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五年二月,長安城。
紫宸殿內(nèi),銅壺滴漏的“嗒、嗒”聲,在死寂的空氣中顯得格外刺耳,冰冷地切割著凝固的時間。殿外天色晦暗,沉沉壓在金碧輝煌的殿宇之上,濃云翻滾,低得仿佛要碾碎長安城的脊梁。殿內(nèi),巨大的蟠龍金柱沉默矗立,支撐著這大唐帝國權(quán)力的穹頂。空氣里彌漫著龍涎香沉郁的氣息,卻驅(qū)不散那份無形的、令人窒息的沉重。
李程端坐于紫檀御座之上,明黃的龍袍在幽暗的光線下也失了往日的威嚴(yán)。他面色蒼白如金紙,嘴唇緊抿成一道冷硬的直線,唯有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燃燒著兩簇冰冷的火焰,穿透殿中彌漫的威壓,死死鎖在丹陛下那個身著紫色官袍的身影上——博陵崔氏在朝堂上的代言人,崔仁師。
崔仁師手持象牙笏板,姿態(tài)從容,帶著世家子弟浸入骨髓的優(yōu)雅。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蠱惑人心的韻律,回蕩在空曠的大殿里:“陛下,臣聞‘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今陛下銳意均田,初心固善,然……操之過急,以至民怨沸騰于野,豪杰扼腕于室,賢士離心于朝?!彼⑽⒁活D,目光坦蕩地迎上李程冰冷的視線,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絲悲天憫人的沉重,“此非臣一人之言!山東父老,關(guān)中耆舊,無不翹首以盼,復(fù)周禮之古制,行井田之仁政,以合天道,以順人情!”
他向前一步,笏板高舉,聲音如同洪鐘,撞擊著殿中每一個人的耳膜,更狠狠砸在李程緊繃的心弦上:“陛下!天命所歸,在乎民心!若使黎庶嗟怨,士林寒心,則天命眷顧……恐生波折矣!”
“波折”二字,如同淬毒的冰錐,裹挾著“天命”與“民心”的沉重威壓,狠狠刺向御座。
轟!
李程腦中仿佛有驚雷炸響。就在崔仁師話音落下的瞬間,他視野的深處,那片只有他能見的猩紅光幕猛地亮起,如同地獄之門訇然中開!
【血色警報!目標(biāo)關(guān)聯(lián)度激增!推演修正中……】
冰冷的機械音如同毒蛇鉆入腦髓。
光幕上,深藍(lán)色的絲線瘋狂蔓延、糾纏,瞬間織成一張覆蓋整個帝國疆域的巨網(wǎng)。幾個光點如同毒瘤般在巨網(wǎng)節(jié)點上膨脹、閃爍:博陵崔(深藍(lán))、范陽盧(深藍(lán))、滎陽鄭(深藍(lán))……代表五姓七望的標(biāo)識!
緊接著,一幅幅動態(tài)畫面碎片般強行塞入李程的感知:
長安西市書肆暗室,國子監(jiān)博士(標(biāo)識:深藍(lán)邊緣)將幾卷《均田十弊疏》、《華州鄭氏蒙冤錄》塞給書商(標(biāo)識:灰藍(lán)交融),銅錢滑入博士袖中。
洛陽城南大寺,紫袍官員(標(biāo)識:深黃正快速染上深藍(lán))將一封蓋有“崔”、“盧”火漆的密信推過茶案,寶相莊嚴(yán)的大和尚(標(biāo)識:深藍(lán)核心邊緣)垂目接過。
幽州范陽盧氏塢堡,數(shù)百私兵(標(biāo)識:灰色光點急劇膨脹,邊緣泛出血紅)刀光霍霍,勁弩張弦,望樓上富態(tài)老者(標(biāo)識:深藍(lán)核心)嘴角噙著冷酷滿意。
最后,畫面定格——長安右武衛(wèi)大將軍府。夜色中,侯君集(標(biāo)識:深紅!野心值閃爍爆表!)獨坐亭中,粗糲的手指一遍遍、神經(jīng)質(zhì)地摩挲著腰間佩刀的鯊魚皮柄,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刀柄上,一道細(xì)微的劃痕在月光下反射出幽冷的光。他布滿血絲的雙眼,燃燒著被壓抑的暴怒和貪婪的火焰,死死盯著府邸深處某個燈火通明、深藍(lán)光點強烈輻射的書房!
【警告!門閥聯(lián)動網(wǎng)絡(luò)深度激活!中樞滲透高危!關(guān)聯(lián)目標(biāo):侯君集(精神場域高度不穩(wěn)定!接觸頻率異常?。?/p>
【推演修正:地方失控概率:99.1%!中樞軍事政變風(fēng)險:75.6%(持續(xù)攀升)!時間節(jié)點:貞觀五年末至六年春!】
【關(guān)鍵提示:崔仁師發(fā)言關(guān)聯(lián)度94%,目標(biāo)“范陽盧氏”武裝動員指令已觸發(fā)!侯君集精神閾值臨界!】
“呃——!”一聲壓抑不住的悶哼從李程喉間擠出。胃部猛地痙攣,如同被一只冰冷的鐵爪狠狠攥住、攪動。喉頭涌上的腥甜被他死死壓住,鐵銹味彌漫了整個口腔。冷汗瞬間浸透內(nèi)衫,冰冷黏膩地貼在皮膚上。他放在御案下的手死死摳住紫檀堅硬的邊緣,指骨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咯咯”輕響。
眼前金星亂冒,血幕中那深藍(lán)的毒網(wǎng)、侯君集撫摸刀柄的陰鷙眼神、盧氏莊園內(nèi)森然的刀光瘋狂地重疊、旋轉(zhuǎn),幾乎要將他的意識撕裂!崔仁師那看似憂國憂民的“天命民心”誅心之言,正是點燃這一切的引信!
“山東父老?關(guān)中耆舊?”李程的聲音終于響起,嘶啞如同砂礫在銅鑼上摩擦,每一個字都像冰凌墜地,帶著刺骨的寒意,瞬間凍結(jié)了崔仁師臉上那一絲若有若無的悲憫。他緩緩從御座上站起,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線下投下巨大的陰影,如同蘇醒的巨龍。
“崔卿所言,好一個‘天命民心’!”李程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利劍,掃過崔仁師,掃過丹陛下那些或垂首、或眼觀鼻鼻觀心、實則心思各異的朝臣,“朕倒要問問,你口中的‘民’,是華州鄭氏莊園里那些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佃戶?還是范陽盧氏塢堡中那些持刀操戈、堪比府兵的‘莊客’?!”
“轟!”殿中響起一片壓抑的吸氣聲。范陽盧氏!私兵!陛下竟如此直白地點了出來!
崔仁師臉上那完美的從容終于裂開一道縫隙,瞳孔驟然收縮,握著笏板的手指關(guān)節(jié)微微泛白。
李程不給任何人喘息之機,聲音陡然拔高,如同驚雷炸響,帶著不容置疑的、主宰一切的威壓:“至于天命?”他猛地抬手,指向殿外鉛灰色的、壓抑得令人心悸的天空,又猛地指向自己的胸口,“朕,即天命!這萬里山河,兆億黎庶,朕在,天命即在!何須他人置喙?!”
“朕即天命!”四字如同驚雷,狠狠劈在紫宸殿的金磚之上,震得整個空間嗡嗡作響。崔仁師臉上的從容如同摔在地上的薄冰,瞬間碎裂,只留下猝不及防的震驚和一絲難以掩飾的狼狽。他猛地抬頭,目光撞上李程那雙燃燒著冰冷火焰的眸子,那里面沒有暴怒,只有一種洞穿一切的、令人心膽俱寒的絕對掌控。
丹陛之下,死寂無聲。方才還微微騷動的朝臣們,此刻如同被無形的寒流凍結(jié)。皇帝這句石破天驚的宣言,已非帝王威儀,而是近乎神祇的宣告!一股無形的、沉重的壓力彌漫開來,壓得人喘不過氣。幾個出身山東的官員,臉色瞬間變得比崔仁師還要難看,冷汗悄然浸濕了鬢角。
“陛下!”一個蒼老但依舊洪亮的聲音打破了死寂。侍中魏征手持象笏,大步出班。這位以直諫聞名的老臣,此刻眉頭緊鎖,臉上是毫不掩飾的憂慮,“陛下此言,固顯天威浩蕩。然‘天命’玄遠(yuǎn),終須以德配之。山東之事,民情洶洶,恐非空穴來風(fēng)。均田新法推行過速,地方官吏或有操切,激起民變,則社稷危矣!老臣斗膽,懇請陛下暫緩新法,體察下情,安撫地方,以固國本!”他深深躬下腰去,花白的頭顱幾乎觸地,聲音懇切,字字沉重。
“魏侍中所言,老成謀國!”又一個聲音響起,帶著幾分急促。御史大夫韋挺也站了出來,他是關(guān)隴勛貴,此刻卻與魏征站在了一起,“陛下!均田之法,牽扯甚廣,尤以山東、河北為甚。五姓七望,樹大根深,于地方盤根錯節(jié),牽一發(fā)而動全身!若一味用強,恐非但新法難行,更易激起肘腋之變!臣附議魏侍中,請陛下三思!”
“臣等附議!”幾位山東、河北出身的官員仿佛找到了主心骨,連忙出班附和,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激動。他們不敢看李程,目光卻若有若無地瞟向臉色蒼白的崔仁師。崔仁師微微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似乎從最初的震驚中緩過神來,重新挺直了脊背。他臉上恢復(fù)了世家子弟的矜持,但眼神深處,卻多了一抹陰沉的凝重?;实鄣膹娪玻h(yuǎn)超他的預(yù)料。
一股無形的暗流在殿中涌動。魏征、韋挺等人的進(jìn)諫,看似憂國憂民,實則如同在皇帝滔天的怒火前筑起一道堤壩,試圖為山東門閥,特別是被皇帝點名的范陽盧氏爭取喘息之機。他們的話,巧妙地避開了“私兵”這個最敏感的核心,只強調(diào)“民情洶洶”、“盤根錯節(jié)”、“激起肘腋之變”,將問題的焦點從門閥的武裝對抗引向了新法執(zhí)行的技術(shù)層面和地方穩(wěn)定。
李程居高臨下,將這一切盡收眼底。他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更深了。這些老狐貍的反應(yīng),甚至崔仁師強自鎮(zhèn)定的姿態(tài),都在他預(yù)料之中。他們要的是緩兵之計?好!朕就給你們一個更大的“機會”!
就在這僵持的、空氣都仿佛凝固的時刻——
“報——!??!”
一聲凄厲、尖銳、破了音的嘶吼,如同利刃猛地刺穿了紫宸殿死寂的帷幕!所有人的心都被狠狠揪起!
沉重的殿門被猛地撞開一道縫隙,一個風(fēng)塵仆仆、甲胄染塵的軍士幾乎是滾爬著撲了進(jìn)來!他頭盔歪斜,臉上沾滿泥濘和汗?jié)n,嘴唇干裂出血口,胸口劇烈起伏,仿佛下一秒就要斷氣。他手中死死攥著一卷染著暗紅污跡的羊皮卷,那紅色刺目驚心。
“陛下!八百里加急!幽州……幽州急報!”軍士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帶著極度的恐懼和疲憊,他掙扎著想爬起來行禮,卻因脫力再次撲倒在地,只能奮力將手中染血的急報高高舉起。
“嘩——!”殿中瞬間炸開了鍋!幽州!范陽盧氏根基所在之地!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住了那份染血的急報,一股不祥的預(yù)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繞上每個人的心臟。
侍立在御階旁的內(nèi)侍常德,臉色慘白,幾乎是連滾爬地沖下丹陛,顫抖著雙手接過那卷沉甸甸、帶著硝煙和血腥氣的羊皮卷。他捧著它,如同捧著一塊燒紅的烙鐵,腳步踉蹌地奔回御座旁,跪倒在地,高高呈上。
李程面無表情,伸手接過。冰冷的羊皮卷觸手沉重。他展開,目光掃過上面潦草卻力透紙背的字跡,內(nèi)容與系統(tǒng)預(yù)警的畫面瞬間重合——盧氏私兵,異動頻繁,以“護(hù)鄉(xiāng)”為名,公然武裝巡弋州縣邊界,驅(qū)逐朝廷稅吏,氣焰囂張!急報末尾,是幽州都督李玄道近乎絕望的泣血之詞:“盧氏私兵,甲堅器利,數(shù)逾千眾,驕橫跋扈,目無官府!州兵震懾不住,恐生巨變!懇請陛下速發(fā)天兵,以定幽燕!”
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鐵釘,狠狠釘在李程的心上,也釘在殿中每一個大臣的神經(jīng)上!
“嘶……”殿中響起一片倒抽冷氣的聲音。私兵!逾千眾!甲堅器利!驅(qū)逐稅吏!這已不是尋常的豪強護(hù)院,這是赤裸裸的武裝割據(jù)!是對朝廷權(quán)威最直接的挑戰(zhàn)!方才還在為山東門閥“緩頰”的魏征和韋挺,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魏征張了張嘴,想說什么,最終卻化作一聲沉重的嘆息,頹然垂下了目光。韋挺更是臉色鐵青,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眼神閃爍,不敢再看李程。那些山東河北的官員,更是面無人色,身體篩糠般抖了起來。
崔仁師臉上的血色徹底褪盡,連嘴唇都變成了灰白色。他身體晃了晃,幾乎站立不穩(wěn),猛地抬頭看向御座上的李程,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和一絲……恐懼!范陽盧氏……他們怎么敢?!竟在皇帝剛發(fā)出“朕即天命”的宣言后,就做出如此瘋狂挑釁之舉!這簡直是將整個山東門閥架在火上烤!
李程緩緩合上那份染血的急報。動作很慢,仿佛在感受那羊皮卷的冰冷和血腥。整個大殿死寂無聲,只有那銅壺滴漏的“嗒、嗒”聲,如同敲在每個人心頭的喪鐘。
他抬起頭,目光如同冰封的湖面,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緩緩掃過殿下那些或驚恐、或絕望、或強作鎮(zhèn)定的面孔。最后,他的視線落在了崔仁師那張慘白如紙的臉上,嘴角緩緩勾起一個沒有絲毫溫度的弧度。
“諸卿都聽到了?”李程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死寂,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靜,“范陽盧氏,好大的威風(fēng)。護(hù)鄉(xiāng)?驅(qū)逐稅吏?甲堅器利,逾千之眾……看來,崔卿方才所言‘豪杰扼腕于室’,指的就是這等‘豪杰’了?”
崔仁師的身體猛地一顫,如同被無形的鞭子抽中,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巨大的恐懼攫住了他,皇帝那平靜眼神下蘊含的滔天殺意,讓他如墜冰窟。
李程的目光從他臉上移開,如同移開一件無關(guān)緊要的雜物,重新投向殿中惶惶不安的群臣。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穿透云霄的決斷力,如同金鐵交鳴,響徹大殿:
“山東門閥,累世公卿,食我大唐俸祿,受我大唐恩澤!不思報國,反蓄私兵,抗繳國稅,脅迫地方,其心可誅!更以清議裹挾民意,妄議朝政,以‘天命’相脅,其行可鄙!”他每說一句,殿中的空氣便冷一分,群臣的頭顱便低垂一分。
“然!”李程話鋒陡然一轉(zhuǎn),聲音中那股冰冷的殺意稍稍收斂,卻透出一種更深沉、更令人不安的意味,“朕念其世代簪纓,或有一二子弟尚存忠義之心,未忍遽加斧鉞,盡數(shù)株連!”
這突如其來的轉(zhuǎn)折,讓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絕望的崔仁師,也猛地抬起了頭,眼中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劫后余生般的茫然。不……不株連?
李程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般落在崔仁師身上,帶著一種洞穿靈魂的審視:“崔卿方才所言‘復(fù)周禮,行井田’,雖言辭過激,然其心……或亦有為社稷考量之處?”他微微停頓,似乎在給崔仁師,也給所有人消化的時間,“周禮古制,井田仁政……此等關(guān)乎國體根基之宏論,確非倉促可定?!?/p>
崔仁師的腦子一片混亂,巨大的反差讓他幾乎無法思考?;实圻@是……要妥協(xié)?要采納他們的主張?巨大的狂喜和一種強烈的不安同時攫住了他。
李程的聲音繼續(xù)響起,平穩(wěn)而有力,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定調(diào)意味:“既如此,朕便給天下,也給諸卿心中所念之‘周禮古制’,一個機會!”
他目光掃過殿下,看到無數(shù)驚疑不定、充滿探詢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宣告:
“朕決意,重修《氏族志》!遍覽天下譜牒,詳考各姓源流、德業(yè)、功勛、門風(fēng)!以定天下姓氏之高下,以彰朝廷崇德報功之至意!凡有德業(yè)功勛者,無論門第高低,皆可入志,光耀門楣!凡恃祖宗余蔭、無德無能、徒有虛名者,縱是累世高門,亦當(dāng)黜落!”
轟!
如同在滾油中潑入一瓢冷水,整個紫宸殿徹底沸騰了!重修《氏族志》?!黜落無德無能之高門?!
這……這哪里是妥協(xié)?!這是釜底抽薪!是要從根子上,將五姓七望賴以生存、凌駕于皇權(quán)之上的“門第”金身徹底打碎!是要重新定義整個帝國的權(quán)力秩序和價值標(biāo)準(zhǔn)!
“陛下!萬萬不可!”一個尖利的聲音幾乎破音。一位出自趙郡李氏的官員不顧儀態(tài)地?fù)淞顺鰜?,臉色煞白如鬼,“《氏族志》乃維系士庶、安定天下之本!豈可輕動?若以今時之功勛德業(yè)論高下,豈非令天下士族寒心?令祖宗蒙羞?令……令禮法崩壞啊陛下!”他涕淚橫流,聲音凄厲絕望。
“祖宗?”李程的聲音冰冷如刀,瞬間切斷了那凄厲的哭嚎,“若祖宗有靈,見到后世子孫只知坐享其成,仗勢凌人,蓄養(yǎng)私兵,對抗朝廷,不知是欣慰,還是蒙羞?!”他猛地一拍御案,“砰”的一聲巨響,震得整個大殿嗡嗡作響,也徹底震住了所有嘈雜。
“此事,朕意已決!”李程斬釘截鐵,聲音如同九天落下的雷霆,帶著不容置疑的最終裁決,“著尚書省會同禮部、吏部、秘書監(jiān),即刻著手籌備!以一年為期,務(wù)求詳實公允,昭告天下!”
死寂。絕對的死寂。
崔仁師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zhuǎn)?;实勰潜涞男?,如同無形的巨錘,狠狠砸碎了他心中最后一絲僥幸。重修《氏族志》?黜落高門?這比直接的屠刀更狠!這是要刨了他們的根!他下意識地看向旁邊出身范陽盧氏的盧承慶。只見盧承慶這位向來以涵養(yǎng)著稱的盧氏家主,此刻臉色青紫,身體劇烈地顫抖著,一只手死死抓住身旁同僚的胳膊才勉強站穩(wěn),另一只手無意識地按在腰間玉帶上,竟生生將那溫潤的玉帶扣掰下了一角!他死死盯著御座上的李程,眼神深處,不再是震驚和恐懼,而是徹骨的怨毒和一種被逼到絕境的瘋狂!那眼神,與系統(tǒng)血幕中望樓上盧氏老者冷酷滿意的目光,瞬間重合!
李程將盧承慶那怨毒的眼神盡收眼底,心中冷笑。壓力……才剛剛開始。他目光不動聲色地掃過武將班列。侯君集站在那里,位置靠前。他臉上也帶著震驚,但那雙鷹隼般的眼睛里,震驚之下,卻翻滾著更加復(fù)雜的東西——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奮?一絲被巨大變局撩撥起的、危險的野心之火?他粗壯的手指,下意識地又按在了腰間的佩刀刀柄之上,那道細(xì)微的劃痕,在殿內(nèi)幽暗的光線下,似乎也反射出一點幽光。
甘露殿議事終于結(jié)束,沉重的殿門緩緩合攏,將殿內(nèi)殘留的驚濤駭浪隔絕。朝臣們魚貫而出,如同被抽去了魂魄,腳步虛浮,面色各異。驚恐、茫然、怨毒、算計……種種情緒交織在沉默的空氣中。
長孫無忌刻意放慢了腳步,落在人群最后。方才殿上那石破天驚的《氏族志》之議,如同驚雷在他心中炸響。他深知皇帝用意之深、手腕之狠,這絕非僅僅為了壓制門第,而是皇帝那“壓力測試”計劃的關(guān)鍵一環(huán)!他需要皇帝的最終密令。當(dāng)人流漸稀,他迅速折返,身影如同融入陰影的豹子,悄無聲息地再次靠近了那扇通往帝國心臟的沉重殿門。
殿內(nèi),光線比議事時更加昏暗。巨大的蟠龍金柱在陰影中沉默矗立,仿佛蟄伏的巨獸。李程并未端坐御座,而是負(fù)手立于巨大的殿窗前,凝望著窗外鉛云低垂、風(fēng)雨欲來的長安城。他背影挺拔如松,卻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孤寂與沉重。
“陛下?!遍L孫無忌的聲音低沉而恭敬,打破了殿內(nèi)的死寂。他快步上前,在御階下數(shù)步外深深躬下腰去。
李程緩緩轉(zhuǎn)過身。燭光映照下,他的臉色依舊蒼白,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如同寒潭深淵中點燃的兩簇幽火,銳利得似乎能穿透人心。他沒有說話,只是走到御案旁。案上,那份染著幽州軍士血跡的急報依舊攤開著,旁邊,放著一卷小巧卻異常沉重的明黃卷軸,上面蓋著鮮紅如血的皇帝玉璽印泥。
李程拿起那卷軸,動作異常鄭重。他走下丹陛,來到長孫無忌面前,親手將卷軸遞了過去。他的聲音壓得極低,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層下擠出的寒流,帶著千鈞的重量和徹骨的殺意:“輔機,依計行事。明為修志,暗行雷霆。此旨,便是你手中之劍!”
長孫無忌的心臟狂跳,幾乎要撞破胸膛。他伸出雙手,異常恭敬地接過那卷冰冷的密旨。入手沉甸甸的,那鮮紅的璽印在昏暗中如同凝固的鮮血,散發(fā)著令人心悸的寒意。他深吸一口氣,強壓下翻騰的氣血和手指的微顫,解開系繩,屏住呼吸,緩緩展開。
目光落下。
絹帛之上,并非重修《氏族志》的官樣文章。映入眼簾的,是皇帝親筆寫就的、力透紙背的朱砂御批,字字如刀,帶著刺骨的殺伐之氣:
“一、修志為名,徹查為實! 借訪查譜牒之名,詳查山東五姓七望(博陵崔、范陽盧、清河崔、滎陽鄭、趙郡李、太原王、隴西李)所有莊園、塢堡、倉儲、商路、私兵、錢糧數(shù)目及分布!尤以范陽盧氏為重中之重!秘繪輿圖,詳錄其私兵據(jù)點、武備、操練之法!此乃第一要務(wù)!”
“二、釜底抽薪,斷其爪牙! 密令刑部、大理寺干員,持此密旨,會同北衙禁軍精銳,喬裝潛入山東、河北!鎖定盧氏為首之私兵頭目及骨干,暗中監(jiān)控,勿令其察覺!待時機成熟,以‘剿匪’之名,雷霆突襲,務(wù)求一擊斬首,盡數(shù)拔除其武裝根基!行動務(wù)必隱秘、精準(zhǔn)、迅捷!不得走漏半點風(fēng)聲!違令者,斬!”
“三、中樞肅清,密控長安! 著長孫無忌親掌北衙禁軍,秘密抽調(diào)絕對可靠之府兵精銳,替換右武衛(wèi)所部駐守皇城及長安要害之地!加強對右武衛(wèi)大將軍侯君集及其親信將領(lǐng)之嚴(yán)密監(jiān)控,其每日行蹤、接觸何人,事無巨細(xì),密報于朕!若其有異動……” 后面幾個字被朱砂重重圈點,力透紙背,帶著森然的血腥氣,“……格殺勿論!”
“四、引蛇出洞,靜待其變! 此旨所行諸事,皆為‘壓力測試’!《氏族志》重修之議,即朕拋下之餌!爾等行事,務(wù)必外松內(nèi)緊,張弛有度!朕要看看,這五姓七望,是甘心俯首,入朕新定之‘氏族’,還是……狗急跳墻,圖窮匕見!”
“欽此!”
轟!
如同萬道驚雷同時在長孫無忌腦海中炸開!他渾身劇震,瞳孔瞬間縮成了針尖!臉上的血色在剎那間褪得干干凈凈,捧著密旨的雙手如同被滾燙的烙鐵灼傷,劇烈地顫抖起來!那薄薄的絹帛,此刻仿佛重若泰山,又像是一條冰冷的毒蛇,纏繞在他的手上!
誅盡五姓七望?不!這比誅殺更狠!這是要徹底拔除其賴以生存的根基——私兵武力!更要借修《氏族志》這把無形的軟刀子,從精神上徹底瓦解其門第驕傲!同時,將侯君集這把最危險的懸頂之劍,牢牢置于掌控之下,隨時準(zhǔn)備斬斷!環(huán)環(huán)相扣,步步殺機!皇帝這是要將整個山東門閥,連同侯君集這個巨大隱患,一起逼到懸崖邊上,迫使他們要么低頭認(rèn)命,要么……在瘋狂中自取滅亡!
巨大的恐懼和一種難以言喻的、被賦予無上權(quán)柄的沉重感,如同冰火兩重天,瞬間攫住了長孫無忌。
“陛……陛下!”他猛地抬起頭,看向近在咫尺的李程,聲音因為極度的震驚和肩負(fù)的重壓而徹底變調(diào),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此計……此計太過行險!若稍有不慎,被其窺破端倪,恐……恐立時激起滔天巨變!山東門閥根深蒂固,若其狗急跳墻,煽動民變,勾結(jié)外藩,再有侯君集這等手握重兵之人在中樞響應(yīng)……后果不堪設(shè)想啊!”他額頭滲出細(xì)密的冷汗,這密旨所蘊含的殺伐和風(fēng)險,讓他這位久經(jīng)風(fēng)浪的關(guān)隴領(lǐng)袖也感到了徹骨的寒意。
“行險?”李程的聲音低沉下來,卻帶著一種斬斷一切后路的冰冷決絕,他微微俯身,那雙燃燒著幽火的眸子逼視著長孫無忌,“輔機,你以為,朕還有第二條路可走嗎?”
他的聲音如同冰封的刀鋒,一字一句切割著空氣:“崔仁師以‘天命’相脅,盧氏私兵已亮刀鋒,侯君集在府中日夜摩挲他的佩刀……系統(tǒng)推演,玄武門血光已現(xiàn)端倪!時間不在朕這邊!”他猛地直起身,指向窗外那壓抑的天空,“等下去?等他們布好殺局,等侯君集在某個深夜,帶著右武衛(wèi)的兵甲,像當(dāng)年沖進(jìn)玄武門一樣沖進(jìn)這甘露殿?!”
李程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孤注一擲:“不!朕不會坐以待斃!朕要主動加壓!朕要將這潭死水徹底攪渾!朕要逼他們動!逼他們亂!在朕預(yù)設(shè)的戰(zhàn)場,在朕掌控的時機!要么,他們看清形勢,在朕新定的規(guī)矩下茍延殘喘!要么……”他眼中寒光爆射,吐出的話語如同九幽寒風(fēng),“就在這瘋狂中,徹底灰飛煙滅!”
“朕要看看,是他們的刀快,”李程的聲音如同淬了冰的鐵,每一個字都帶著金屬的冷硬和血腥的決斷,“還是朕的網(wǎng)密!”
他猛地轉(zhuǎn)身,不再看長孫無忌,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鉛云翻滾,黑沉沉地壓著長安城巍峨的宮闕,如同蟄伏的巨獸。遠(yuǎn)處天際,一道慘白的電光如同垂死的巨龍,驟然撕裂厚重的云層,短暫地照亮了太極宮連綿起伏的鴟吻和飛檐,隨即又被更深的黑暗吞沒。
【深紅警報!目標(biāo)“侯君集”精神場域劇烈波動!接觸源:“范陽盧”核心標(biāo)識!接觸強度:高危!推演修正:中樞軍事政變風(fēng)險:上升至81.3%!】
冰冷的系統(tǒng)提示音如同喪鐘,驟然在李程腦海深處炸響!猩紅的光幕瞬間覆蓋了他的視野。畫面中,侯君集那張陰鷙的臉在黑暗中扭曲,眼神里翻騰著貪婪、不甘和一種被逼到絕境的瘋狂兇戾,正與一個模糊卻帶著深藍(lán)“范陽盧”核心標(biāo)識的身影在密室中激烈交談!地點,赫然就在右武衛(wèi)大將軍府深處!
81.3%!這冰冷的數(shù)字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扎在李程緊繃的神經(jīng)末梢。
長孫無忌捧著那卷重逾千鈞的密旨,感受著絹帛上透出的刺骨殺意,看著皇帝那在閃電映照下如同石刻般冰冷決絕的側(cè)影,一股混雜著恐懼、敬畏和破釜沉舟的慘烈情緒瞬間充盈胸臆。他猛地一咬牙,眼中爆射出屬于關(guān)隴軍事貴族領(lǐng)袖的狠戾光芒,深深躬下腰去,聲音嘶啞卻斬釘截鐵:
“臣,長孫無忌……遵旨!”
“門閥……還是逆賊?”李程的聲音低得如同夢囈,卻清晰地穿透了殿內(nèi)凝重的死寂。他緩緩抬起手,蒼白的手指輕輕撫過腰間佩刀的鯊魚皮刀鞘,感受著那冰冷而堅硬的觸感。指尖劃過刀柄,最終停留在那微微凸起的云頭紋飾上。
窗外,醞釀已久的驚雷終于撕裂蒼穹,滾滾而來,震得殿宇簌簌作響。慘白的電光再次一閃而逝,瞬間照亮了他毫無血色的臉龐,也照亮了他眼底深處那片深不見底、翻涌著滔天巨浪的寒潭。
冰冷的笑意如同毒蛇,無聲地爬上他的嘴角。
“且看諸君……”
他的聲音消融在緊隨而至的、震耳欲聾的雷鳴之中。
“……如何赴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