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廳里靜得能聽見香爐里煙絲斷裂的細(xì)微聲響。
柳煙那句“失言”的“面首”之說,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雖迅速被她自己惶恐的請罪聲掩蓋,卻在韓語凝的心底漾開了一圈圈難以平息的漣漪。
韓夫人先是驚怒,待要發(fā)作懲治這口無遮攔的賤婢,卻見自己女兒怔在原地,眼神飄忽,那里面竟沒有多少羞憤,反而閃爍著一種奇異的光彩,到了嘴邊的呵斥便又咽了回去。
是啊……這賤婢的話雖粗鄙不堪,驚世駭俗,但……細(xì)想起來,竟似乎……別有一番道理?
韓語凝的思緒早已飛遠(yuǎn)。
嫁給蕭戰(zhàn),固然能享受閨房之樂,夫君英武,說出去有面子??伤俏鋵ⅲD瓴辉诰┲?,自己要獨(dú)守空閨不說,還得替他打理后院、應(yīng)酬往來,若是他將來納妾……一想到可能有別的女人分享丈夫的寵愛和將軍府的權(quán)勢,韓語凝心里就像堵了一團(tuán)棉花般難受。
而謝文淵呢?
新科狀元,才華橫溢,容貌俊雅,是京中多少待嫁千金的春閨夢里人。雖傳聞是天閹,但正因如此,他后院必定干干凈凈,只有自己一位正妻!陛下憐惜,賞賜必定豐厚,狀元夫人的名頭清貴無比,往來皆是文雅之士,豈不比和那些粗魯?shù)奈鋵⒓揖齑蚪坏缽?qiáng)?
最重要的是……若真如桑竹這丫頭隱約暗示的那般,得了權(quán)勢尊榮,私下里……養(yǎng)幾個(gè)知情識趣、貌美柔順的面首,豈不是比守著一個(gè)不解風(fēng)情的武夫或是一個(gè)不能人道的夫君快活自在百倍?
這念頭一旦滋生,便如同藤蔓般瘋狂纏繞住她的心。
韓語凝的臉頰再次泛起紅暈,這次卻與先前提到蕭戰(zhàn)時(shí)不同,帶上了幾分隱秘的興奮和貪婪。她甚至下意識地挺直了腰背,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自己作為獨(dú)一無二的狀元夫人,備受尊崇,暗地里肆意享受的快意人生。
“母親……”韓語凝再開口時(shí),聲音里帶上了幾分矯揉造作的委屈和深明大義,“女兒仔細(xì)想了想,桑竹的話……雖不中聽,卻也有幾分道理。謝狀元身有隱疾,已是可憐,若我再因世俗之見棄他而去,豈非雪上加霜?陛下若知他受此委屈,定然也會更加憐惜補(bǔ)償?!?/p>
她頓了頓,露出一副犧牲小我的表情:“女兒身為韓家嫡女,婚姻大事也當(dāng)為家族考量。謝狀元圣眷正濃,前途無量,與他聯(lián)姻,于父親仕途亦大有裨益。至于……至于其他,女兒……女兒愿意忍受?!?/p>
這一番話說得冠冕堂皇,連韓夫人都被唬住了,怔怔地看著女兒,仿佛第一次認(rèn)識她一般。唯有跪在地上的柳煙,嘴角在無人看見處,勾起一絲冰冷的嘲諷。
忍受?只怕你日后是求之不得,樂在其中呢。
韓夫人沉吟良久,終究嘆了口氣:“也罷,既然你心意已變,考慮得也如此……周全,那便依你吧。只是苦了你了,我的兒?!痹捳Z中竟真帶上了幾分憐惜。
韓語凝心中得意,面上卻故作堅(jiān)強(qiáng)地?fù)u搖頭。
事情就此定下。
韓家很快婉拒了威遠(yuǎn)將軍府的提親,轉(zhuǎn)而與清貧的狀元郎謝文淵締結(jié)了婚約。
消息傳出,京中嘩然。
所有人都難以置信,心比天高的韓家大小姐,竟然會選擇嫁給一個(gè)天閹的狀元?這是圖什么?圖他不能人道?圖他家里清貧?
各種猜測和議論甚囂塵上,有說韓家小姐是被狀元才華和容貌所迷,昏了頭;有說韓家是看重陛下對謝文淵的偏愛,進(jìn)行一場政治投資;更有刻薄的,私下嘲笑韓語凝表面清高,內(nèi)里怕是有什么難以啟齒的癖好。
這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自然也傳到了韓語凝耳中,她氣得砸了一套茶具,但很快又安慰自己:燕雀安知鴻鵠之志!等日后她成了宰相夫人,享盡榮華與隱秘的快樂,看這些人還敢不敢嚼舌根!
于是,在一片非議和好奇中,婚事如期舉行。
狀元娶親,還是娶的吏部侍郎家的千金,場面倒也做得十足。迎親隊(duì)伍吹吹打打,熱鬧非凡。謝文淵一身大紅喜服,騎在高頭大馬上,身姿挺拔,面容俊朗如玉,只是眉眼間似乎總籠著一層淡淡的疏離和不易察覺的疲憊,對于周遭或羨慕或同情或鄙夷的目光,視若無睹。
新房內(nèi),紅燭高燒。
韓語凝頂著沉重的龍鳳呈祥蓋頭,端坐在鋪滿紅棗、花生、桂圓、蓮子的喜床上,心中既有些對新婚之夜的忐忑(盡管已知對方無能),又充滿了對未來的野望和幻想。
“吱呀”一聲,門被推開。
清淡的酒氣混合著冷冽的檀香氣味傳來。
腳步聲漸近,停在她面前。
蓋頭被一桿玉如意輕輕挑起。
韓語凝抬起眼,撞入一雙深邃如寒潭的眸子。眼前的男子面如冠玉,氣質(zhì)清冷,比白日里遠(yuǎn)遠(yuǎn)瞧著更添幾分驚心動魄的俊美。她心頭不由一跳,竟生出幾分惋惜——如此人物,竟是個(gè)天閹?
謝文淵看著她,目光平靜無波,仿佛只是在完成一項(xiàng)必要的儀式。他依禮行事,交杯合巹,動作優(yōu)雅卻透著冰冷的距離感。
“夫人。”他開口,聲音清潤,卻毫無溫度,“我身有殘疾,委屈夫人了。日后府中中饋諸事,盡可交由你打理。若無必要,不必來書房打攪?!?/p>
言簡意賅,劃清界限。
說完,他甚至未曾脫下喜服外袍,只從柜中另取出一床錦被,鋪在窗邊的軟榻上。
“夫人早些安歇?!彼硨χ鸵绿上?,竟是真的準(zhǔn)備就此度過洞房花燭夜。
韓語凝愣在當(dāng)場,滿腔的幻想和準(zhǔn)備示好的話語全被堵在了喉嚨里。
她預(yù)想過尷尬,預(yù)想過冷漠,卻沒想到是如此徹底的無視和劃清界限!
一股屈辱感瞬間涌上心頭。她韓語凝,堂堂侍郎千金,竟被一個(gè)閹人如此嫌棄?
然而,看著他冷漠的背影,想到他背后的圣寵和未來的權(quán)勢,想到那“面首”的可能性,她硬生生將這口氣咽了下去。
也好,省得她虛與委蛇。
她冷哼一聲,自顧自卸下釵環(huán),重重地躺倒在寬大的喜床上。
紅燭淚眼婆娑,映照著這間裝飾喜慶卻冰冷無聲的新房。一對新人,同室而異夢,各自想著截然不同的心思。
而此刻,侍郎府中,已被改名為柳煙的桑竹,正跪在院內(nèi),聽著新夫人陪嫁過來的心腹丫鬟趾高氣揚(yáng)的訓(xùn)話。
“小姐……哦不,夫人說了,念在你此次還算有點(diǎn)小功勞,特許你作為陪嫁丫鬟一同入狀元府伺候。以后機(jī)靈點(diǎn),好好伺候夫人,自有你的好處!”
柳煙低眉順眼,恭敬應(yīng)道:“是,奴婢謝夫人恩典,定當(dāng)盡心竭力?!?/p>
無人看見的角度,她唇邊泛起一抹無聲的笑。
入府了。
好戲,才剛剛開始。
韓語凝,謝文淵……我們的賬,慢慢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