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雯把最后一只紙箱拖進新工作室時,天已經(jīng)徹底黑了。雨水順著玻璃窗往下淌,
外面的霓虹燈牌暈開成一團團模糊的光斑。她直起酸痛的腰,
環(huán)顧這個四十平米不到的 loft——空氣里還飄著淡淡的油漆味,
木質(zhì)地板有幾處明顯的劃痕,但沒關(guān)系,這里終于完全屬于她了?!案愣?!
”她拍了拍手上的灰,聲音在空蕩的房間里顯得有點大。
角落里還靠著一個近兩米高的長方形物體,嚴嚴實實地裹著氣泡膜和硬紙板。
那是程遠送的喬遷禮,說是前兩天就訂好了,非要她今天親自拆。她走過去,
嘀咕著:“這么大個兒,是什么???雕塑?屏風?”她小心地劃開膠帶,一層層剝開包裝。
氣泡膜噼啪作響。當最后一片紙板落下,
一面極簡風格的落地鏡清晰地映出了她此刻的樣子——頭發(fā)有點亂,額角沾著一點灰,
眼睛因為疲憊微微瞇著,卻在看清鏡子的瞬間亮了起來。“哇……”她忍不住驚嘆。
鏡子打磨得異常光滑,邊緣是厚重的黑色金屬框,質(zhì)感十足,正好契合她工作室的整體風格。
她湊近了點,用手指抹去額角的灰,又轉(zhuǎn)身看了看側(cè)面,心里甜絲絲的。程遠那家伙,
平時看著大大咧咧,沒想到這么細心。她甚至能想象出他偷偷量她工作室尺寸的樣子。
她摸出手機,對準鏡子拍了張自拍,背景是堆著的紙箱和空蕩的房間。微信發(fā)給程遠。
【鏡子收到啦!超級喜歡?。◥坌陌l(fā)射.jpg)】【你人呢?一天沒消息,失蹤啦?
】等了幾分鐘,沒回復。大概在忙吧。她放下手機,又美滋滋地端詳起鏡子來,
想著擺在哪里最合適。比劃了半天,最終決定把它靠在進門左手邊那面最完整的墻上。
她費力地挪動著鏡子,金屬邊框蹭著墻壁,發(fā)出沉悶的摩擦聲。挪到合適的位置,
她退后幾步欣賞。完美。鏡面清晰地反射出整個工作室初具雛形的模樣,
以及窗外流淌的雨夜。她看著鏡中的自己,笑了笑,開始盤算明天要去買些綠植,
再把畫具一一歸位。她沒注意到,鏡子厚重的背板下方邊緣,靠近地板的位置,
似乎微微翹起了一小道縫隙,露出一角鮮艷的黃色,像是不干膠貼紙的邊角。
但它被邊框陰影和角度完美地隱藏著。程遠的手機在床頭柜上震了一下,屏幕亮起,
顯示“雯雯”的消息。一只骨節(jié)分明、略顯蒼白的手伸過來,拿起它。
指尖在屏幕上懸停了幾秒,最終沒有解鎖,只是將屏幕按熄,然后輕輕放回原處。
房間里只開著一盞昏暗的床頭燈。程遠靠在枕頭上,臉色是不健康的灰白,額發(fā)被虛汗打濕,
黏在皮膚上。另一只手搭在腹部,手背上留著留置針,
透明的細管連接著掛在架子上的鎮(zhèn)痛泵。又一陣劇烈的絞痛從腹腔深處竄起,
他猛地蜷縮起來,咬緊的牙關(guān)里泄出一絲壓抑的抽氣。呼吸變得又急又淺,
額頭上瞬間布滿冷汗?!靶∵h?”守在旁邊的母親立刻驚醒,俯身過來,
用溫熱的毛巾輕輕擦去他額頭的汗,聲音里是壓不住的心疼和疲憊,“又疼了?
要不要叫醫(yī)生來再加點藥量?”程遠閉著眼,艱難地搖頭,
喉嚨里滾出模糊的氣音:“……不用……過一會兒……就好……”每一個字都耗盡全力。
疼痛像有生命的藤蔓,在他內(nèi)臟里瘋狂扎根、絞緊。母親的眼圈一下就紅了,扭過頭去,
不忍再看。父親站在窗邊,看著窗外夜雨,背影僵硬得像石頭,手里的煙捏得變了形,
卻因為是在醫(yī)院而不能點燃。劇烈的疼痛稍微緩和一點,變成持續(xù)不斷的、沉重的鈍痛。
程遠渙散的目光投向窗外那片被雨水打濕的、模糊的燈光。其中某一盞,
大概就屬于雯雯的新工作室吧。她現(xiàn)在在干什么?看到鏡子了嗎?一定在笑吧,眼睛彎彎的,
像月牙。她總說他是笨蛋,不懂浪漫。這次……應該算是個驚喜吧?他想起上周,
他強撐著精神,借口公司加班,偷偷跑去家具定制工坊。
老師傅看著他慘白的臉色和微微發(fā)抖的手,勸他改天再來。他搖頭,固執(zhí)地拿出設計圖,
又拿出那一厚沓五顏六色的便利貼,一張張,按照日期順序,
仔細地、平整地貼在那塊巨大的鏡面背板上。貼到手指發(fā)麻,腰背酸痛到直不起來,
冷汗一次次濕透襯衫。最后一張貼完,他幾乎是癱坐在滿地木屑里,靠著冰冷的鏡背,
喘著氣,卻看著貼得滿滿當當?shù)谋嘲?,傻乎乎地笑了。老師傅沉默地給他倒了杯熱水,
嘆口氣:“小伙子,這是給心上人的吧?何必自己這么辛苦……”程遠捧著熱水杯,
溫度一點點滲進冰涼的掌心。他低著頭,聲音很輕,
卻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溫柔:“有些事……得自己做才有意思?!彼胫骋惶?,
也許很久以后,偶然發(fā)現(xiàn)這些“秘密”時的樣子。是驚訝?是哭笑不得罵他肉麻?
還是……眼眶發(fā)紅?他希望她是笑著的。他一直最喜歡她的笑容,充滿活力,
像曬得暖烘烘的向日葵。又一陣尖銳的疼痛襲來,打斷了他的思緒。他猛地吸了口涼氣,
身體不受控制地痙攣了一下?!搬t(yī)生!醫(yī)生!”母親帶著哭腔按響了呼叫鈴。
腳步聲急促地響起。嘈雜的人聲,儀器移動的聲音。模糊的視線里,
天花板上的燈管晃成一片冰冷的光暈。他閉上眼,死死咬住下唇,鐵銹味在口腔里蔓延開。
雯……對不起啊……今晚不能幫你收拾工作室了……也不能……回你微信了……接下來幾天,
蘇雯忙得腳不沾地。收拾屋子,安裝家具,聯(lián)系客戶,重新安排畫稿計劃。
程遠依舊消息寥寥,偶爾回一句“最近項目攻堅,特別忙,乖”,或者“累了就早點休息,
別熬夜”。電話打過去,十次有九次是忙音,偶爾接通,背景音總是異常安靜,
他說在圖書館查資料,或者說在加班,聲音聽起來總是很疲憊,帶著點沙啞。
蘇雯雖然有點嘀咕,但也沒太多想。程遠的工作性質(zhì)有時確實需要封閉開發(fā),
以前也有過忙起來幾天不見人影的情況。她更多的心思撲在了新工作室的布置上。
那面鏡子成了她最滿意的裝飾。每天出門前對著整理衣服,畫畫累了就對著它伸個懶腰,
看著鏡子里逐漸被填滿的空間,成就感滿滿。只是偶爾,夜深人靜,
她獨自一人坐在空曠的工作室里,對著那面鏡子時,
會莫名感到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異樣。鏡子太沉了。不是物理意義上的重量,
而是一種……氛圍。它靜靜地立在那里,清晰無比地映照出一切,
卻又好像沉默地吞噬著一切光線和聲音。有時候她半夜修改畫稿,一抬頭,
看到鏡子里同樣疲憊的自己,和身后大片未被燈光照亮的、模糊的黑暗角落,
會沒來由地心里一咯噔。她甩甩頭,把這歸咎于剛搬新地方的不適應和太累產(chǎn)生的錯覺。
這天下午,陽光很好。她終于有時間整理從舊工作室搬來的最后幾箱零碎物品。
大多是些畫廢的稿子、舊草圖本、一些舍不得扔的小擺件。挪動一個箱子時,
不小心撞到了落地鏡的邊框。鏡子微微晃動了一下,
背后似乎傳來一聲極其輕微的、紙張摩擦的“沙啦”聲。蘇雯停下手,有點緊張地扶穩(wěn)鏡子。
這玩意兒可貴了,可別撞壞了。她繞到鏡子側(cè)面,想檢查一下背板是不是撞松了。這一看,
她才注意到背板下方那道幾乎看不見的縫隙里,似乎卡著點什么彩色的東西。
之前被墻角的陰影擋著,完全沒發(fā)現(xiàn)?!斑@是什么?”她蹲下身,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摳了摳。
那彩色的小角很頑強。她稍微用了點力,指甲撬開了一點背板的邊緣。一小張黃色的便利貼,
連帶著被帶出了一小截。上面似乎有字。蘇雯愣住了。程遠在鏡子背面貼便利貼?搞什么鬼?
寫的是安裝注意事項?還是……給她的惡作情節(jié)書?
心里那點因為程遠最近冷淡而產(chǎn)生的微小疙瘩,瞬間被好奇和一絲隱隱的期待取代了。
她甚至有點想笑,這家伙,玩什么幼稚浪漫。她找來一把薄刃的美工刀,
小心地插進背板邊緣的縫隙里??鄄⒉惶o,輕輕一撬,就松開了。她用手抓住背板邊緣,
微微用力向外拉。沉重的背板被拉開了一條更大的縫隙。然后,她看到了。
根本不是她想象的一兩張便利貼。視線所及之處,密密麻麻,全是。各種顏色,
黃色、藍色、粉色、綠色……貼得層層疊疊,嚴絲合縫,覆蓋了整個鏡背的木板,
幾乎看不到一點原本的木色。像一片突然洶涌而來的、無聲的彩色海洋。
她的心跳莫名漏跳了一拍,呼吸也跟著屏住了。這是什么?她下意識地松開手,
背板“咔噠”一聲輕微合攏,蓋住了那令人心悸的色彩。工作室里安靜得可怕,
只有她自己的心跳聲,咚,咚,咚,撞在耳膜上。她盯著那道縫隙看了足足有一分鐘。
陽光透過窗戶,在地板上拉出長長的亮斑,空氣里細小的塵埃飛舞著。最終,
強烈的好奇心和某種難以言喻的直覺,驅(qū)使著她再次伸出手,深吸一口氣,
用力將整塊背板徹底卸了下來。沉重的背板被她靠墻放在一邊。完整的鏡背,
毫無保留地呈現(xiàn)在她眼前。那一刻,蘇雯感覺時間停止了流動,血液似乎也在瞬間凍結(jié)。
不是安裝說明。不是惡作劇。甚至不完全是情書。那是日記。
是程遠式的、碎碎念的、無比瑣碎的日記。日期,天氣,然后是一句話,或者幾句話。
用一種她無比熟悉的、略顯潦草的字跡,寫滿了每一張便利貼。有些字跡工整,
有些則歪歪扭扭,甚至有些筆畫發(fā)虛,像是寫字的人手在發(fā)抖。最早的日期,
竟然是四個多月前。那時,他們才剛剛開始規(guī)劃成立獨立工作室,
他還笑著揉她的頭發(fā)說“以后程老板養(yǎng)你”。
她的目光像被釘死在了那一片密密麻麻的字句上,無法移動分毫。她顫抖著手指,
近乎本能地,從左上角,開始讀?!?月17日,陰。雯雯終于決定自己干了!
畫稿到凌晨三點,我罵她她不聽,偷偷給她熱了牛奶,她睡著的樣子像只貓。
】【4月20日,小雨。陪她去看工作室場地,她眼睛亮亮地比劃這里放畫架那里放書柜,
真好。胃有點不舒服,沒敢告訴她?!俊?月3日,晴。體檢報告出來了。胃癌。晚期。呵。
真他媽會開玩笑。在醫(yī)院廁所吐了半天,出來她打電話說晚上想吃火鍋,聲音雀躍得像小鳥。
我說好,陪你。掛掉電話就哭了。真沒出息?!俊拔赴砥??”蘇雯喃喃念出這四個字,
聲音干澀得像是砂紙摩擦過喉嚨。她猛地往后退了一步,小腿撞到身后的矮柜,
發(fā)出突兀的響聲,在過份安靜的房間里回蕩。她沒感覺到疼。只是覺得冷,
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瞬間竄升到天靈蓋,四肢百骸都僵住了。她瞪大眼睛,死死盯著那幾行字,
像是要把它燒穿。不可能。絕對不可能。程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