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和二年 七月初三 戌時三刻 太子宮)
“嘶——!”
一陣仿佛顱骨被生生劈開的劇痛,讓周稷猛地從混沌中驚醒。他下意識地發(fā)出一聲無意義的抽氣,眼前金星亂迸,耳畔嗡鳴不止。
濃重的檀香混著陳舊竹簡的塵埃氣,霸道地鉆進(jìn)鼻腔,身下是光滑微涼的錦緞觸感,耳邊還有絲綢摩擦的細(xì)微窸窣。
這不是消毒水味的醫(yī)院,更不是他那堆滿史料和泡面桶的博士生宿舍。
“殿下?您醒了?”一個輕柔卻帶著幾分惶恐的女聲在厚重的錦緞帷帳外響起,帶著漢代宮人特有的恭謹(jǐn)腔調(diào)。
殿下? 周稷強(qiáng)忍著幾乎要撕裂意識的頭痛,艱難地?fù)伍_沉重的眼皮。透過半透明的鮫綃紗帳,昏黃的燭火勾勒出宮殿的輪廓。
粗壯如虬龍的朱漆梁柱撐起高闊的穹頂,懸掛的青銅宮燈獸首猙獰,壁上鑲嵌的玉璧在搖曳的光線下流轉(zhuǎn)著溫潤而冰冷的光澤。身下是寬大的黑漆木榻,身上覆蓋著云氣繚繞的錦被,每一處細(xì)節(jié)都在無聲地宣告著——此地非凡。
“芷蘭,”一個年輕卻透著不容置疑威嚴(yán)的男聲脫口而出,周稷自己先被這陌生的聲線驚得心頭一跳,“現(xiàn)在……是什么時辰了?”只不過嘴里的問題還是不受控制地脫口而出。
帷帳被一只素白的手輕輕掀起,一名約莫二十歲的宮女端著青銅雁魚燈走近?;椟S的光暈映著她梳得一絲不茍的垂髻和曲裾深衣的衣緣。
“回殿下,剛過戌時三刻?!睂m女芷蘭垂首恭敬答道,目光飛快地掃過太子蒼白的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殿下,少傅石德大人一個時辰前來過,言有要事稟報,見殿下安歇未敢驚擾,此刻……怕是仍在偏殿候著?!?/p>
石德?少傅?殿下?
這幾個詞如同冰錐,狠狠刺入周稷混亂的腦海。太陽穴突突狂跳,不屬于他的記憶碎片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地沖撞著他的意識——劉據(jù)!
漢武帝劉徹與衛(wèi)皇后之子!年三十七,居太子位二十九年……巫蠱……桐木人……湖縣泉鳩里……自刎!
我,歷史系博士生周稷,竟然……穿越成了巫蠱之禍爆發(fā)前夜的太子劉據(jù)?!
一股寒意瞬間從尾椎骨竄上天靈蓋,周稷感覺自己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他猛地抓住芷蘭的手腕,聲音因極度的震驚和恐懼而無法抑制地顫抖:“今日……是征和二年何月何日?!”
芷蘭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和眼中駭人的厲色嚇得臉色煞白,手腕吃痛卻不敢掙脫,聲音帶著哭腔:“回、回殿下……是七月初三……”
七月初三!
周稷如同被一盆冰水從頭澆下,渾身冰冷刺骨,猛地松開了手。根據(jù)他爛熟于心的《漢書》記載,征和二年七月初四,繡衣直指使者江充,奉武帝詔命,率眾直入太子宮,掘地三尺,最終“發(fā)現(xiàn)”了詛咒皇帝的桐木人偶!
巫蠱之禍的滔天巨浪,正是由這一刻掀起,將太子劉據(jù)、衛(wèi)皇后乃至整個衛(wèi)氏外戚徹底吞噬!
距離那個決定生死的時刻,只剩不到十二個時辰!
“銅鏡!”周稷的聲音嘶啞,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急切,“快拿銅鏡來!”此時的周稷已經(jīng)徹底被帶去了劉據(jù)的角色,他忍不住喊了出來。
芷蘭不敢有絲毫怠慢,慌忙從一旁的漆案上取過一面打磨得極其光亮的青銅鏡,雙手顫抖著捧到榻前。
鏡面微凹,光影流轉(zhuǎn)。一張陌生又帶著幾分熟悉的面孔清晰地映照出來——看起來約莫三十歲上下的男子,面容清癯,眉宇間依稀可見其母衛(wèi)子夫的秀美輪廓,但更多的,是承襲自那位雄才大略又冷酷無情的帝王父親——那微微下垂的嘴角,緊抿的唇線,以及深邃眼窩中此刻難以掩飾的驚惶與疲憊,都透著一股不怒自威卻又被無形重壓碾磨的復(fù)雜氣質(zhì)。
這就是劉據(jù)!那個即將在史書上留下“戾太子”之名,最終血染泉鳩里的悲劇儲君!
周稷(或者說,此刻的劉據(jù))緩緩低下頭,看著自己這雙修長、骨節(jié)分明卻已略顯粗糙的手,感受著胸腔里那顆因恐懼和未知而瘋狂擂動的心臟。這不是夢!
他真真切切地成為了歷史的一部分,成為了這個漩渦中心、命懸一線的太子!更可怕的是,屬于原主劉據(jù)的記憶、情感、那深入骨髓的對父皇的敬畏與孺慕、對母后衛(wèi)子夫的深切依戀、對膝下兒女的舐犢之情……正如同潮水般洶涌地灌入他的意識,與他自身的認(rèn)知激烈碰撞、融合,幾乎要將他的靈魂撕裂。
“殿下,您臉色極差,可要傳喚太醫(yī)令?”芷蘭看著他額角滲出的冷汗和毫無血色的唇,憂心忡忡地再次問道。
“不必!”周稷(劉據(jù))猛地深吸一口氣,強(qiáng)行壓下翻騰的心緒和幾乎要將他淹沒的絕望感。
作為專攻秦漢史、對巫蠱之禍每一個細(xì)節(jié)都如數(shù)家珍的歷史系博士生,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歷史上的劉據(jù)之所以敗亡,根源在于被動應(yīng)對、優(yōu)柔寡斷,以及關(guān)鍵人物的背叛!
江充不過是武帝手中那把用來打壓衛(wèi)氏外戚、平衡朝局的刀!少傅石德,這個名義上的太子屬官,實(shí)則首鼠兩端;丞相劉屈氂,更是武帝心腹,對太子之位虎視眈眈……
冷靜!必須冷靜!恐懼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芷蘭,”周稷(劉據(jù))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眼神銳利如刀,“你即刻去,秘密喚張光和無且來見孤。記住,是秘密!不得驚動任何人,尤其是……少傅石德的人!”
芷蘭眼中閃過一絲訝異和更深的不安,但長期的宮廷訓(xùn)練讓她立刻垂首應(yīng)諾:“諾!”她迅速放下銅鏡,腳步輕捷卻帶著一絲慌亂地退了出去,厚重的殿門在她身后無聲合攏。
寢殿內(nèi)瞬間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青銅宮燈中燈芯燃燒時偶爾發(fā)出的輕微噼啪聲。周稷(劉據(jù))赤著腳,踩在冰涼光滑的黑色地磚上,一步步走到緊閉的雕花木窗前。
他猛地推開窗戶,夏夜帶著草木氣息的熱風(fēng)撲面而來。遠(yuǎn)處,未央宮的方向,燈火輝煌,如同蟄伏在黑暗中的巨獸,那里住著他名義上的父親,中國歷史上最雄才大略也最冷酷無情的帝王——漢武大帝劉徹。
“武帝啊武帝……”周稷(劉據(jù))望著那片象征著至高權(quán)力的光芒,喃喃自語,聲音里充滿了復(fù)雜的情緒,有敬畏,有怨憤,更有一種洞悉歷史走向的悲涼。
“為了打壓衛(wèi)氏,為了你那所謂的江山永固,連自己的嫡長子……都能當(dāng)作棄子嗎?最是無情帝王家……在你身上,真是演繹得淋漓盡致!”
歷史上,劉據(jù)被逼到絕境,倉促起兵反抗,最終在湖縣絕望自刎。他的孫子劉病已雖僥幸存活,后來登基為漢宣帝,開創(chuàng)“昭宣中興”,但劉據(jù)這一脈,幾乎已在巫蠱之禍中被屠戮殆盡!
“不!”一個聲音在周稷(劉據(jù))心底咆哮,“既然老天讓我周稷成了劉據(jù),成了這個‘倒霉蛋’,我就絕不能坐以待斃!絕不能重蹈覆轍!我要改變他的命運(yùn)!改變這大漢萬千子民可能因這場浩劫而顛沛流離的命運(yùn)!”
一股前所未有的決絕和屬于歷史學(xué)者的冷靜分析力,壓倒了最初的恐懼。他雙拳緊握,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仿佛要將這飄搖欲墜的命運(yùn)牢牢攥在自己手中!
不到一刻鐘,極其輕微卻迅捷的腳步聲在殿外廊下響起,如同暗夜中潛行的獵豹。
“殿下,張光、無且奉召前來?!避铺m壓得極低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進(jìn)。”
殿門無聲地滑開一道縫隙,兩道身影如同鬼魅般閃入,又迅速將門掩上。當(dāng)先一人年約四十,身材魁梧如鐵塔,面容剛毅如石刻,正是太子賓客張光,曾是衛(wèi)青麾下悍卒,對太子忠心耿耿。
緊隨其后的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身形瘦削卻挺拔如松,眼神銳利如鷹隼,正是太子舍人無且,以劍術(shù)和機(jī)敏著稱。
兩人甫一入內(nèi),便欲行大禮。周稷(劉據(jù))猛地抬手制止,聲音低沉而急促,帶著不容置疑的緊迫感:“免禮!事態(tài)緊急,孤長話短說——江充,明日將率人搜查太子宮!”
張光瞳孔驟然收縮,虎軀一震:“殿下!此消息從何而來?可靠否?”他久經(jīng)沙場,深知此訊意味著什么。
“來源你不必問,但千真萬確!”周稷(劉據(jù))的目光掃過兩人震驚的臉,一字一句,如同冰珠砸落玉盤。
“他們會在孤的宮苑中,‘恰到好處’地掘出桐木人偶,坐實(shí)孤行巫蠱邪術(shù)、魘鎮(zhèn)父皇的罪名!你們應(yīng)該很清楚,一旦此等大逆不道之罪扣實(shí),等待孤的,等待太子宮的,將是何等下場!萬劫不復(fù),就在眼前!”
無且的手瞬間按在了腰間佩劍的劍柄上,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眼中燃起憤怒的火焰:“殿下!此乃構(gòu)陷!是欲置殿下于死地!”
“當(dāng)然是構(gòu)陷!”周稷(劉據(jù))冷笑一聲,那笑聲在空曠的寢殿里顯得格外森冷,“父皇年邁,多疑日盛。江充、蘇文之流,不過是窺伺圣意、欲除孤而后快的豺犬!少傅石德今日匆匆來見,所言‘要事’,想必也是為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