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屏幕映著李旭茫然的臉。WiFi信號格頑固地閃爍著最后一格微光，倔強，但岌岌可危。
他戳著屏幕，那句“等等，我先問下我爸”輸?shù)揭话耄l(fā)送按鈕灰了下去。
【消息發(fā)送失敗：請檢查網(wǎng)絡連接】
界面徹底卡死，動彈不得。
算了。他丟開手機，仰頭灌完剩下的涼水。鄉(xiāng)下老房子的夜晚，安靜得能聽見蟋蟀在窗根底下嘶鳴。
網(wǎng)絡另一頭，京港大學新生總?cè)骸?/p>
在李旭掉線的瞬間，這片數(shù)字空間經(jīng)歷了短暫的、真空般的死寂。隨后，以比之前任何一次爆發(fā)都更瘋狂的勢頭，炸了。
“捐…捐什么？？樓？？？？”
“我剛剛是不是瞎了？校長？？？本人？？？”
“產(chǎn)學研綜合大樓……這tm得多少錢……”
“之前V50萬那個……是零花錢？？”
“@張弛（大三計院） 學長！??！學長你還在嗎學長?。?！說句話啊學長?。?！”
“張弛學長不會攜款潛逃了吧哈哈哈哈！”
“大佬呢？@李旭 巨佬！您缺端茶遞水的嗎？”
“我就說！名字樸素質(zhì)感不凡！一看就是真神低調(diào)！”
“剛才嘲諷大佬的都出來挨打！排好隊！”
“‘又一個想屁富二代’？嗚嗚嗚對不起我才是那個屁……”
消息滾動的速度快出了殘影。表情包、驚嘆號、@李旭 的呼喚和膜拜之詞堆砌成一道奔涌的洪流。
幾分鐘后，又一個頂著管理員標志的賬號加入了戰(zhàn)場，語氣焦急。
「王主任（招生辦）：@全體成員 同學們！同學們請冷靜！大家理智討論，注意秩序！不要刷屏！周校長只是…只是就一些學校的常規(guī)事務與李旭同學溝通…」
這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澄清，如同往沸油里又澆了一瓢冷水。
“懂了，常規(guī)事務＝捐樓?！?/p>
“主任慌了，他慌了！”
“哈哈哈哈哈哈常規(guī)事務，請問我們申請個獎學金算不算常規(guī)事務？”
“懂了，這就去問主任常規(guī)事務能不能給我也V50萬?！?/p>
“主任：你不要過來?。。?！”
群內(nèi)徹底淪陷，變成了歡樂的海洋和大型玩?，F(xiàn)場。每一個之前參與嘲諷的人都在奮不顧身地嘲諷之前的自己，試圖用這種形式向那位隱藏的巨佬示好。
而在網(wǎng)絡信號斷斷續(xù)續(xù)的鄉(xiāng)下，李旭對此一無所知。他打了個哈欠，覺得有點無聊，索性關掉屏幕，躺回床上。硬板床硌得他翻了個身，沒一會兒，呼吸就變得均勻綿長。
他睡著了。
群里的喧囂，持續(xù)了整整一夜。
……
第二天一大早，天剛蒙蒙亮。
李旭被一陣急促的、幾乎要敲碎院門板的捶打聲驚醒。
“李旭！李旭！開門！快開門！”
聲音嘶啞，帶著一種破音的顫抖，還有鄉(xiāng)下土狗被驚動后此起彼伏的狂吠。
李旭揉著眼睛，趿拉著拖鞋蹭到院門口，拔掉沉重的木門栓。
門外的情景讓他愣了一下。
村支書張建國一臉煞白，額頭上全是汗，像是剛從水里撈出來，氣喘得如同拉風箱。他身后，還跟著幾個面生的、穿著簇新但明顯不合身西裝的中年男人，一個個神情緊張，搓著手，眼神亂瞟。
“張叔？咋了？你這么早……”李旭懵懵地問。
“哎喲我的小祖宗！”張建國看見他，差點沒當場跪下，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聲音都變了調(diào)，“你你你……你昨天在城里干啥了？！”
“沒干啥??？”李旭更懵了，“就……上了會兒網(wǎng)？”
“上網(wǎng)？！”張建國聲音尖得劈了叉，“上個網(wǎng)能讓人家港港大學的大領導，開著四個圈的小汽車，天不亮就摸黑找到鎮(zhèn)里，鎮(zhèn)里又火急火燎把我從被窩薅起來帶路，一路問到咱這山溝溝里來？！”
他猛地一指身后那幾個西裝男。
李旭順著看過去。
那幾個男人立刻擠上前，臉上堆滿幾乎要溢出來的、無比緊張的恭敬笑容。為首一個微微發(fā)福、頭發(fā)梳得油亮的中年人搶先開口，聲音放得又輕又柔，生怕驚著了什么：
“您、您就是李旭同學吧？打擾您休息了，實在萬分抱歉！我們是京港大學招生辦的，我姓王，這位是劉副主任，這位是徐老師……”
他話音沒落，空曠的村口土路盡頭，突然傳來一陣低沉的引擎轟鳴。
一輛黑色的、锃光瓦亮到與周圍灰撲撲的土路、籬笆、柴火垛格格不入的豪華轎車，掀起一片滾滾煙塵，以一個近乎倉促的急剎，停在了李旭家的小破院門前。
車門打開。
昨天群里那個金光閃閃頭像的本尊——周正明校長，親自來了。
他穿著一絲不茍的深色西裝，只是頭發(fā)不像頭像里那么紋絲不亂，額角帶著細汗，神色間有一絲難以掩飾的匆忙和緊繃。他一下車，目光就如探照燈般精準地鎖定在了穿著廉價背心、踩著破拖鞋、頭發(fā)還睡翹了一撮的李旭身上。
周校長快步上前，完全無視了旁邊點頭哈腰的村支書和招生辦那群人，直接朝李旭伸出手，語氣是極力克制后的沉穩(wěn)，但語速暴露了急切：
“李旭同學！總算見到您了！昨晚群里您突然下線，電話也打不通，實在是擔心您這邊遇到了什么困難，所以我們冒昧直接來訪，失禮之處，還請千萬海涵！”
他握著李旭的手上下晃了晃，隨即從身后助理模樣的年輕人手里接過一個厚厚的、包裝精美的文件夾，珍而重之地雙手遞到李旭面前。
“這是捐贈協(xié)議的所有草案文本，包括大樓的設計初稿、預算明細，我們已經(jīng)按最高標準緊急優(yōu)化過了，請您過目！如果哪里不滿意，我們立刻修改！或者，您更傾向與您父親的團隊直接對接？”
周校長目光灼灼，充滿了巨大的、不容錯辨的期待。
李旭眨了眨眼，還沒完全從睡意中清醒，下意識地接過了那個沉甸甸的文件夾。
他低頭，封面上燙金的“京港大學產(chǎn)學研綜合大樓捐贈意向協(xié)議”幾個大字，在清晨稀薄的陽光下，閃得有點刺眼。
旁邊，以王主任為首的一眾招生辦老師，連同村支書張建國，全都屏住了呼吸，目光死死黏在那份協(xié)議和李旭的臉上，空氣凝固得能滴出水。
只有幾聲不知誰發(fā)出的、極其清晰的吞咽口水的聲音，格外響亮。
李旭終于稍微清醒了一點。
他抬頭，看了看面前態(tài)度恭敬得近乎卑微的校長，又看了看周圍一圈緊張到快要窒息的人，最后目光落回手里這份沉重得像磚頭一樣的協(xié)議上。
他撓了撓睡得翹起來的那撮頭發(fā)。
然后，在所有人快要繃斷的神經(jīng)上，他非常不合時宜地、發(fā)自內(nèi)心地、略帶困惑地問了一句：
“那個……”
“捐樓……包午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