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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露殿內(nèi),初冬午后的陽光透過高窗,吝嗇地灑下幾縷稀薄的暖意,卻驅(qū)不散那滲入骨髓的寒意,也化不開殿中凝滯如鉛的低壓。宰相房玄齡、杜如晦,兵部尚書侯君集,戶部尚書戴胄,幾位六部侍郎,垂手肅立,個個面沉似水。殿中央,那巨大的紫檀木御案幾乎被堆積如小山的奏疏卷冊壓垮。這些并非捷報,而是來自帝國腹心之地、雪片般飛來的控訴與警訊,字字泣血,句句驚心。

“陛下!”戴胄的聲音嘶啞干澀,眼窩深陷,臉上是連日操勞刻下的疲憊和無法掩飾的焦慮。他顫抖著拿起最上面幾份奏疏,仿佛捧著燒紅的烙鐵。“關(guān)中、河?xùn)|、河南……各處推行均田之奏報,觸目驚心??!”他翻開一份,手指點在密密麻麻的字跡上,“華州急奏:豪強鄭氏,隱匿田產(chǎn)逾千頃!強占新分永業(yè)田,悍然驅(qū)趕授田農(nóng)戶,毆傷前往查勘的里正!州府官吏前往問罪,竟遭其家丁持械抗拒,幾釀成流血!”

他又抓起另一份,語速急促,字字如錘:“同州急報!授田新戶趙五,所分田畝皆為河灘沙礫不毛之地,顆粒無收!不堪租庸重負,已攜家小逃亡!類似者,一村竟有十?dāng)?shù)戶之多!民心惶惶!”

“還有這個!”侯君集臉色鐵青,猛地拿起一份來自隴右前線的軍報,語氣壓抑著怒火,“河州折沖府都尉急報:新征府兵,多為無地流民倉促充數(shù)!未經(jīng)操練,甲械不全,士氣低迷如散沙!上月小股吐谷渾游騎襲擾邊境哨卡,竟……竟一觸即潰,折損數(shù)十人!長此以往,府兵根基動搖,國將不國!”

每一份奏疏砸在御案上的聲音,都像冰冷的巨石狠狠撞在李程的心口。他端坐在御座之上,身體繃得筆直,寬大的龍袍掩蓋著內(nèi)里的僵冷。臉色陰沉得如同暴雨前的天空,手指無意識地捻著腰間玉佩冰涼的流蘇,指尖卻比那玉更冷。太陽穴又開始突突地跳,熟悉的、沉甸甸的墜痛感從胃袋深處彌漫開來,仿佛里面塞滿了冰冷的鉛塊,帶著令人煩惡的寒意。

均田制!這個他寄予厚望、意圖從根本上斬斷豪強兼并魔爪、恢復(fù)生產(chǎn)、夯實帝國根基的“良法”,在推行的過程中,竟已千瘡百孔,成了豪強瘋狂掠奪、胥吏敲骨吸髓、底層百姓流離失所的淵藪!連帶著府兵制這另一根支柱,也搖搖欲墜!

又是該死的蝴蝶效應(yīng)!為了應(yīng)對突厥和薛延陀接踵而至的邊患,他強行推動均田制加速鋪開,投入了本就捉襟見肘的行政資源和幾乎所有的國庫儲備——其中大半都填進了北疆筑城和戰(zhàn)爭的深坑。結(jié)果,基層的腐化、執(zhí)行的變形、豪強的反噬……所有積弊如同潰堤的洪水,在他最意想不到、也最無法承受的地方——帝國的腹心根基之地,猛烈爆發(fā)了!

這比面對頡利可汗的二十萬鐵騎,比夷男的十萬薛延陀精兵,更讓他感到一種深沉的無力!千頭萬緒,積重難返!每一個看似解決的危機,都成了引爆下一個更大危機的引信!

“陛下,”房玄齡的聲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帶著深重的憂慮,字斟句酌,“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均田之弊,其根源……在于人?!彼鹧郏抗饽?,“地方豪強,盤根錯節(jié),視律法如無物,視朝廷如敝履。胥吏猾吏,上下其手,借授田丈量、登記造冊之機,巧立名目,敲骨吸髓。更有甚者,州府官員,或與豪強勾結(jié),朋比為奸;或慵懶怠政,尸位素餐,致使良法美意,盡成害民苛政!欲行均田,必先正本清源,整肅吏治!否則……”他沉重地搖了搖頭,未盡之意,不言而喻。

整肅吏治?李程只覺得一股冰冷的煩躁如同毒蛇,猛地竄上腦門,幾乎要沖破理智的堤壩。這架龐大、臃腫、早已銹跡斑斑的官僚機器,牽一發(fā)而動全身!他現(xiàn)在哪還有精力、哪還有資源去發(fā)動一場曠日持久、必然阻力重重、稍有不慎便會引發(fā)更大動蕩的吏治大清洗?北疆的薛延陀雖然被豐、勝二城暫時扼住了咽喉,但只是退去,并未傷筋動骨,那雙貪婪的眼睛依舊在陰山以北死死盯著富庶的關(guān)中。西邊的高昌國,依仗著絲路咽喉的位置,蠢蠢欲動,不斷勒索,阻遏商旅。南方的僚人,時有騷動劫掠……帝國像一個四面漏風(fēng)的破屋,到處都需要錢糧,需要兵力去填補、去震懾!而它的根基,卻在被內(nèi)部的蛀蟲瘋狂啃噬!

“查!”李程猛地睜開眼,從牙縫里狠狠擠出一個字,聲音冰冷刺骨,帶著雷霆之怒,“給朕徹查!華州鄭氏?著大理寺、刑部、御史臺,三司會審!隱匿田產(chǎn)、毆傷官吏、抗拒國法?查實一個,給朕嚴辦一個!以儆效尤!同州河灘沙礫授田?州府官吏是干什么吃的?主事官員,給朕拿下!革職查辦!流民充府兵?河州折沖府都尉,玩忽職守,革職拿問!兵部考功司,一并問責(zé)!失察之罪,難逃!”

他的命令條條清晰,指向具體的人和事,帶著不容置疑的殺伐之氣。殿內(nèi)重臣心頭一凜,齊聲應(yīng)諾:“遵旨!”

然而,這雷霆之怒并未驅(qū)散李程心頭的寒意,反而更添沉重。他知道,這只是揚湯止沸,治標(biāo)不治本。殺幾只雞,根本嚇不住盤踞在帝國肌體深處的、滿林的惡狼和碩鼠。豪強隱匿土地的手段層出不窮,花樣翻新;胥吏貪腐的門道更是防不勝防,無孔不入。均田制本身的缺陷——土地肥瘠不均、人口變動帶來的授田壓力、水利灌溉的分配難題——在低效甚至徹底腐敗的執(zhí)行下,被無限放大,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根稻草。

頭痛欲裂。他疲憊不堪地抬手,用力揉著突突狂跳的太陽穴,指尖冰涼,幾乎感覺不到自己的溫度。一股濃重的倦意,如同冰冷的潮水,從四肢百骸無聲地漫上來。

“陛下,”一直沉默觀察的杜如晦終于開口,聲音沉穩(wěn)依舊,卻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迫,“當(dāng)務(wù)之急,乃安民。授田不公,流民四起,此乃動搖社稷根基之大禍!刻不容緩!臣以為,當(dāng)急遣能員干吏,持陛下明詔與尚方之威,分赴重災(zāi)州縣,專責(zé)復(fù)核田畝、厘清冤屈、重定授受!同時,請陛下明發(fā)詔諭,頒行天下:凡因授田不公、胥吏盤剝而被迫逃亡之民,限其兩月之內(nèi)歸籍,朝廷既往不咎!并責(zé)成地方官府,務(wù)須重新授給可耕之田,免其當(dāng)年租庸調(diào)!以此,或可稍安離散之心,挽回潰散之民氣!”

安民……重新授田……免租庸……

李程的心飛快地盤算著,如同一個精密的算盤,卻越撥越沉。這需要投入多少人力物力?需要多少如臂使指、清廉干練的官員去地方核查、去重新分配、去平息可能的沖突?更需要地方那些早已爛透或麻木的官員們,能切實執(zhí)行這道旨意,而不是陽奉陰違,甚至變本加厲!錢呢?人呢?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無力感,仿佛陷入了一個巨大、粘稠、越掙扎就陷得越深的泥潭。每一次為了解決一個迫在眉睫的危機而推出的政策,最終都會因為執(zhí)行層的腐敗和變形,引爆更大、更致命的危機。這就像一個無解的、令人絕望的惡性循環(huán)!帝國的根基,正在被他親手點燃的、名為“改革”的火焰,從底部開始焚燒。

“就依克明(杜如晦字)所言?!崩畛痰穆曇魩е鴿庵氐没婚_的疲憊,揮了揮手,仿佛用盡了最后一絲力氣,“細則,由政事堂(宰相議事機構(gòu))會同戶部、吏部,速擬條陳。退下吧。”

“臣等告退?!比撼脊?,動作間帶著凝重與憂色,魚貫退出。沉重的殿門在他們身后緩緩合攏,發(fā)出沉悶的聲響,將午后那點稀薄的光線和外界的聲音徹底隔絕。殿內(nèi)瞬間陷入一片壓抑的昏暗,只有角落里的青銅更漏,水滴聲單調(diào)而冰冷地敲打著,如同催命的鼓點,一聲聲砸在空曠寂靜的殿堂里,也砸在李程的心上。

疲憊如同無形的山岳,轟然壓在他的肩頭、心頭。胃部的隱痛似乎因這極致的壓抑和絕望而驟然加劇,帶來一陣陣翻江倒海的煩惡感,喉頭涌上濃重的鐵銹味。他頹然靠在冰冷的紫檀木御座靠背上,堅硬的棱角硌著后心,帶來一絲微不足道的痛感。閉上眼,黑暗涌來,他只想在這片死寂的黑暗中尋求片刻的安寧,哪怕只是片刻的喘息。

然而,就在這心神俱疲、意志幾乎被碾碎的剎那——

嗡!

那個熟悉又令人心悸的、只有他能感知到的輕微震顫,如同地獄傳來的喪鐘,毫無征兆地在他腦海深處轟然炸響!

【系統(tǒng)提示:新政策“吏治整肅”與“均田復(fù)核”已錄入……蝴蝶效應(yīng)深度演算中……】

【警告!偵測到極高概率關(guān)聯(lián)性危機事件生成!威脅等級:致命!】

【推演目標(biāo):山東(太行山以東,河北、河南等地)門閥士族集團】

【時間節(jié)點:貞觀五年末(概率:91.5%)】

【推演結(jié)果:大規(guī)模、有組織、目標(biāo)明確之土地兼并抵制浪潮爆發(fā)!門閥核心力量串聯(lián),操縱清議,煽動民變!核心訴求:“復(fù)周禮,行井田,罷均田苛政”!】

【關(guān)鍵影響:地方行政體系局部失控!中樞權(quán)威遭受空前挑戰(zhàn)!潛在軍事風(fēng)險(門閥豢養(yǎng)/勾結(jié)之私兵)!】

【詳情:以博陵崔氏、范陽盧氏、清河崔氏、滎陽鄭氏、趙郡李氏……為核心驅(qū)動節(jié)點……】

一幅遠比之前任何一次軍事推演都更復(fù)雜、更龐大、更充滿精密惡意與陰冷算計的動態(tài)光幕,瞬間覆蓋了李程的整個視野!幽藍的光芒冰冷刺骨。

光幕中央,不再是清晰的疆域圖或數(shù)據(jù)流,而是一個由無數(shù)細密、閃爍著不同光芒的絲線交織成的、象征帝國權(quán)力網(wǎng)絡(luò)與地方根基的龐大蛛網(wǎng)。代表皇權(quán)中樞的金色光芒黯淡微弱,如同風(fēng)中之燭。而代表山東高門士族的深藍色光點(崔、盧、鄭、李……),如同蟄伏于陰影中的巨獸,驟然亮起刺目的、帶著不祥寒意的光芒!無數(shù)條深藍色的絲線從這些核心光點瘋狂蔓延而出,如同劇毒的藤蔓——

它們連接向地方州郡的黃色光點(代表官員),許多黃點迅速被染上深藍,象征被滲透或收買;

它們纏繞向代表地方豪強的灰色光點,使其亮度暴增,成為爪牙;

它們甚至詭異地、若隱若現(xiàn)地延伸向一些代表府兵折沖府的紅色光點(暗示可能的私兵滲透或?qū)㈩I(lǐng)勾結(jié))!

畫面急劇變化、扭曲:

他看到象征“復(fù)周禮,行井田,罷均田苛政”的黑色思潮,如同瘟疫般在山東廣袤的大地上蔓延、擴散,所過之處,代表“秩序”的微弱白光迅速熄滅;

他看到穿著寬大儒生服飾、頭戴方巾的士人(深藍標(biāo)識),在熙攘的街頭巷尾、在茶樓酒肆、甚至在州學(xué)縣學(xué)之中,或激昂陳詞,或低聲密語,引經(jīng)據(jù)典,鼓動人心,“暴政”、“苛法”、“王道不存”的言論如同毒霧彌漫;

他看到被煽動、被裹挾的、衣衫襤褸的“流民”(影像中其標(biāo)識帶著混亂的灰黑),群情激憤地聚集沖擊州府衙門,石塊砸向官署匾額,火把點燃了象征官府威嚴的門樓;

更令人心膽俱裂的是,一些州郡的黃色光點(官員)顏色迅速加深、變暗,徹底融入深藍,并與核心的深藍光點緊密勾結(jié)!影像中甚至閃過模糊的密室畫面:身著官袍者與寬袍大袖的士族首領(lǐng)對坐密談,交換信物;

而在更深、更暗的陰影里,一些代表地方武裝(灰色與紅色混雜)的光點蠢蠢欲動,刀槍的寒光在影像中一閃而逝!

一股冰冷徹骨、足以凍結(jié)靈魂的寒意,瞬間從李程的尾椎骨炸開,直沖天靈蓋!血液似乎在這一刻凝固!因為他無比清晰地意識到,這一次的敵人,不再是邊關(guān)塞外可以靠堅城利炮、奇謀妙計擊潰的異族鐵騎。這一次的敵人,深植于帝國肌體的骨髓與血脈之中!是那些盤踞地方數(shù)百年、樹大根深、掌握著知識話語權(quán)(清議)、控制著龐大經(jīng)濟資源(土地、商業(yè))、擁有恐怖人脈網(wǎng)絡(luò)、甚至暗中豢養(yǎng)私人武裝的門閥世家!他們披著“禮法”、“王道”的華美外衣,裹挾著被均田制弊政傷害的、洶涌的“民意”,目標(biāo)直指他賴以維系統(tǒng)治的根本國策——均田制!甚至,是挑戰(zhàn)他皇權(quán)的根基!

這不再是外患,而是最兇險、最致命、足以讓整個帝國從內(nèi)部轟然崩塌的內(nèi)憂!是依附在帝國心臟上吸血的毒瘤!

“嗬……嗬……”李程猛地睜開雙眼,如同離水的魚,胸口劇烈地起伏,大口地喘著粗氣,每一次吸氣都帶著血腥的鐵銹味。冷汗瞬間浸透了內(nèi)里單薄的絲衣,黏膩冰冷地緊貼在皮膚上,帶來一陣陣寒顫。一股強烈的眩暈感伴隨著胃部劇烈的痙攣排山倒海般襲來,他猛地俯身,雙手死死抓住冰冷的御案邊緣,指節(jié)因過度用力而泛出慘白,身體抑制不住地劇烈顫抖,干嘔了幾聲,卻什么也吐不出來,只有膽汁的苦澀在口腔中彌漫開來,如同此刻的心境。

他艱難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盯著眼前那片已經(jīng)消失、卻仿佛帶著灼熱烙印深深刻在視網(wǎng)膜上的深藍色陰謀網(wǎng)絡(luò)。那網(wǎng)絡(luò)中每一個閃爍的深藍光點,都像一只只冰冷的、充滿嘲諷的眼睛。

山東士族……五姓七望……博陵崔、范陽盧……

一個名字,如同黑暗中劈下的閃電,驟然撕裂他混亂的思緒——

崔仁師!

那個歷史上在李世民晚年因牽涉太子李承乾謀反案而被流放崖州的博陵崔氏核心人物!如今,他正安安穩(wěn)穩(wěn)地待在門下省給事中這個要害位置上!一個能直達天聽、掌握著封駁詔書、審議政令權(quán)力的關(guān)鍵樞紐!

一股混雜著徹骨寒意和后怕的明悟,如同冰水兜頭澆下!他之前的雷霆手段(查辦鄭氏、處置庸吏),恐怕非但沒有震懾住這些盤根錯節(jié)的千年巨鱷,反而如同狠狠捅了馬蜂窩!讓他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致命的威脅!促使他們更快地拋棄了表面的矜持與觀望,加速了串聯(lián)、整合與反撲!

這一次的蝴蝶效應(yīng),直接撼動了帝國最深層、最堅固、也最危險的基石!對手不再是明刀明槍沖鋒的敵人,而是潛伏在朝堂之上、地方之中,披著“禮法”與“清流”外衣、掌握著筆桿子(輿論)和錢袋子(經(jīng)濟)、根系深植于帝國每一寸土壤的龐大利益集團!一場沒有硝煙,卻比任何戰(zhàn)場都更兇險、更致命的戰(zhàn)爭!

前所未有的疲憊和一種近乎絕望的沉重感,如同冰冷的鐵箍,死死纏住了他的心臟,越收越緊,幾乎要將他胸腔里最后一點空氣都擠壓出去。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坐直身體,仿佛這簡單的動作耗盡了全身的力氣,目光投向殿門縫隙外那片灰蒙蒙的、壓抑的天空。

“來人……”他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在粗糲的石頭上摩擦,干澀得幾乎不成調(diào)。

“奴婢在!”內(nèi)侍監(jiān)常德那佝僂的身影如同幽靈般,立刻出現(xiàn)在殿門開啟的陰影處,垂手恭立,大氣不敢出。

“傳旨……”李程閉上眼,強迫自己紊亂的呼吸平復(fù),強迫自己沸騰的殺意和無力感沉淀,字字如同從齒縫間艱難擠出,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冰冷,“召……門下省給事中,崔仁師……即刻,單獨覲見?!?/p>

常德瘦小的身軀明顯一僵,布滿皺紋的臉上掠過一絲極度的驚愕。單獨召見?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指名道姓召見博陵崔氏在朝中的代表人物?這……這無異于在滾沸的油鍋里投入一顆火星!但他久居深宮,早已練就了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的本事,那點驚疑瞬間被更深的惶恐壓下,頭垂得更低,聲音帶著刻意的平穩(wěn):“老奴……遵旨!”

急促而輕悄的腳步聲迅速遠去,消失在深長的宮廊盡頭。甘露殿內(nèi),厚重的殿門再次隔絕了內(nèi)外。死寂,比之前更深沉、更粘稠的死寂,如同冰冷的墨汁,重新將李程吞沒。只有那無處不在的、令人窒息的沉重感,以及那深藍色陰謀網(wǎng)絡(luò)投下的巨大陰影,如同山岳般壓在他的心頭。與門閥的戰(zhàn)爭,已然無可避免地拉開序幕,而這場戰(zhàn)爭,沒有金戈鐵馬的壯烈,只有暗室密謀的陰冷與唇槍舌劍的殺機,每一步都可能踏入萬丈深淵。

殿內(nèi)死寂如墓。李程靠在冰冷的御座上,冷汗浸透的內(nèi)衫緊貼著皮膚,帶來一陣陣刺骨的寒意。方才系統(tǒng)推演中那深藍色的陰謀網(wǎng)絡(luò),如同附骨之疽,依舊在他眼前幽然閃爍,每一個代表山東高門的刺目光點,都像一把懸在帝國咽喉上的淬毒匕首。博陵崔、范陽盧、滎陽鄭……這些盤踞數(shù)百年的龐然大物,此刻正通過崔仁師那雙即將踏入殿門的手,向他發(fā)出無聲的挑戰(zhàn)。

時間在更漏單調(diào)的水滴聲中煎熬著流逝。不知過了多久,殿外終于傳來由遠及近、沉穩(wěn)而富有韻律的腳步聲。那腳步聲不疾不徐,每一步都踏在一種無形的韻律上,帶著世家大族特有的從容與矜持,與殿內(nèi)令人窒息的壓抑氛圍格格不入。

沉重的殿門被無聲地推開一道縫隙,常德蒼老而恭謹?shù)穆曇繇懫穑骸氨菹?,門下省給事中崔仁師奉旨覲見。”

“宣。”李程的聲音低沉,聽不出絲毫波瀾,只有緊握御座扶手、指節(jié)發(fā)白的手,泄露著他內(nèi)心翻騰的驚濤駭浪。

殿門徹底敞開。一個身影沐浴著殿外透入的、略顯清冷的光線,穩(wěn)步踏入。

來人約莫四十許,身量頎長,穿著一襲洗得有些發(fā)白卻漿熨得一絲不茍的深青色圓領(lǐng)官袍,腰間束著樸素的革帶,渾身上下不見絲毫奢華配飾。面容清癯,下頜蓄著修剪得宜的短須,雙眉如墨,斜飛入鬢,鼻梁挺直,唇線緊抿。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雙眼睛,沉靜如古井深潭,內(nèi)斂著歷經(jīng)歲月沉淀的智慧與一種近乎漠然的審視。他的姿態(tài)恭敬,對著御座方向一絲不茍地躬身行禮,動作流暢而優(yōu)雅,帶著世家熏陶出的天然儀范。

“臣,門下省給事中崔仁師,叩見陛下?!甭曇羝胶颓謇剩桓卟坏?,恰如其分地回蕩在空曠的大殿中。

就在崔仁師直起身的瞬間,異變陡生!

嗡——!

李程意識深處,那懸浮的幽藍系統(tǒng)光幕驟然爆發(fā)出刺目的血光!并非冰冷的提示音,也非復(fù)雜的推演畫面,只有一行極其簡單、卻散發(fā)著令人靈魂戰(zhàn)栗的詭異不祥氣息的文字,如同地獄巖漿中凝固的詛咒,血淋淋地烙印在光幕中央:

【檢測到目標(biāo)人物:崔仁師(博陵崔氏核心節(jié)點)…精神場域接入…信息流同步…】

【警告:門閥串聯(lián)協(xié)議激活!核心訴求:“復(fù)周禮,行井田,罷均田苛政”!】

【推演路徑修正:地方失控概率提升至98.7%!中樞權(quán)威瓦解風(fēng)險:極高!】

字跡的邊緣瘋狂扭曲、跳動,發(fā)出滋滋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電流雜音。那幽藍的光,徹底被一種粘稠得化不開的、仿佛凝固鮮血般的猩紅所吞噬!

李程只覺得一股冰冷的麻痹感瞬間從頭頂竄到腳底!他端坐的身軀幾不可察地一震,瞳孔驟然收縮如針尖!不是幻覺!這該死的系統(tǒng),竟在崔仁師踏入大殿的瞬間,直接捕捉并顯化了對方背后那龐大陰謀的核心意志!那血淋淋的“復(fù)周禮,行井田,罷均田苛政”十二個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視網(wǎng)膜上,也燙穿了他心中最后一絲僥幸!

崔仁師似乎毫無所覺,他保持著恭敬的姿態(tài),目光低垂,落在御座前三尺的金磚地面上,仿佛在專心研究上面的紋理。然而,李程那瞬間幾乎無法控制的細微震顫,以及殿內(nèi)陡然變得更加凝滯、仿佛空氣都凝固的壓迫感,又如何能逃過這位博陵崔氏精心培養(yǎng)的、洞察力驚人的代言人的感知?他低垂的眼簾下,眸光微不可查地閃爍了一下,如同深潭投入一顆石子,漾開一絲極淡的、了然于胸的漣漪。

“崔卿,”李程強行壓下喉頭的腥甜和胃里的翻攪,聲音刻意放緩,卻帶著一種沉甸甸的、無形的壓力,如同巨石壓在殿中,“朕觀近日奏報,山東諸道,授田一事,頗多紛擾。流言四起,民情……似有不穩(wěn)。卿家學(xué)淵源,深諳地方民情,對此……可有見解?”他的目光如同無形的探針,死死鎖在崔仁師那張平靜無波的臉上。

崔仁師聞言,再次微微躬身,姿態(tài)無可挑剔。他抬起眼,目光依舊沉靜,迎向李程審視的視線,并無絲毫閃躲,反而帶著一種坦然的澄澈。

“陛下垂詢,臣不敢不竭誠以對?!彼穆曇粢琅f平和,卻像投入古井的石子,清晰地在殿中回蕩,“山東之地,民風(fēng)淳樸,素重耕讀。陛下推行均田,本意乃抑制豪強兼并,安頓流離,使耕者有其田,此誠圣天子之仁政也?!彼榷嘶{(diào),將李程的意圖捧上高位。

然而,話鋒隨即一轉(zhuǎn),如同平靜水面下的暗流陡然涌起:“然……圣意雖嘉,下情難達。地方州縣,良莠不齊。或有胥吏借丈量之機,上下其手,苛索無度;或有豪猾之輩,陰結(jié)官府,以瘠地充良田,強換弱奪。致使授田不公,怨聲載道,小民流離失所者,實非少數(shù)?!彼Z氣沉重,帶著悲憫,“此非陛下本意,實乃吏治不清,執(zhí)行乖謬所致。” 他將矛頭精準(zhǔn)地指向了李程剛剛下令“整肅”的吏治,仿佛在無聲地印證皇帝的擔(dān)憂。

李程面無表情,手指在冰冷的御案上輕輕敲擊,發(fā)出篤、篤的輕響。他在等,等崔仁師圖窮匕見。

果然,崔仁師微微一頓,聲音陡然變得深沉,如同古老的編鐘被敲響,帶著一種源自歷史深處的厚重與不容置疑:

“臣聞,三代之治,王道蕩蕩。井田之制,阡陌縱橫,公私分明,守望相助。耕者樂其業(yè),居者安其分,上下有序,各得其所。此乃先王垂拱而治天下之根本也?!彼?jīng)據(jù)典,將“井田制”描繪成理想國的藍圖,“今之均田,雖效古法,然強行分割,強令遷徙,無視田畝肥瘠、鄉(xiāng)鄰親疏、水利遠近……實則有違天道人情,更失‘仁’、‘和’之本義。地方耆老、鄉(xiāng)賢士紳,對此多有憂慮,以為此非長治久安之道。”

他向前微不可察地踏了半步,這一步,仿佛踏碎了君臣之間那道無形的界限。聲音依舊平穩(wěn),卻帶上了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地送入李程耳中:

“陛下乃天下共主,代天牧民。天命所歸,在乎民心。民心所向,在乎仁政。若因一時之法,使生民嗟怨,豪杰扼腕,賢士離心……則天命之眷顧,恐生波折。”他微微抬起下頜,目光沉靜如水,卻蘊含著千鈞之力,直視著李程的雙眼,“臣斗膽,伏請陛下,俯察幽微,體恤下情?;蚩蓵壕従锞敝?,廣納賢良之議,效仿三代遺風(fēng),斟酌損益,另擇……更合‘天命’、更順‘民心’之良策?” 最后“天命”、“民心”四字,被他咬得極重,如同兩把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向御座!

圖窮匕見!“復(fù)周禮,行井田,罷均田苛政”!

系統(tǒng)的血色警告,與崔仁師這看似懇請、實則威脅的諫言,在這一刻轟然重合!

李程的血液,在崔仁師吐出“天命波折”四個字的瞬間,仿佛被凍成了冰渣!一股狂暴的、幾乎要摧毀理智的怒火,混合著被螻蟻威脅的滔天屈辱,如同地底奔涌的熔巖,轟然沖上頭頂!他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劇烈的刺痛感勉強壓制住那幾乎要沖破喉嚨的咆哮。殺了這個巧舌如簧、包藏禍心的逆賊!就在這甘露殿上!用他的血,警告那些躲在陰影里的魑魅魍魎!

這瘋狂的殺意如同實質(zhì)的沖擊波,殿內(nèi)的空氣驟然變得無比粘稠、沉重!侍立在角落陰影里的常德,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頭垂得更低,幾乎要埋進胸口,連呼吸都屏住了。

然而,就在這殺意即將噴薄而出的臨界點——

嗡!轟——!

腦海深處,那被猩紅吞噬的系統(tǒng)光幕,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死水,猛地爆發(fā)出前所未有的劇烈震蕩!粘稠的猩紅如同沸騰的血海,無數(shù)混亂、尖銳、充滿極致惡意的畫面碎片,如同火山爆發(fā)般噴射出來,強行塞入李程的意識!

燃燒的邸報: 印著“復(fù)周禮,罷苛政”字樣的傳單,如同雪片般在各大州城府縣瘋狂散發(fā)、張貼!火光映照著狂熱的人群!

沖擊的洪流: 被煽動的、數(shù)不清的流民和夾雜其中的暴徒,如同決堤的洪水,沖擊著搖搖欲墜的州府衙門!石塊橫飛,火光沖天!“罷均田!復(fù)井田!”的嘶吼聲震耳欲聾!

私兵的寒光: 陰影之中,身著統(tǒng)一褐色勁裝、裝備精良的私兵隊伍,在莊園塢堡間悄然集結(jié)!刀出鞘,箭上弦!領(lǐng)頭的將領(lǐng),面容模糊,但其甲胄制式……赫然帶著并州太原王氏的徽記暗紋!

密室密謀: 影像一閃而過!幾個身著朱紫官袍的身影(深藍標(biāo)識)與幾個穿著華麗常服、氣度威嚴的士族老者(深藍核心),在一間幽暗的密室內(nèi)對坐。其中一位武將側(cè)影……那桀驁的姿態(tài)……侯君集?!他竟在與博陵崔氏的人……密談?!影像模糊,但那份量足以讓李程魂飛魄散!

玄武門血光: 最后定格的畫面,血腥而熟悉!巍峨的玄武門城樓!火光映照下,無數(shù)身披玄甲的身影在城門前、在宮墻上慘烈廝殺!刀光劍影,血肉橫飛!一張沾滿血污、扭曲猙獰的臉在畫面中猛然放大——侯君集?!他手中染血的橫刀正高高舉起!背景是……燃燒的太極宮?!

【警告!關(guān)聯(lián)推演:中樞軍事政變風(fēng)險!時間節(jié)點:貞觀六年春!概率:68.3%(持續(xù)攀升)!觸發(fā)點:侯君集(野心值異常!門閥深度滲透!)】

“呃——!”李程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瀕死野獸般的悶哼!身體猛地一晃,眼前瞬間被那片猩紅和玄武門重疊的血色所淹沒!胃里翻江倒海,濃重的血腥味直沖喉頭!他死死咬住牙關(guān),口腔內(nèi)壁被咬破,鐵銹味彌漫開來,才勉強壓住那幾乎要噴薄而出的戰(zhàn)栗和驚駭!

侯君集?!玄武門?!貞觀六年?!

這推演……這該死的系統(tǒng)推演……竟指向了另一場玄武門之變?!而且這一次,背后竟有山東門閥那深藍色的鬼影?!

巨大的眩暈感和冰冷的恐懼如同海嘯般將他吞沒。方才那沸騰的殺意,在這更恐怖、更致命的推演面前,瞬間被凍結(jié)、瓦解!殺一個崔仁師容易,但殺了他,只會讓那深藍色的陰謀網(wǎng)絡(luò)徹底狂暴,只會讓侯君集和那些潛伏的毒蛇更快地亮出獠牙!只會讓那血色的玄武門更快地降臨!

冷汗如同小溪般從鬢角滑落,滴落在冰冷的御案上。李程的臉色在剎那間變得慘白如金紙,呼吸粗重而混亂。他扶著御案邊緣的手,指關(guān)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發(fā)出輕微的咯咯聲。

崔仁師依舊保持著那副沉靜如水的姿態(tài),微微低垂著眼簾,仿佛對御座上皇帝瞬間的劇變毫無所覺,又仿佛一切盡在預(yù)料之中。殿內(nèi)死寂得可怕,只有李程粗重壓抑的喘息聲,以及更漏那催命般的水滴聲。

時間仿佛凝固了。每一息都漫長如年。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仿佛被無形之手扼住喉嚨的靜默中,李程混亂焦灼的思緒深處,一點微光如同風(fēng)暴中的燈塔,頑強地穿透了厚重的猩紅迷霧——壓力測試!對,是壓力測試!

那是他前世程序員生涯中刻入骨髓的本能!當(dāng)一個龐大復(fù)雜的系統(tǒng)瀕臨崩潰、漏洞百出時,與其被動挨打,不如主動加壓!故意制造極端環(huán)境,引誘那些深藏的BUG暴露出來!然后,精準(zhǔn)定位,一擊致命!

這帝國,這臺運行著名為“貞觀”程序的龐大機器,此刻不正是千瘡百孔,被無數(shù)深藍色的“病毒”(門閥)和紅色的“高危進程”(野心將領(lǐng))所侵蝕嗎?被動防御,只會被他們牽著鼻子走,最終在系統(tǒng)的血色推演中走向毀滅!

必須主動加壓!必須讓這些深藏的毒蟲,在預(yù)設(shè)的陷阱里,提前暴露!

一個極其大膽、近乎瘋狂的計劃雛形,在極致的壓力下,如同淬火的刀鋒,在李程的腦海中迅速成形!冰冷、銳利、帶著孤注一擲的決絕!

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吸了一口氣,那冰冷的空氣仿佛帶著刀片,刮過他的喉嚨。他強迫自己松開緊咬的牙關(guān),口腔里的血腥味濃得化不開。然后,他抬起了頭。

慘白的臉上,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此刻卻燃燒著一種近乎非人的、冰冷的火焰。所有的驚駭、恐懼、憤怒、疲憊,都被強行壓入那深不見底的寒潭,只剩下一種淬煉過的、令人心膽俱裂的平靜。他的目光,如同兩把剛剛從萬年玄冰中拔出的利劍,緩緩地、一寸寸地,移向殿下那垂手恭立、仿佛人畜無害的崔仁師。

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扯動了一下。那不是笑,而是一種近乎猙獰的弧度,帶著一種洞悉一切、掌控一切的冷酷。

“崔卿,”李程的聲音響起,嘶啞得如同砂礫摩擦,卻異常清晰地穿透了殿內(nèi)的死寂,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砸在金磚地上,“你口口聲聲‘天命’、‘民心’……”

他微微前傾身體,無形的威壓如同實質(zhì)般籠罩了整個大殿。

“……卻不知,”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斬斷一切、睥睨天下的狂傲與決絕,如同驚雷在甘露殿中炸響:

“朕——即天命!”


更新時間:2025-08-27 08:13: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