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暮春的風卷起一地落花。
民國十八年冬,上海法租界的一棟洋房里,時懷之放下手中的《新青年》,望向窗外的飄雪。
三年英倫求學讓她褪去了少女的青澀,眉宇間多了幾分堅毅。
"小姐,老爺來信說念之小姐又去參加游行了。"丫鬟遞上一封家書。
懷之蹙眉展開信紙,父親的字跡倉促而焦慮:"...念之與一幫學生整日在街頭鬧事,昨日竟沖撞了趙司令的車隊..." 她指尖微顫。
趙家——那個本該是念之未婚夫的家族。
三年前蕭家破產(chǎn),趙家也突然冷淡,兩樁婚約就這樣不了了之。
時懷之留學前曾勸妹妹一同前往,念之卻執(zhí)意留下:"姐,這個國家正在改變,我想親眼見證。"
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打斷了懷之的回憶。 "時小姐,"電話那頭是她在英國結(jié)識的同學林冉,"游行隊伍在南京路被軍警包圍了,聽說有傷亡..." 懷之手中的信紙飄落在地。
同一時刻,南京路的一條暗巷里,時念之蜷縮在墻角,耳邊還回蕩著槍聲。
十分鐘前,她還在與同學們高喊"廢除不平等條約",下一秒,軍警的子彈就射穿了身旁男生的胸膛。
"蹲下!全部蹲下!"粗魯?shù)暮浅饴曋?,時念之被推搡著上了一輛封閉卡車。
車廂里彌漫著血腥味和恐懼的喘息,她死死咬住嘴唇不讓眼淚落下。
卡車最終停在一棟灰色建筑前。念之和二十多個學生被關(guān)進一間沒有窗戶的暗房,鐵門關(guān)閉的巨響震得她耳膜生疼。 "我們...會死嗎?"一個扎辮子的女生顫抖著問。
時念之在黑暗中摸索到她的手:"不會的。"她聲音很輕,卻異常堅定,"我父親是時鴻儒,他一定會..."
"時鴻儒?"角落里一個男生突然冷笑,"就是那個當年在清政府當官的時家?你們這些世家小姐懂什么革命!"
時念之如遭雷擊。三年來她混跡于進步學生中,從未提及家世。此刻她突然明白,在這些真正為生存掙扎的同學眼中,自己始終是個異類。
兩天后,當暗房的門再次打開時,只剩不到十個人還清醒。
時念之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冷汗浸透了她的衣服。眼前的光影越來越模糊,最終陷入一片黑暗。
恍惚間,她感覺有人緊緊攥著她的手,指節(jié)用力到幾乎發(fā)疼。一道低沉的嗓音帶著壓抑的焦灼,在她耳邊響起——
“懷之……懷之!”
那聲音很熟悉,是蕭既明。
時念之想睜開眼,想告訴他認錯人了,可她的眼皮沉重如鉛,意識像沉在深水里,無論如何掙扎都無法浮出水面。
“懷之,醒醒……” 他的聲音緊繃,甚至帶著一絲她從未聽過的顫抖。
——他還沒發(fā)現(xiàn),眼前的人不是時懷之,而是她。
……
時公館內(nèi),時鴻儒手中的煙灰缸早已堆滿煙蒂。電話鈴聲每響起一次,他的眉頭就皺得更緊一分。
"老爺,警局那邊還是不肯放人……"管家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周珊的抽泣聲打斷。
"我早說過不能讓她去參加那些游行!現(xiàn)在好了,連命都要搭進去……"周珊攥著手帕的手指節(jié)發(fā)白。
時懷之站在一旁,指尖無意識地掐進掌心,卻仍輕聲安慰母親:"媽,小妹一定會沒事的。"
突然,刺耳的電話鈴聲劃破凝重的空氣。時鴻儒幾乎是撲向電話機,"趙司令?是……是……我明白……"他的聲音越來越沉,握著聽筒的手背青筋暴起。
"父親?"時懷之緊張地上前。
時鴻儒重重放下電話,"備車,去趙公館。"他的大衣在轉(zhuǎn)身時帶起一陣冷風。
……
當意識重新回歸時,時念之首先聞到的是家里熟悉的檀香味。她艱難地睜開眼,看到母親紅腫的眼睛和父親憔悴的面容。
——蕭既明呢?
她恍惚想起昏迷前的那一幕,心臟莫名一緊。
"爸……媽……"干裂的嘴唇剛吐出兩個字,淚水就奪眶而出。
時鴻儒一把將女兒摟進懷里,這位在商場上叱咤風云的實業(yè)家,此刻聲音都在發(fā)抖:"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周珊顫抖著撫摸女兒蒼白的臉頰,"你這孩子……知不知道我們多擔心……"話未說完又哽咽起來。
時念之望著父母一夜之間多出的白發(fā),心臟像被狠狠揪住。
"對不起……"她把臉埋在父親肩頭,淚水浸濕了昂貴的西裝布料。
時鴻儒像哄幼時做噩夢的她一樣,輕輕拍著她的后背:"不怕,爸爸在這兒呢。"
時念之靠在床頭,腦海中忽然閃過那份產(chǎn)業(yè)轉(zhuǎn)讓書。她張了張口,可看著父母疲憊的面容,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