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角的銅鈴被風拂得輕響時，顧青鳶正坐在鏡前描眉。
柳姨娘將一支碧玉簪綰在她發(fā)間，銅鏡里映出她含笑的眼?！白屑毿?，今日老太太瞧著高興，別失了禮數(shù)?！?/p>
幾個小丫鬟正踮腳擦拭雕花欄桿。她們穿著府里統(tǒng)一裁制的青布夾襖，領口縫著半寸寬的藍布邊 。
這是顧家給粗使丫鬟定的規(guī)矩，符合了老太太 “不惹眼，卻要周正” 的吩咐。
這府里的體面，原是從里到外透著股嚴謹。便是丫鬟的衣裳，也要打理得當，既不逾矩，又透著主家的寬厚。
“姐姐的眉黛畫得真好。”顧青珩提著裙擺走進去，她新做的石榴紅裙上繡著纏枝蓮，走動時金線閃閃。
“母親讓我來看看，你備好給祖母的壽禮了嗎？”
顧青鳶拿起案上的紫檀木盒，里面是一方硯臺?！安贿^是些小玩意，哪比得上妹妹那套羊脂玉棋子。”
顧青珩卻湊過去看了半晌，指尖輕輕撫過硯臺邊緣?！斑@料子溫潤，雕工也細，祖母定會喜歡的?！?/p>
她們自小親近，從不像別家嫡庶姐妹那般生分。顧青鳶有時甚至會忘了，顧青珩是將軍府嫡女，而她只是姨娘所生的庶女。
剛到榮安堂外，便聽見里頭笑聲。十四歲的顧青硯坐在老太太身旁，身形單薄，月白錦袍襯得臉色清透。此刻卻正讓老太太含笑傾聽。
顧青鳶望著他單薄的肩頭，忽憶柳姨娘所言：當年老太太過壽，姨娘難產數(shù)日，至生辰卯時方誕下他，襁褓中的他蔫蔫的，見人無笑，奶娘抱去賀喜時，卻獨對老太太咧嘴咯咯笑，老太太當即賜名 “硯”，與自己名字 “硯秋” 同字 。
“祖母，孫兒備了壽禮?！鳖櫱喑幤鹕頃r，腰間玉佩輕撞案幾，小廝奉上卷軸，他展開道：“這《松鶴延年圖》，學了您愛的米家筆法。”
宣紙上蒼松仙鶴，墨色得 “淡墨輕嵐” 之趣，鶴頂朱砂是他用攢下的胭脂調就，艷而不俗。
這孩子書畫極有天賦，去年學畫梅，兩看便悟 “疏影橫斜”，連先生都贊其 “有靈氣”。
顧戰(zhàn)看后眉舒：“比上次《秋山圖》進步多了?！鄙蛴褶币噘潱骸靶乃颊婕?，松針描得認真?！?/p>
顧青硯紅臉撓頭：“就是仙鶴爪子…… 畫歪了?！崩咸χ福骸澳氖峭?？這是仙鶴落地，爪自然蜷著，活靈活現(xiàn)！”
又向眾人夸他：“前日說米家‘墨分五色’，他便夜里琢磨調墨到三更，勸都勸不住?！?/p>
話音剛落，老太太輕咳，顧青硯立刻為她順氣，試溫后遞上參茶：“祖母慢喝，新燉的不燙。”
“還是硯兒貼心?！?老太太命人將畫掛在床頭，顧青硯笑眼彎彎：“孫兒天天來給您講瑤池仙鶴送福壽的故事?！?/p>
老太太笑著笑著，眼角濕了。
顧青鳶與顧青珩剛要行禮，就見父親顧戰(zhàn)的視線從松鶴延年圖上移開朝著她們望了過去。
顧戰(zhàn)穿著石青色常服，腰間系著玉帶，雖剛從軍營回來，眉宇間的殺伐氣卻淡了許多，只在看向老太太時，添了幾分柔和。沈玉薇一身正紅繡鸞鳥的褙子，珠翠滿頭卻不顯俗氣。
顧戰(zhàn)的目光掠過顧青鳶手中的木盒，“青鳶也備了禮？”
她將木盒呈上，老太太接過打開，指尖在硯臺上輕輕摩挲，忽然看向顧青硯：“你看你姐姐送的這硯臺如何？”
顧青硯湊過來瞧了瞧，認真道：“姐姐的硯臺選料溫潤似凝脂，雕工更是藏巧于拙“。
老太太盯著我道：“是你自己想的圖樣？”
“回祖母，是看了府里藏的畫冊，照著改的?！?顧青鳶垂著眼答道。
“有心了。” 老太太將硯臺遞給身邊的大丫鬟。
沈玉薇適時開口示意丫鬟呈上壽禮，“這是兒媳托人從江南尋來的云錦，做件壽服正好。”
老太太摸著云錦笑道：“還是玉薇想得周到。戰(zhàn)兒，你今日回來這般早？”＂母親壽辰，兒子早早將軍務托付給副將，青云會晚些時候回來。＂父親說著，從懷里掏出個錦袋：“這是兒子在北疆尋的暖玉，據(jù)說能安神?！?/p>
老太太接過錦袋，打開看了眼，指尖輕輕摩挲著溫潤的玉面，笑道：“還是戰(zhàn)兒貼心，知道我這把老骨頭夜里總畏寒?！彼龑⑴裾涠刂厥者M自己的妝匣暗格 。
柳姨娘上前“老太太，妾身沒什么拿得出手的東西?！彼怪郏曇魷販剀涇浀?，卻比往日多了幾分篤定，“這是妾身托人從五臺山請的念珠?！?/p>
說著，她輕輕打開盒蓋，里面鋪著層新裁的杏色軟緞，托著串沉香木念珠，顆顆圓潤飽滿。仔細看能發(fā)現(xiàn)每顆珠子上都刻著極小的 “壽” 字，紋路里嵌著金粉，在光下閃著細碎的光。
“這念珠……” 沈玉薇湊近看了看，語氣里帶著幾分訝異。“看這工費，怕是要耗不少銀子吧？” 府里給妾室的月錢不算多。
柳姨娘只是淺淺一笑，她沒說為了請這串念珠，花光了她攢了半年的月錢。
老太太拿起念珠，指尖在木珠上輕輕摩挲，沉香的清苦混著淡淡的檀香彌漫開來，是她素來喜歡的味道。
“有心了。” 老太太將念珠繞在腕上，大小竟剛剛好。
顧戰(zhàn)忽然道：“這沉香木是老山料，我在北疆見過，據(jù)說能安神?！彼棠?，眼神里多了幾分暖意，“難為你記著母親信佛?！?/p>
“老爺說笑了，這是妾身該做的?！?柳姨娘福了福身。
腕間的念珠輕輕碰撞，發(fā)出清越的響聲：“這念珠我留下了，往后念經就用它。”她看向身邊的大丫鬟，“回頭讓庫房取幾匹杭綢送到柳姨娘院子?！?/p>
柳姨娘連忙跪下謝恩。
檐外的銅鈴響了，柳姨娘退到一旁時，悄悄抬眼望了父親一眼，眼里的感激像水一樣漾開來。
我忽然明白，她不送那些華而不實的東西，偏選這串念珠，原是摸準了老太太的心思。在這滿府的壽禮里，唯有這份 “合心意” 的實在，才能讓她在妾室的名分里，掙得一份不卑不亢的體面。
沈玉薇又笑著把話題引回自己那匹云錦，“母親，兒媳那匹云錦，您看裁成什么樣式的壽服合適？”
老太太果然順著她的話頭接下去：“讓針線房的劉媽媽來量量尺寸，她做了幾十年壽服，最懂規(guī)矩。”
顧戰(zhàn)在一旁點頭：“母親說的是。”
他看向柳姨娘時，眼神里多了幾分柔和，卻沒多說什么 ，在這種場合，對妾室的任何格外關注，都是對主母的不尊重。
柳姨娘已經退到原位，低著頭，鬢邊的碎發(fā)遮住了側臉。
這才是將軍府的規(guī)矩：妾室要懂本分，主母要顯大度，老太太要掌分寸。
顧青珩悄悄碰了碰顧青鳶的手，塞給她顆蜜餞：“祖母高興，今日的宴席定有好東西?！?/p>
老太太忽然道：“青云怎么還未回來？”
“許是軍營事忙，路上耽擱了?！?顧青珩連忙回話。話音剛落，她抬起頭的一瞬間，鬢邊的珍珠步搖輕輕晃動，“前幾日他托人捎信，說定會趕回來給祖母賀壽呢?！?/p>
顧青鳶望著那搖曳的珠光，忽然想起方才柳姨娘替她綰發(fā)時，發(fā)間那點若有似無的松香 —— 那是父親從北疆帶回來的，柳姨娘總說，聞著像家的味道。
顧青云在軍營歷練已有三年，每次家書里都不忘問起祖母的身子，問起后院的海棠開了沒。字里行間滿是少年人對家的惦念。
而這將軍府，到底是誰的家呢？
是從北疆浴血歸來的顧戰(zhàn)的，是在佛前捻著念珠的老太太的，是即將從軍營趕回的顧青云的，還是像顧青鳶和柳姨娘這樣，依附著這份榮光討生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