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窗臺上的君子蘭又抽出了新芽,這是我退休后養(yǎng)的第三盆。第一盆死在去年夏天,
第二盆沒熬過冬天,唯有這一盆,在我日日精心照料下,竟顯出幾分生機勃勃的模樣。
就像我的生活,終于熬過了忙到腳不沾地的幾十年,總算能喘口氣?!笆缛A,
今天的菜錢你記了沒有?”陳建國戴著老花鏡,坐在沙發(fā)那頭翻著報紙,頭也沒抬。
陽光透過窗欞落在他花白的鬢角上,竟有幾分溫和的假象。若不是他開口又是錢,
我?guī)缀跻e覺我們是一對尋常的、相伴晚年的夫妻?!坝浟??!蔽曳畔聡妷?,
走到茶幾邊翻開那個牛皮賬本,“早市買了條鱸魚,三十五;一把青菜,五塊;還有塊豆腐,
三塊五。一共四十三塊五?!彼班拧绷艘宦?,
指尖在報紙上敲了敲:“這個月的水電費賬單來了,比上個月多了十八塊三。我說了多少次,
洗衣機最后一遍的水要留起來拖地,你就是不聽?!蔽覜]應(yīng)聲,只是拿起筆,
在賬本上又添了一筆。這樣錙銖必較的日子,從三個月前他正式退休那天起,就開始了。
三十年。我嫁給他三十年,給他生兒育女,替他伺候走了生病臥床七年的婆婆,
把一雙兒女送進大學(xué),步入社會。他從前忙事業(yè),家里油瓶倒了我都沒讓他扶過一下。
他母親病重時,我端屎端尿擦身喂飯,熬得自己住了兩次院,他沒說過一句“辛苦”,
只覺得理所應(yīng)當(dāng)。那時他不計較錢,工資卡交給我,只說“家里你操心”。
我以為這就是夫妻一體,是信任。退休金下來后,一切都變了。他的退休金七千八,
我的只有三千五。數(shù)字的差距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也終于蔓延出來,
扎破了我們之間最后那層溫情的面紗。他開始念叨物價高,
念叨誰家老婆又找了份工作補貼家用,念叨我“不會理財”、“手太松”。餐桌上,
他不再聊新聞時事,而是反復(fù)計算這個月又超支了多少。賬本就是他要求買的。
說以后“開支透明”。我心里堵得慌,放下賬本走去廚房:“晚上清蒸鱸魚,吃米飯行嗎?
”“又吃魚?”他的聲音從客廳飄進來,帶著不滿,“昨天不是才吃過排骨?照這么吃,
多少錢夠花?”“鱸魚是你說想吃的,”我扶著冰涼的不銹鋼水池沿,盡量讓聲音平穩(wěn),
“早上是你讓我買的?!薄拔艺f想吃你就買?你就不會看看價錢?三十五塊錢,
夠買多少豬肉了?”他放下報紙,腳步聲到了廚房門口,“林淑華,
我們現(xiàn)在都是拿死工資的人,不比以前了。你能不能有點規(guī)劃?”那股涼意從手心竄到心里。
我轉(zhuǎn)過身,看著他:“一條魚,我們兩個人吃,就算三十五塊,平均一人十七塊五。
這就算沒規(guī)劃了?陳建國,我們辛苦一輩子,退休了連吃條魚都要罪大惡極嗎?
”他像是被我的反駁噎了一下,臉色沉下來:“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要懂得節(jié)制!
你看看你,退休了就知道養(yǎng)花種草,閑人一個。你再看看我,我還在研究理財,
想辦法錢生錢!思想境界根本不一樣!”他說我是閑人。
陽臺上的君子蘭、窗明幾凈的家、每天準(zhǔn)時的三頓飯、他身上筆挺的襯衫,
難道都是自己變出來的?我吸了口氣,把涌到嘴邊的千言萬語死死咽了回去。
說這些有什么用?他看不見的,或者看見了,也覺得毫無價值。晚飯在沉默中吃完。
他吃得不多,魚也只夾了一筷子,仿佛吃多了就真的罪大惡極。收拾完碗筷,我正擦著手,
他叫住我。“淑華,你坐下,我們好好談?wù)?。”他在沙發(fā)上正襟危坐,
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嚴(yán)肅,面前攤著的,正是那個刺眼的牛皮賬本。旁邊,
還多了一張他手寫的單子。我心里咯噔一下,那股不好的預(yù)感沉甸甸地墜下去?!罢勈裁矗?/p>
”“談以后?!彼屏送评匣ㄧR,指尖點在那張單子上,“這是我這幾天核算的。
按現(xiàn)在這種花法,加上人情往來、可能的醫(yī)療支出,我們的養(yǎng)老金根本不夠安享晚年。
尤其是你,”他頓了頓,抬眼看了我一下,又迅速移開,“你的那點收入,
根本覆蓋不了你的開銷,長期下來,完全是在消耗我的積蓄?!蔽业氖帜_有些發(fā)麻,
看著他一張一合的嘴,耳朵里嗡嗡作響?!八阅??”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干澀得不像話。
“所以,為了公平,也為了讓你有點危機意識,學(xué)會獨立,”他把那張單子往我面前推了推,
上面密密麻麻的數(shù)字像針一樣扎眼,“我們AA制吧。以后各自管各自的錢,
家庭公共開支一人一半,立字為據(jù),誰都別占誰便宜?!笨諝饽塘?。“占便宜?
”我重復(fù)著這三個字,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三十年,
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聽見心口什么東西碎裂的聲音,清脆又徹底。他避開我的目光,
語氣卻斬釘截鐵:“對,公平起見。你也別覺得不好聽,親兄弟明算賬,夫妻也一樣。
這樣以后誰都別說誰?!蔽铱粗ò椎念^發(fā),看著我們共同生活了三十年的家,
看著陽臺上那盆我精心照料、剛剛冒出希望的君子蘭。原來我三十年的付出,
換來的最終判決,是“占便宜”。我點了點頭,喉嚨緊得發(fā)疼,卻奇異般地笑了一下?!昂?,
陳建國?!蔽艺f,“就按你說的,AA。從今天開始,絕對公平?!?“占便宜”三個字,
像三顆生銹的釘子,楔進我心里。起初是尖銳的刺痛,隨后漫開一片麻木的涼。我看著他,
看著這個同床共枕了三十年的男人,他臉上那種“終于把難題擺上臺面”的嚴(yán)肅,
甚至帶著一絲“我為這個家深謀遠慮”的正義感。他根本不知道,或者說根本不在乎,
這三個字對我意味著什么。我試圖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聲音輕得像怕驚碎什么:“建國,
我們之間,難道就只有錢嗎?這三十年,我……”我哽住了。
那些日夜操勞的畫面在我腦子里翻騰——婆婆癱瘓在床時,
我每天凌晨五點起來給她按摩擦身,怕長褥瘡;孩子夜里發(fā)燒,我一個人抱著沖去醫(yī)院,
他在外地出差;為了這個家光鮮亮麗,我熨燙的襯衫連一條褶痕都沒有……這些,
難道不值錢嗎?“——你提這些干什么?”他不耐煩地打斷我,眉頭擰成一個疙瘩,
仿佛我提起的是什么上不得臺面的臟東西,“那都是你作為妻子、作為母親該做的!是本分!
別提錢,提錢就俗了,傷了感情。我們現(xiàn)在就事論事,只談錢,談怎么公平!”只談錢。
談怎么公平。心口那點殘存的溫?zé)釓氐讻鐾噶恕T瓉砦胰甑摹氨痉帧?,在“公平”面前?/p>
一文不值。他把我所有的付出,輕飄飄地一句“該做的”就打發(fā)了,
然后可以心安理得地和我“只談錢”。也好。這樣也好。撕扯掉最后那層溫情的遮羞布,
反而干脆。那股冰涼的情緒奇異地讓我冷靜下來,
所有翻涌的委屈和憤怒都被凍結(jié)成堅硬的決心。我看著他,臉上再沒有任何表情?!昂?。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平靜得可怕,甚至對他扯出一個極淡的笑,“就按你說的,AA。
從今天開始,絕對公平。”他顯然沒料到我會是這種反應(yīng)。沒有預(yù)想中的哭鬧爭吵,
甚至沒有再多一句爭辯。他愣了一下,眼神里掠過一絲意外,但很快就被“果然如此,
她理虧所以無話可說”的得意取代。他松了口氣,身體向后靠進沙發(fā)里,
仿佛解決了一個天大的難題?!澳隳芟胪ň秃谩R院蟆蔽覜]聽他說完,站起身,
徑直走向書房。找出了一本嶄新的筆記本,又翻出一把尺子和一支紅色記號筆。
我的動作有條不紊,甚至帶著一種冰冷的精確。我回到客廳,當(dāng)著他的面,拉開了冰箱門。
冷藏室的光冷白地打下來。我拿起紅色記號筆,用尺子比著,
在冰箱中間的隔層上畫下一條筆直、刺眼的紅線?!熬€上是你的,線下是我的。
”我聲音平穩(wěn),沒有一絲波瀾,“各自的食物,未經(jīng)對方同意,不得取用。否則,
按市場價雙倍賠償?!彼麖埩藦堊?,像是被我這迅雷不及掩耳的行動噎住了,
臉上的得意僵住,顯得有些滑稽。我沒看他,轉(zhuǎn)身又走向廚房碗柜。
拿出兩套我們以前用來待客的、花色不同的碗碟,還有筷子勺子?!安途咭卜珠_。
這套青花的你用,這套白底藍邊的我用。混用了,不衛(wèi)生。
”我把那套青花的推到他面前的茶幾上,瓷器相碰,發(fā)出清脆的冷響。然后,
我翻開那本新筆記本,在第一頁鄭重寫下日期和標(biāo)題“家庭公共開支AA記錄”。
“物業(yè)、水電、燃氣,這些無法分割的支出,每月結(jié)算一次,總額平攤,記錄在案。
誰墊付了,另一方必須在三天內(nèi)轉(zhuǎn)賬結(jié)清?!蔽姨鹧?,第一次主動看向他,“有異議嗎?
陳先生?!薄瓣愊壬比齻€字,像冰珠子一樣砸在地上。他的臉色終于變了,一陣紅一陣白,
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至于做到這一步嗎”,但最終,
所有的話都被他自己提出的“公平”和“AA”堵了回去。他看著我,眼神復(fù)雜,有驚愕,
有惱怒,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慌亂,仿佛第一次真正意識到“AA制”意味著什么。
但那點慌亂很快被強硬的姿態(tài)壓了下去。他哼了一聲,拿起報紙,重新遮住了臉,
聲音從報紙后面悶悶地傳出來:“隨你!賬記清楚就行!”我合上筆記本,拿起我那套餐具,
走向廚房的水池,打開水龍頭。水聲嘩嘩。
我一下一下地、用力地清洗著那只屬于我的、白底藍邊的碗。陶瓷冰涼,水也冰涼。我知道,
從這一刻起,這個家,碎了。3冰箱上那條刺眼的紅線,像楚河漢界,
把原本一體的生活劈成兩半。起初幾天,寂靜的家里充斥著一種詭異的尷尬。
陳建國似乎刻意回避著我劃出的那些“邊界”,走路都繞著廚房島臺。
但“絕對公平”的規(guī)則,是他定的。我只是那個最嚴(yán)格執(zhí)行的囚徒,也是第一個越獄的人。
不再需要為他準(zhǔn)備一日三餐,我發(fā)現(xiàn)自己憑空多出了大把時間。第一個沒有早起煮粥的清晨,
我站在客廳中央,竟有些不知所措。慣性的力量如此強大,推著人走了三十年,突然停下,
骨頭縫里都透著空落。這種空落只持續(xù)了一刻。陽臺角落里,
那幾個閑置已久、落滿灰塵的花盆闖入我的視線。以前總想種點東西,
不是沒時間就是被他念叨“弄得到處是泥,招蟲子”?,F(xiàn)在,還有誰能念叨我?
行動快過思緒。我翻出花盆,洗刷干凈,翻出以前種花剩下的一點營養(yǎng)土,
又特意跑去農(nóng)貿(mào)市場,買了幾包最普通的生菜、小蔥和櫻桃蘿卜種子。
攤主熱情地教我如何播種、間距多少、何時澆水。這種只為自己的喜好而忙碌的感覺,
陌生又新鮮。我把花盆搬到陽臺陽光最好的位置,小心地撒下種子,蓋上薄土,噴上水。
做完這一切,陽光正好暖融融地灑在背上,心里那片荒蕪了許久的角落,
仿佛也被撬開了一絲縫隙,透進點光。種子破土而出那天的驚喜,
不亞于當(dāng)年第一次感受到胎動。那么小的綠點,頂著生命的力量,倔強地鉆了出來。
我?guī)缀跆焯炫吭陉柵_看,看著它們一天一個樣。生菜長得尤其好,綠油油地擠滿了盆。
我一個人根本吃不完。“喲,老林,你這菜種得可真水靈!”一天,同小區(qū)的劉姐來串門,
看見我的陽臺小菜園驚嘆道,“現(xiàn)在外面買的菜,打多少農(nóng)藥都不知道,哪比得上自己種的。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一個念頭猛地竄了出來。當(dāng)晚,
我就在我們龐大的社區(qū)業(yè)主群里發(fā)了一條消息:“自家陽臺有機種植無農(nóng)藥生菜,數(shù)量有限,
五元一袋,欲購從速。”附上了一張翠綠生菜的照片。手機很快叮叮咚咚地響起來。
“林老師,給我留兩袋!” “我要三袋!怎么???” “還有嗎?看著太新鮮了!
”不到十分鐘,第一批能收割的生菜被預(yù)訂一空。第二天一早,
我精心采摘、清洗、用保鮮袋分裝好,送到小區(qū)門口的快遞架。鄰居們自取,掃碼付款。
看著手機里那幾十塊錢的入賬提示,我的心跳得比當(dāng)年拿到第一個月工資還快。
這不僅僅是錢。這是一種認可,對我勞動價值的認可,明明白白,真金白銀。
我擴大了種植規(guī)模,泡沫箱、舊塑料筐全都利用起來。又試著用多出來的小蔥做了些蔥油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