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八年秋,清華園的銀杏把天地染成鎏金。金箔似的葉片簌簌落著,
在湛藍天幕下鋪出一條閃光的路。26號樓614宿舍里,高曉松盤腿坐在下鋪,
膝頭橫放把漆皮剝落的破吉他,陽光從糊著舊報紙的窗欞漏進來,在他蓬亂的發(fā)間跳。
上鋪的田京山探出頭,雞窩似的發(fā)絲里還夾著半頁《西方美學史》?!案鐜讉€,
組樂隊怎么樣?”高曉松撥了個刺耳的和弦,灰塵隨著琴弦震顫揚起。
對面床的戴濤從《模擬電路》里抬頭,眼鏡滑到鼻尖:“組樂隊?期末考試不要了?
”“重金屬!”高曉松猛地蹦起,腦袋“咚”地撞在上鋪床板上,鐵架床晃得厲害,
“像青銅器那樣,又土又硬,還他媽死貴!”“青銅器”樂隊就這么在銀杏雨里生了根。
高曉松當鼓手,零基礎,攥著兩把刷鍋鋼刷當鼓槌;田京山唱主唱,北郵的蔣濤彈貝斯,
北工大的趙偉撐鍵盤。一群連像樣樂器都沒有的“烏合之眾”,
眼里卻燒著用不完的勁——那股勁里,除了對音樂的狂熱,
還有屬于二十歲的、擋不住的荷爾蒙,像秋日里瘋長的藤蔓,悄悄纏著樂隊的日子。
最金貴的是那臺音箱。北郵蔣濤的女朋友——外語系的周蕓,
穿鵝黃色毛衣敲遍整棟女生宿舍的門,湊齊四百塊買了個漆皮斑駁的二手貨。
幾個男生推著銹跡斑斑的平板車,從西單往清華走。十五公里路,秋月越爬越圓,
他們輪著推車,唱著瞎編的調子,走了整整六個小時。
后來高曉松總瞇著眼說:“那時候護著音箱,比扶親爹過馬路還上心。
”路上還遇到過幾個來看熱鬧的女生,其中一個扎著雙馬尾的姑娘,
后來成了樂隊最早的“流動粉絲”之一,總跟著他們的排練場地跑,
眼睛一會兒盯著彈貝斯的蔣濤,一會兒又落在敲鋼刷的高曉松身上,
像被舞臺燈光勾著的小螢火蟲。第一次排練在熄燈后的水房。潮濕的墻滲著水珠,
鐵皮桶當鼓,八十塊的吉他跑調跑得沒邊。正唱到興頭,門口探進個腦袋:“哥們,
能小點聲不?隔壁背托福呢?!备邥运商ь^,看見個清瘦的男生,軟發(fā)蓋著耳朵,
眼睛像浸在清水里的黑石子?!澳銇沓危俊彼压z布的話筒遞過去。男生也不怯,
吼:“Smoke on the water, a fire in the sky!
”一嗓子像野狼撕破夜幕,把所有人都震住了。這是老狼,那時還叫王陽,
穿件洗得發(fā)白的牛仔外套,身上飄著淡淡的皂角香。那天水房門口,除了背托福的同學,
還站著兩個女生,其中一個就是之前跟著平板車的雙馬尾姑娘,她看著臺上吼歌的老狼,
眼睛亮得比水房的燈泡還晃人,后來樂隊的人都打趣,說她那天是“先粉上貝斯,
再迷上主唱”的開端。一九八九年五月四日,北大草坪演出。暮春風裹著柳絮,
臺下黑壓壓坐滿了人,穿裙子的女生像散在綠草地上的花,
淺粉、鵝黃、淡紫的裙擺被風撩起,又慌忙用手按住。要開場時,
主唱田京山突然捂著肚子蹲下去,冷汗把花襯衫浸透了:“闌尾炎!”有人喊著要送醫(yī)院,
高曉松急得轉圈,突然想起水房里唱歌的男生。他騎上二八大杠,車鏈子嘩啦啦響一路,
狂蹬到北航47樓,把正洗衣服的老狼拽上車。老狼的白襯衫還滴著肥皂泡:“干嘛???
”“救場!”高曉松吼得嗓子發(fā)緊,后座載著個濕漉漉的未來之星。老狼沒排過一次練,
直接上了臺。燈光打在他微微冒汗的臉上,他瞇著眼,撥弦的手勢還有點生澀,可一開口,
整個草坪突然靜了。他唱《Smoke on the Water》,
嗓音像浸過月光的絲綢,又裹著點砂礫的粗糲。臺下先靜得能聽見柳絮飄,
接著爆出山呼海嘯的歡呼,女生們往臺上擠,
有個扎馬尾的姑娘差點擠掉皮鞋——那姑娘就是之前的雙馬尾,現(xiàn)在換了單馬尾,
手里舉著張皺巴巴的紙,上面歪歪扭扭寫著“王陽加油”,后來樂隊排練時,
她總帶著不同口味的糖來,先給彈鍵盤的趙偉塞一顆橘子糖,
又給剛唱完歌的老狼遞一塊奶糖,
惹得高曉松總拍著大腿笑:“你這是把咱們樂隊當糖果鋪了?”姑娘也不惱,
紅著臉把糖塞進高曉松手里,說“鼓手也得甜一點”。從那起,老狼成了青銅器的正式主唱。
清華女生私下說,他唱歌像夜里對著月亮嚎的孤狼,眼睛里有種讓人慌神的溫柔。這種溫柔,
也讓不少女生成了樂隊的“固定粉”,其中就有個叫林曉的外語系女生,
最早總跟在田京山身邊,看他練主唱時遞水,后來老狼加入,她又常來排練室聽老狼唱歌,
有時田京山撞見她給老狼送筆記本,還會笑著打趣:“怎么,現(xiàn)在不做我‘專屬聽眾’啦?
”林曉也不藏著,說“老狼的聲音更像故事”,氣得田京山假裝要搶她的筆記本,
鬧得整個排練室都是笑聲——后來高曉松跟劉青云聊起這段時,
還老臉微紅地承認:“那時候年紀小,荷爾蒙過剩,姑娘們今天喜歡這個隊友,
明天又覺得那個隊友的琴聲好聽,其實都是青春里沒遮沒攔的喜歡,算不上亂,
就是太熱鬧了?!睒逢牆u漸有了名氣。一九九零年夏天,去外交人員大酒家給崔健暖場。
霓虹燈還沒亮,青銅器先熱場子,女生提前兩小時就來,
三三兩兩靠在墻邊念叨:“聽說清華那樂隊的主唱,眼睛會下蠱?!边€有女生拿著小本子,
挨個找隊員簽名,先讓蔣濤簽在扉頁,又讓高曉松簽在側面,最后擠到老狼面前,
非要他簽在照片旁邊,
嘴里還念叨:“上次你唱《Smoke on the Water》時,
我前排的女生都哭了。”高曉松在旁邊插科打諢:“人家哭是因為你擠得她喘不過氣,
不是因為他唱歌!”惹得女生們笑作一團,手里的筆都差點掉在地上。
高曉松總咬著煙屁股說:“那時候我們窮得只剩理想,可理想真他媽值錢。
”這話沒摻假——演出門票五毛錢一張,女生排隊能拐兩個彎;每次演完,
總有人送來鋁制飯盒,里面裝著包子、餃子、炸醬面,還冒著熱氣,蓋著層細密的水珠。
送飯盒的女生里,有個叫蘇敏的中文系姑娘,最早是給彈吉他的戴濤送吃的,
知道戴濤愛吃韭菜雞蛋餡餃子,每次都多帶兩盒;后來戴濤忙著準備期末考試,
來排練的次數(shù)少了,蘇敏又開始給蔣濤送紅燒肉,說“貝斯手要有力氣,得多吃肉”。
有次戴濤來排練,撞見蘇敏給蔣濤遞飯盒,還笑著拍蔣濤的肩:“行啊你,
我的‘餃子供應員’被你拐走了!”蔣濤紅著臉撓頭,
蘇敏則在旁邊小聲說:“我就是覺得大家排練辛苦,給誰送都一樣?!笨擅餮廴硕寄芸闯鰜?,
她看蔣濤的眼神,比看戴濤時多了點不一樣的亮。北師大舞蹈隊有個姑娘叫“豆腐”,
場場都來。她總穿素白的練功服,脖頸像天鵝似的長,站在最前面,
亮著眼看打擊樂手許寧峰。許寧峰打镲時格外賣力,汗珠從額角飛出去,在燈光下碎成金屑,
镲片都快被他敲裂了。豆腐不像其他女生那樣“流動”,她眼里好像只有許寧峰,
每次來都帶著她媽做的醬牛肉,只給許寧峰一人,別人要嘗一口,
她都笑著躲開:“這是給許寧峰留的,他打镲費力氣。
”高曉松總拿這事打趣許寧峰:“你看人家豆腐多專一,不像某些人,今天被這個姑娘送糖,
明天被那個姑娘送水?!痹S寧峰也不反駁,只是把醬牛肉分成小塊,悄悄塞給高曉松一塊,
說“大家一起吃”,眼里卻藏不住對豆腐的在意。一九九零年暑假,老狼失戀了。
和八中校花潘茜吵了架,姑娘甩著馬尾說要分。高曉松看不過去,
托關系把倆人賣到海口“癲馬歌舞廳”駐唱,晃著兩張車票說:“去海南透透氣,
每天十塊錢,管吃住?!崩侠菦]精打采點頭,吉他背帶在肩上勒出深深的褶。出發(fā)前,
之前總給老狼送糖的雙馬尾姑娘還來送過他,塞了袋椰子糖,說“海南的椰子甜,
你吃了能開心點”,老狼捏著糖袋,半天沒說出話,后來那袋糖,他在??诔粤苏粋€月。
??跓岬孟裾艋\。歌舞廳沒男生宿舍,老板把他倆塞進女服務員宿舍,十幾個人擠一間,
老狼和高曉松睡最里面的上下鋪。第一晚老狼抱著吉他唱《狼》,姑娘們都圍過來聽,
花露水的香混著汗味在空氣里飄。有個叫阿珊的女領班,看得特別專注,眼睛一眨不眨,
耳垂上的銀環(huán)跟著呼吸晃。那時候歌舞廳里也有喜歡樂隊的女服務生,有個叫小莉的姑娘,
最早總聽高曉松敲鼓,覺得他“敲得特別有勁兒”,后來聽老狼唱歌,又總跟在老狼身后,
問他“這首歌是你自己寫的嗎”,高曉松還跟老狼開玩笑:“你看,
又一個被你‘拐走’的粉絲?!崩侠侵皇切?,沒說話,心里卻還想著潘茜。
阿珊是歌舞廳頭牌,二十一歲的四川姑娘,笑起來有倆酒窩。穿亮片吊帶裙時像美人魚,
換件白襯衫又像個女學生。從第三天起,她給老狼和高曉松留雞腿,
用油紙包好藏在蒸籠最底層。第七天散場后,她拉著老狼去海邊。
咸濕的風掀起她的碎花裙擺:“你唱歌真好聽,像把我的心放溫水里慢慢煮。”老狼沒說話,
看見她睫毛上沾著細碎的月光,低頭吻下去,嘗到她唇上菠蘿啤的甜。
這事后來被小莉知道了,她好幾天沒跟老狼說話,只是偶爾看著高曉松敲鼓,眼里有點失落,
高曉松還安慰她:“感情這事兒,沒什么固定的,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
別往心里去?!毙±螯c點頭,后來還是會來聽他們唱歌,
只是不再像以前那樣跟著老狼身后問東問西了。事兒很快露了餡。
老板發(fā)現(xiàn)阿珊偷拿啤酒給他們喝,還把雞腿留著,第十三天把三人叫到辦公室。
電風扇吱呀轉,老板的金項鏈在汗?jié)竦男乜陂W:“要么你們走,要么阿珊扣一個月工資。
”阿珊當場扯下工牌:“我不干了!”聲音脆得像開瓶器撬汽水。老狼和高曉松也被開除,
三人拎著行李走出歌舞廳,霓虹燈把影子拉得老長,你看我我看你,突然大笑起來,
驚飛了椰樹上的麻雀。走的時候,小莉還來送過他們,塞了袋海南的芒果干,說“路上吃”,
高曉松接過芒果干,跟小莉說“謝謝你常來聽我們唱歌”,小莉笑了笑,
說“以后你們回北京演出,我要是能去,還來聽”?;乇本┖螅瑯逢牃夥沼悬c怪。
老狼總心不在焉,排練常遲到,手指老無意識地在琴頸上蹭。
高曉松忙著寫歌——后來那些校園民謠的經典調子,就是那時候寫的,
煙灰缸堆得像座小雪山。這段時間,之前跟著樂隊的女生們也少了些“流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