狼狽的樣子:濕漉漉、沾滿泥巴的頭發(fā)貼在慘白的臉上,嘴唇凍得青紫,

身上裹著破爛的草和塑料布,還有幾處擦傷滲著血絲。他臉上的驚訝變成了嚴肅的同情。

“哎!這……這凍壞了吧?”他轉身快步走回拖拉機,在駕駛座后面摸索著什么。不一會兒,

他回來了,手里多了一件疊得整整齊齊的、洗得發(fā)白的厚實舊工裝外套?!翱?!快披上!

別凍死了!”他把外套遞進來,眼神急切。那件帶著機油味和淡淡汗味的厚外套,

像一個巨大的、溫暖的殼子,瞬間包裹住我冰冷發(fā)抖的身體。一股陌生的暖意,

伴隨著布料粗糙的觸感,一點點滲透進來,暫時壓下了刺骨的寒冷。我裹緊外套,

貪戀著這點來之不易的溫度,抽泣慢慢平復下來。

“謝…謝謝……”我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啞得厲害?!安恢x不謝!”他擺擺手,

眉頭緊鎖,“你這是……遇到啥事了?跟家里人鬧別扭跑出來了?”他打量著我的穿著,

雖然狼狽,但能看出是村里姑娘常見的樣式?!翱茨隳昙o不大,哪村的?”哪村的?顧家莊!

但絕對不能說實話!“我……”我腦子飛快地轉著,聲音帶著哭腔后的沙啞,

…家里要把我……賣給一個老瘸子……我……我跑出來的……” 柳樹屯離我們村二十多里,

隔著條大河,那邊的人很少來這邊走動。這個名字是剛才一路逃命時,腦子里閃過的地圖。

“柳樹屯?”男人愣了一下,似乎在回想,“哦,知道知道,挺遠的。賣閨女?

這都啥年月了?還干這事兒?”他臉上露出憤懣和難以置信,“造孽?。∧抢先匙幽牡??

”“就……就我們屯里的……”我含糊地說,低下頭?!罢媸切笊?!”他罵了一句,

隨即又擔憂地看著我,“那你跑出來,打算去哪兒?這荒郊野嶺的,一個人太危險了!

天又冷!”“我……”我抬起頭,眼淚又涌上來,這次是帶著懇求,

想去縣城找我表姑……可……可我不知道咋去……也沒錢……” 我攥緊了口袋里的小布包。

“縣城?”男人想了想,看了看自己停在路邊的拖拉機,“我……我這拖拉機是去鎮(zhèn)上的,

給農(nóng)機站送點零件,不順路去縣城啊……”他撓了撓頭,有點為難。我的心沉了一下。

“不過……”他話鋒一轉,“鎮(zhèn)上有去縣城的早班車!五點多就發(fā)車!

”他看了看手腕上那塊舊表,“現(xiàn)在……快九點了。你要不……要不嫌棄,

就在我這車斗里湊合半宿?我送你去鎮(zhèn)上車站?我就在農(nóng)機站卸貨,離車站不遠,

我指給你看!”巨大的驚喜像暖流一樣沖散了寒意。我猛地抬頭看他,

眼淚又不受控制地掉下來,這次是感激的?!笆濉x謝!謝謝您!我……我給您錢!

”我慌亂地去掏口袋里的布包?!鞍ィe別別!”男人連忙擺手,臉漲紅了,“順道的事兒!

要啥錢!快別哭了,閨女,趕緊上車斗!這地方不能待了,風大,再凍壞了!

”他幫我撐著那件寬大的工裝外套,示意我跟他走。我裹緊衣服,

踉踉蹌蹌地跟著他走到拖拉機旁。車斗里堆著一些空的鐵皮油桶和工具,

散發(fā)著濃重的柴油味。他手腳麻利地把幾個油桶挪了挪,騰出一小塊地方,

又從駕駛座后面扯出一塊臟兮兮但很厚實的帆布鋪在上面。“快上去!坐穩(wěn)了!蓋著這個!

”他把帆布遞給我,又指了指旁邊一個捆扎好的舊麻袋,“靠著那個,軟和點。

”我笨拙地爬上車斗,在那一小片鋪了帆布的地方坐下,靠著那個麻袋。

他仔細地幫我把帆布裹在身上,只露出一個腦袋?!白€(wěn)了?抓牢旁邊!路顛!

”他大聲囑咐了一句,爬上了駕駛座?!巴煌煌弧蓖侠瓩C重新發(fā)動起來,噴出一股黑煙,

緩緩開動。冰冷的夜風重新刮過臉龐,但裹著厚外套和帆布,靠著麻袋,

身下是拖拉機引擎?zhèn)鱽淼奈⒄鸷蜔岫?,我竟然感到一種劫后余生的、帶著柴油味的溫暖。

車子在顛簸的土路上行駛。黑暗中,只有車頭燈劈開一小片光亮。我蜷縮在帆布里,

聽著單調(diào)的“突突”聲,緊繃了太久的神經(jīng)終于一點點松懈下來。疲憊感排山倒海般襲來。

但我強撐著不敢睡。這個男人,是我唯一的希望了。我得記住他。

“叔……”我扒著車斗邊緣,對著駕駛座喊?!鞍??咋了閨女?冷?。俊彼麄冗^頭大聲問。

“不冷!叔,您……您貴姓???”我大聲問,風灌進嘴里。“我?姓李!木子李!

”他爽快地回答,“在鎮(zhèn)上農(nóng)機站干活!”“李叔!謝謝您!”我真心實意地喊?!皠e謝啦!

坐穩(wěn)嘍!”李叔不再說話,專心開著車。拖拉機在黑夜里前行。我不知道李叔叫什么名字,

但他遞過來的那件帶著機油味的外套,和他那句“順道的事兒”,像黑暗里的火種,

讓我凍僵的心一點點暖了過來。不知過了多久,顛簸減輕了,路變得平坦些。

遠處出現(xiàn)了星星點點的燈光,比村里的燈密集多了。“閨女!醒著沒?”李叔在前面大聲喊,

“快到鎮(zhèn)上了!前面就是農(nóng)機站!”我立刻清醒了,扒著車斗邊緣往外看。模糊的夜色里,

一排低矮的平房輪廓顯現(xiàn)出來,門口掛著一個歪歪扭扭的牌子,隱約有“農(nóng)機”兩個字。

拖拉機在平房前停下。李叔跳下車,走過來?!跋聛戆砷|女!凍壞了吧?

”我手腳僵硬地爬下車斗,把那件厚外套脫下來,疊好,遞還給他,身上又瞬間被寒意包裹。

“李叔,給您衣服。謝謝您!”“哎,快穿上你那濕衣服吧!別凍著!”李叔沒接,

反而推回來,“你先穿著!等你到了你表姑家暖和了再說!我這干活呢,穿不著!

”他不由分說地把外套又塞給我?!案襾?!車站就在前面路口,不遠!”他鎖好拖拉機,

領著我往前走。小鎮(zhèn)的街道很窄,坑坑洼洼,兩邊是關著門的店鋪,

只有零星幾盞昏暗的路燈。空氣里飄著煤灰和下水道混雜的氣味。走了大概五六分鐘,

拐過一個街角,一個小小的、破舊的水泥房子出現(xiàn)在眼前。窗戶黑著,

門口掛著一個模糊的“長途汽車站”牌子。旁邊立著一個銹跡斑斑的站牌。“就這兒!

”李叔指著那黑燈瞎火的小房子,“早班車,五點二十發(fā)車!去縣城的!你就在這兒等著,

別亂跑!天快亮了,車站的人一會兒就來開門?!彼植环判牡囟?,“把外套裹緊了!

餓了沒?我這兒……”他摸了下口袋,掏出來一個硬邦邦的、被壓扁了的燒餅?!笆?,

我有錢!我有錢!”我連忙按住他的手,從貼身口袋里掏出那個濕漉漉的小布包,

急切地打開外面裹著的破布,露出里面卷得緊緊的、同樣濕透的毛票和硬幣。

“我……我自己買吃的!您別……”李叔看到那些被水泡得發(fā)軟的零錢,愣了一下,

眼神更復雜了,有心疼,也有點生氣。“這幫挨千刀的!”他低聲罵了一句,

把那個冷燒餅塞進我手里,“拿著!墊吧一口!等天亮了,車站旁邊那家早點鋪就開了,

有熱乎的!” 他把那卷錢推回來,“你的錢藏好!別讓人看見!

”我手里攥著那個冰冷的燒餅和濕透的錢,看著李叔布滿風霜的臉和關切的眼神,

喉嚨又哽住了。萍水相逢,他卻給了我這么多?!袄钍濉x謝……” 除了這個,

我不知道還能說什么?!靶辛诵辛?!”李叔擺擺手,“我得趕緊去卸貨了,不然挨罵!

你就在這等著!千萬別亂跑!車來了就上!到了縣城,趕緊找你表姑去!??!

”他一步三回頭地走了,身影很快消失在昏暗的街角。

我裹緊那件帶著機油味和暖意的工裝外套,找了個背風的墻角,抱著膝蓋坐下。

手里緊緊攥著那個冷燒餅和我的錢。小鎮(zhèn)的夜很靜,偶爾有狗叫聲遠遠傳來。又冷又餓,

但我心里卻前所未有地安定。五點二十的車。天亮了,我就能離開這個地獄一樣的地方了。

時間一點點過去。天邊泛起一絲魚肚白。街道上開始有了零星的行人,騎著自行車,

趕著去上工或買菜。車站那扇破木門“吱呀”一聲開了,

一個睡眼惺忪、裹著軍大衣的老頭打著哈欠走出來,開始掃地。我站起身,

活動了一下凍僵的腿腳。早點鋪果然開了,熱氣騰騰的,飄出包子和豆?jié){的香味。我走過去,

小心地抽出幾張濕透但還能用的毛票,買了一個熱騰騰的肉包子,捧在手里,

小口小口地咬著。熱氣順著喉嚨下去,整個人都活了過來。五點十五分,

一輛破舊得快要散架的中巴車,哐當哐當?shù)亻_進了小小的車站院子?!叭タh城的!

上車了上車了!”售票員是個嗓門很大的胖女人,探出頭喊著。我捏緊了口袋里剩下的錢,

跟著幾個同樣等車的、背著籮筐的村民,爬上了車。車里彌漫著煙味、汗味和家禽的味道。

我找了個靠窗的角落坐下,把李叔的外套裹得更緊些。引擎發(fā)出巨大的轟鳴,

車子搖晃著開動了。小鎮(zhèn)破敗的房屋、低矮的圍墻、稀疏的樹木,在晨曦中飛快地向后退去。

我離開了顧家莊。離開了我爹和張瘸子。離開了那個差點把我吞噬掉的深淵。

車窗玻璃上倒映著我蒼白的臉。頭發(fā)亂糟糟地粘在臉上,嘴唇干裂,眼睛下面一片青黑。

但那雙眼睛里,不再是上輩子被賣時的恐懼和麻木,而是像燃著兩簇小小的火苗?;钕氯?。

汽車在坑洼的土路上顛簸了兩個多小時,終于駛進了縣城。街道比鎮(zhèn)上寬了許多,

兩邊的房子也高了些,雖然大多也是灰撲撲的。人多了,

自行車鈴鐺聲、汽車喇叭聲、小販的叫賣聲混雜在一起,嘈雜而充滿生氣。

我在一個叫“人民商場”的站牌下了車。這是縣城最熱鬧的地方之一。

巨大的疲憊感再次襲來,但更多的是茫然。去哪里?所謂的“表姑”,只是一個謊言。

縣城這么大,卻沒有我的容身之處。肚子咕咕叫起來。我摸了摸口袋里的錢,

經(jīng)過這一夜的折騰和買票(車票果然兩塊五毛),布包里還剩下八百出頭一點點。這點錢,

在縣城,能撐幾天?不能露宿街頭。必須先找個最便宜的地方落腳。我裹緊李叔的外套,

避開人流,在那些小巷子里慢慢走,眼睛留意著墻上和電線桿上的小廣告。終于,

在一根貼滿“專治淋病梅毒”和“重金求子”廣告的電線桿上,

看到一張小小的、手寫的紅紙:“有單間出租,月租三十,水電自理。

”下面用更小的字寫著地址:城西洼子巷37號。城西洼子巷。聽著就不是什么好地方。

但月租三十,是我唯一可能負擔得起的。照著紙上模糊的地址,七拐八繞,

穿過幾條污水橫流、堆滿垃圾的小巷子,終于找到了洼子巷。這是一片低矮擁擠的平房區(qū),

墻壁斑駁,空氣里彌漫著腐爛垃圾和劣質煤球的味道。37號在一個死胡同的最里面,

門板破舊得快要散架。我敲了敲門。好半天,門才拉開一條縫,

露出一張滿是皺紋、警惕的老太太的臉?!罢艺l?”“我……我看到招租……”我小聲說。

老太太渾濁的眼睛上下打量著我,特別是我身上那件明顯不合身、沾著油污的男式工裝外套。

“一個人?干啥的?”她聲音沙啞?!熬臀乙粋€……剛來縣城,想……想找個活兒干。

”我盡量讓自己顯得可憐又無害。老太太沒說話,又看了我?guī)酌耄怕掏痰乩_門。

“進來吧。就一間,靠西頭,小的很,沒窗戶?!狈孔邮抢锿鈨砷g。

外間堆滿了破紙箱和雜物,老太太自己住。里間就是出租的屋子。門一開,

一股濃重的霉味和灰塵味撲面而來。房間只有幾平米大,一張搖搖晃晃的木板床,

一張三條腿的破桌子用磚頭墊著,墻角結著蛛網(wǎng)。

唯一的“窗戶”是個開在墻高處、巴掌大的通風口,糊著發(fā)黃的舊報紙。“就這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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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25-08-27 03:08: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