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個盛夏里，唯獨(dú)留不下的，就只有，篝火、骨灰和我。一火焰升騰起來的時候，
我正飄在半空中，像一片被遺忘在錯誤季節(jié)的枯葉。村子里的人們圍著篝火跳舞，
他們的臉上映著橘紅色的光，那種光芒溫暖得像一個謊言。男人們喝著米酒，放聲高歌，
女人們牽著手，旋轉(zhuǎn)著，裙擺在夜風(fēng)中劃出模糊的弧線。孩子們則像一群被驚擾的麻雀，
尖叫著，笑著，追逐著那些從火焰中迸射出來的、轉(zhuǎn)瞬即逝的火星。
空氣里彌漫著松木燃燒的噼啪聲、人們的歡笑聲，以及烤肉的焦香。那香味濃烈得有些奇怪，
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幽微的腥甜。我的目光穿過攢動的人頭，落在篝火最中心。那里，
火焰燒得最旺，木柴被燒得通紅，發(fā)出“噼里啪啦”的脆響。我知道，
那些聲響并不全是木頭爆裂的聲音。其中一些，更沉悶，更細(xì)微，
像是指關(guān)節(jié)在高溫下彎曲、斷裂時發(fā)出的最后悲鳴。因?yàn)椋谀嵌研苄苋紵牟窕鹄铮?/p>
混雜著我的骨頭。我的頭骨，我的肋骨，我十六歲時就已經(jīng)停止生長的、纖細(xì)的指骨。
它們曾屬于我，屬于一個叫做“陳星”的女孩。而現(xiàn)在，它們在火焰中一點(diǎn)點(diǎn)變白，變脆，
最終將化為一捧無名的灰燼，被風(fēng)吹散在村子后面的南山上，
或者被某個孩子無意識地踩在腳下。沒有人知道。我的朋友周曉月，正站在人群中，
安靜地微笑著。她沒有跳舞，也沒有唱歌，只是靜靜地看著那團(tuán)火?；鸸庠谒耐桌锾S，
像兩簇小小的、永不熄滅的鬼火。她的嘴角掛著一抹心滿意足的、近乎于虔誠的微笑。
她知道。是她把我放在了那里。我的意識，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束縛在這片山谷里。
我無法離開，只能日復(fù)一日地看著自己的身體如何被處理，
看著兇手如何像一個處理多余垃圾的家庭主婦一樣，耐心、細(xì)致，甚至帶著一絲詭異的愛意，
將我從這個世界上抹去痕跡。死亡的感覺已經(jīng)模糊了。
我只記得后腦勺接觸到石頭那一瞬間的劇痛，
以及溫?zé)岬囊后w從發(fā)根處迅速蔓延開來的黏膩感。世界在我眼前顛倒，旋轉(zhuǎn)，
最后變成一片純粹的黑暗。當(dāng)我再次“睜開”眼睛時，我看到的是周曉月。
她正蹲在我的尸體旁邊，小口地喘著氣。山谷里的風(fēng)很涼，吹動著她的劉海，
也吹動著我額前被血浸濕的發(fā)絲。她的臉在月光下顯得異常蒼白，那雙總是含著笑意的眼睛，
此刻卻像兩潭深不見底的古井。她伸出手，輕輕碰了碰我臉上的血跡，
然后又像被燙到一樣迅速縮了回去。她看著我，看了很久很久?！鞍⑿?，”她輕聲說，
聲音被風(fēng)吹得有些破碎，“對不起啊?！彼牪坏轿业幕卮稹?/p>
我只是一個冰冷的、逐漸僵硬的旁觀者?！拔也幌脒@樣的，”她繼續(xù)說，像是在對我解釋，
又像是在說服自己，“可是，你為什么要喜歡我哥呢？我告訴過你的……我告訴過你的秘密。
”是啊，她告訴過我。就在我死去的那個下午，我們還像往常一樣，躺在南山山坡的草地上，
看云彩從頭頂飄過。二周曉月有一個哥哥，叫周嶼。他比我們大五歲，在鎮(zhèn)上的高中讀書，
只有周末才回來。他長得很高，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笑起來的時候，眼角會有細(xì)細(xì)的紋路，
像盛夏陽光下湖面泛起的漣漪。他不怎么愛說話，總是安安靜靜地看書，
或者修理家里那些永遠(yuǎn)也修不好的農(nóng)具。我喜歡他。這種喜歡，
像春天里悄悄從土里鉆出來的草芽，起初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點(diǎn)綠意，等我意識到的時候，
已經(jīng)在我心里長成了一片草原。我會找各種借口去她家，只為了能看他一眼。
他從鎮(zhèn)上帶回來的習(xí)題冊，被我翻來覆去地看，
上面有他用藍(lán)色鋼筆寫下的、干凈利落的解題步驟。
我甚至?xí)低蛋阉麚Q下來的、帶著淡淡皂角香味的襯衫藏起來一小片布料，
夾在我的日記本里。這些隱秘的心事，我只告訴了周曉月。她是我的好朋友，
我們從穿開襠褲的時候就在一起玩。我們一起去河里摸魚，一起去田里偷西瓜，
一起在夏天的夜晚躺在屋頂上數(shù)星星。我以為，我們之間沒有任何秘密?！皶栽拢?/p>
我好像喜歡上你哥了?！蹦翘煜挛纾柟夂芎?，曬在身上暖洋洋的。我把臉埋在青草里，
聲音悶悶的。身邊的周曉月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為她睡著了，忍不住抬起頭看她。
她沒有睡。她睜著眼睛，直直地看著天空，眼神有些空洞。“我哥……他很好吧？
”她忽然問?！班拧！蔽矣昧c(diǎn)頭?！八麜臀倚拮孕熊嚕瑫褦€下的零花錢給我買糖葫蘆，
會在我被爸媽罵的時候悄悄塞給我一個熱乎乎的烤紅薯?！彼袷窃诨貞洠?/p>
又像是在列舉什么清單，語氣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八麑δ阏婧?。”我由衷地羨慕。
“是啊，他對我很好?！彼D(zhuǎn)過頭，看著我，眼睛里有一種我看不懂的情緒，“阿星，
我也告訴你一個秘密，好不好？”“好啊?！薄拔乙蚕矚g我哥?！蔽业男拿偷匾怀?。
那種感覺，就像是正在高空飛翔的鳥兒被一顆石子擊中，瞬間失去了所有力氣。
“我不知道是不是你那種喜歡，”她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補(bǔ)充道，
“但我的想法是和你一樣的，想要和他永遠(yuǎn)在一起，你也是那樣想的，對吧？
”我震驚地看著她，說不出話來。鄉(xiāng)村里不是沒有流傳過一些兄妹之間不清不楚的閑話，
但那些故事都發(fā)生在遙遠(yuǎn)的、模糊的過去，像是蒙著灰塵的傳說。我從沒想過，
這樣禁忌而瘋狂的情感，會出現(xiàn)在我最好的朋友身上?！八荒苁俏业母绺?。
”周曉月的聲音變得很輕，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偏執(zhí)，“他不能娶妻，不能生子，
不能有任何屬于他自己的人生。他只能留在這個家里，永遠(yuǎn)做我的哥哥，陪著我。只有這樣，
他才不會離開我?！蔽铱粗?，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脊背升起。午后的陽光明明那么溫暖，
我卻感覺自己像是掉進(jìn)了一個冰窟。她臉上的表情，是我從未見過的狂熱與陰郁?！八?，
阿星，”她坐起身，湊到我面前，一字一句地說，“你不可以喜歡他。任何人，都不可以。
”我被她嚇到了，下意識地向后縮了縮?！澳恪汩_玩笑的吧？”我干巴巴地笑著。
她沒有笑，只是定定地看著我。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個已經(jīng)破碎的、不再需要被珍惜的玩具。
“我?guī)闳タ磦€好東西。”她忽然站起來，向我伸出手。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把手遞給了她。
我以為她是要帶我下山，或者只是想換個話題。我天真地以為，剛才那番話，
只是她青春期里一個荒誕不經(jīng)的玩笑。她拉著我，
走向山坡后面那片更為陡峭的、布滿碎石的斜坡。那里很偏僻，平時很少有人來?！澳憧?，
從這里看下去，風(fēng)景是不是很好？”她站在懸崖邊上，張開雙臂，像一只準(zhǔn)備擁抱天空的鳥。
我走過去，站在她身邊。山谷里的風(fēng)很大，吹得我的裙子獵獵作響。
我們腳下是深不見底的綠意，遠(yuǎn)處是連綿起伏的山巒。“是啊，很美?！蔽艺f?！鞍⑿牵?/p>
”她忽然轉(zhuǎn)過身，面對著我。她的臉上又恢復(fù)了那種甜美的笑容，
但眼睛里卻是一片冰冷的死寂，“你知道嗎？如果一個人從這里掉下去，會怎么樣？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還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一股巨大的推力從我背后傳來。我尖叫著，
身體失去了平衡，向后倒去。視線里，是周曉月那張?jiān)絹碓竭h(yuǎn)的、帶著詭異微笑的臉，
和她身后那片湛藍(lán)得近乎殘酷的天空。然后，
就是后腦勺傳來的、將我所有意識都瞬間擊碎的劇痛。三我“醒來”的時候，
正對著周曉月那張蒼白的臉。她似乎已經(jīng)從最初的驚慌中恢復(fù)過來。她蹲在那里，
用一種近乎于研究的目光審視著我的尸體。她伸手合上了我死不瞑目的眼睛，
又把我凌亂的頭發(fā)理順，將我被石頭劃破的裙子撫平。做完這一切，
她像是完成了一件藝術(shù)品，滿意地嘆了口氣。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山谷里的鳥鳴聲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不知名蟲子的低吟。月亮升起來，清冷的月光灑下來，
給我的皮膚鍍上了一層死氣沉沉的銀灰色。周曉月開始行動了。她十六歲的身體里，
爆發(fā)出一種與她纖細(xì)外表格格不入的力量。她抓住我的腳踝，
開始往山谷更深處的、那個廢棄的防空洞拖去。我的身體在布滿碎石和枯枝的地面上拖行，
發(fā)出“沙沙”的聲響。我的后腦勺還在流血，在地上留下了一道斷斷續(xù)續(xù)的、暗紅色的痕跡。
我的臉頰被尖銳的石頭劃破，我的手臂被荊棘的倒刺勾住。但我感覺不到疼痛，
我只是一個無能為力的旁觀者，看著自己的軀殼被如此粗暴地對待。有好幾次，
我以為她會被發(fā)現(xiàn)。拖行的路上，遇到了出來尋牛的李大爺。他打著手電筒，
光柱在黑暗的山林里晃來晃去。周曉月立刻停下來，將我的身體藏在一叢茂密的灌木后面，
自己則屏住呼吸，蹲在旁邊。手電筒的光柱掃了過來，離我們只有不到三米的距離。
我甚至能看清光柱里飛舞的塵埃和飛蛾。李大爺蒼老而沙啞的咳嗽聲清晰可聞。“誰在那兒？
”他喊了一聲。只要——只要他再往前走幾步，只要他把手電筒往下照一點(diǎn)點(diǎn)，
他就會看到灌木叢中伸出的、那只屬于我的、已經(jīng)開始變得僵硬的手。周曉月一動不動，
像一塊石頭。李大爺又等了一會兒，大概是以為自己聽錯了，嘟囔了一句“這該死的老?！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