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話像一盆冰水，澆滅了蕭明鏡眼中熊熊燃燒的復仇之火，卻也讓她整個人凍結(jié)在了原地。
她僵硬地轉(zhuǎn)過身，那雙曾清澈如鏡的眼眸，此刻布滿了血絲，像蛛網(wǎng)一樣纏繞著絕望和痛苦。
“鐵證？”她喃喃自語，聲音里帶著一絲自嘲的笑意，“國師玄微子，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他的府邸，比皇宮禁地還難進。他的罪證，去哪里找？”
是啊，去哪里找？
我沉默了。袖子里的千機尺像一塊烙鐵，提醒著我那個瘋狂的答案——皇帝寢殿之下。
但這個答案，現(xiàn)在說出來，和催命符沒什么區(qū)別。
我看著她，目光不自覺地又落在了她耳垂上那對翡翠耳墜。
那溫潤的綠意，仿佛是沙漠里的一汪清泉，正絲絲縷縷地滲入我干涸的身體。我因為強行催動陰陽瞳而撕裂般的頭痛，竟然在慢慢愈合。
這玩意兒……是個寶貝啊。
一個大膽的念頭在我腦中瘋長。
想要活下去，想要揭開真相，我就必須待在她身邊。這個大理寺少卿，鎮(zhèn)北王遺孤，現(xiàn)在是我唯一的“解藥”。
我往前一步，拉近了我們之間的距離。
“找不到，就讓他自己送上門?！蔽业穆曇舨淮螅瑓s異常清晰。
蕭明鏡猛地抬眼看我，眼神里全是懷疑。
“你當他是三歲稚童？”
“不?！蔽覔u搖頭，直視著她的眼睛，“但我知道，一個藏著秘密的人，最怕的就是別人提起他的過去。你父親的死，已經(jīng)在他心里埋下了一根刺。我們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讓這根刺，不斷地發(fā)炎、流膿，直到他坐立不安，自己露出馬腳?！?/p>
我說著，刻意又靠近了半步。
隨著距離縮短，那股來自耳墜的清涼氣息愈發(fā)濃郁，我?guī)缀跄芨杏X到自己耗損的陽氣正在被一點點補回來。
爽！
蕭明鏡顯然沒察覺到我的小算盤，她被我的話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她微微皺眉，似乎在權(quán)衡我這番話的可行性。
“怎么做？”她問。
“查案。”我言簡意賅，“查所有和他有關的案子。玄微子活了這么多年，不可能一點痕跡都不留下。你父親的死，絕不是孤例。他既然需要‘將星血’，那會不會還需要別的東西？比如，青樓花魁的‘桃花命’？富商巨賈的‘聚寶格’？總有蛛絲馬跡，能把這些看似無關的案子串起來，最終指向他。”
我的話，為她打開了一扇全新的門。
她的眼神不再是單純的仇恨，多了一絲屬于大理寺少卿的審視與銳利。
她盯著我，仿佛要將我看穿：“你……到底是誰？一個仵作，為什么會知道這么多？”
我心頭咯噔一下。
媽的，說得太投入，差點露餡。
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副自嘲的表情：“蕭大人，你忘了我是干什么的了？我每天都在和死人打交道。人死了，嘴巴就嚴實了?？捎行┟孛?，是刻在骨頭里的。我看過的尸體，比你看過的卷宗還多。他們‘說’給我聽的秘密，自然也多一些?！?/p>
這套說辭半真半假，卻最能唬人。
畢竟“陰陽瞳”這種事，太過匪夷所思。在他們看來，我頂多就是個觀察力敏銳、擅長胡說八道的怪人。
蕭明鏡果然沒有繼續(xù)追問。她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走到桌邊，提起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早已冰涼的茶，一飲而盡。
“好。”她放下茶杯，聲音恢復了往日的清冷，“從今天起，你不再是仵作。你做我的親隨書吏，所有卷宗，你皆可調(diào)閱?！?/p>
她頓了頓，補充道：“薪俸，翻十倍。”
我心里樂開了花。
成了！
不僅能正大光明地待在她身邊“吸藍”，還能接觸到大理寺的核心機密，這簡直是天降餡餅。
“多謝大人栽培！”我立刻躬身行禮，態(tài)度要多恭敬有多恭敬。
然而，我這點陽氣還沒補滿，好日子就到頭了。
“砰！”
房門再次被粗暴地撞開，一名大理寺的捕快連滾帶爬地沖了進來，臉色比我還白。
“少……少卿大人！不好了！出大事了！”
蕭明鏡眉頭一蹙：“慌慌張張，成何體統(tǒng)！”
那捕快喘著大氣，指著外面，話都說不利索了：“醉……醉月樓！死人了！花魁紅拂姑娘……她……她身上……開花了！”
開花？
我和蕭明鏡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驚疑。
京城最有名的銷金窟，醉月樓。
京城最紅的花魁，紅拂。
這兩個名字湊在一起，本身就是天大的新聞。現(xiàn)在，竟然還跟“身上開花”這種詭異的事情扯上了關系。
“備馬！”蕭明鏡沒有絲毫猶豫，抓起掛在墻上的佩刀，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我趕緊跟上。
臨出門前，我回頭看了一眼那具還停放在驗尸房里的鎮(zhèn)北王尸體。
老將軍，你放心。
你的仇，你的女兒會報。
而我，會幫她，把那個藏在幕后的鬼東西，連根拔起！
……
醉月樓，坐落在京城最繁華的朱雀大街上。
往日里，這里是錦繡堆，溫柔鄉(xiāng)，一擲千金的銷金窟。
可今天，這里卻被一層濃重的死氣籠罩。
大理寺的捕快將三層高的酒樓圍得水泄不通，驅(qū)散了所有看熱鬧的閑人?？諝庵袕浡还蓾庥舻闹巯愫脱葰饣旌显谝黄鸬墓治?，聞著就讓人反胃。
我跟著蕭明鏡踏入醉月樓的大門。
老鴇哭得跟死了親娘一樣，癱在地上，一群衣著暴露的姑娘圍著她，也是哭哭啼啼，香風淚雨。
蕭明鏡目不斜視，冷著臉問：“尸體在哪？”
一名管事模樣的中年男人哆哆嗦嗦地走上前：“在……在紅拂姑娘的閨房‘牡丹亭’?！?/p>
我們穿過掛著無數(shù)流蘇珠簾的回廊，直上三樓。
“牡丹亭”的房門虛掩著，兩個年輕捕快守在門口，臉色發(fā)青，顯然是被里面的景象嚇得不輕。
看到蕭明鏡，他們?nèi)缑纱笊猓s緊讓開路。
蕭明鏡推開門。
一股更加濃烈的、甜膩中帶著腐敗的血腥味撲面而來。
房間布置得極為奢華，地上鋪著西域來的長毛地毯，桌上擺著東海的珊瑚樹。
但所有的奢華，都成了那張拔步床上詭異景色的陪襯。
床上躺著一個女人。
她很美，即使已經(jīng)死去，依然風華絕代。烏發(fā)如云，肌膚勝雪。
但她的胸口，卻盛開著一朵“花”。
一朵用血肉和皮膚綻放的、妖異的紅色牡丹。
花瓣是外翻的皮肉，花蕊是斷裂的肋骨，而那殷紅的顏色，是她自己的血。
整朵血牡丹開得栩栩如生，仿佛還在微微顫動，似乎下一秒就要從她的身體里徹底掙脫出來。
饒是我見慣了各種稀奇古怪的死法，也被眼前這一幕驚得頭皮發(fā)麻。
這根本不是殺人。
這是……獻祭。
是一種帶著某種詭異美感的藝術品。
“嘔……”
跟進來的一個年輕捕快，再也忍不住，扶著門框吐了出來。
蕭明鏡的臉色也凝重到了極點。她握著刀柄的手，指節(jié)泛白。
“陸九淵?！彼鋈唤形业拿?。
“在?！蔽覒暋?/p>
“驗?！彼徽f了一個字。
我點點頭，從懷里掏出我的工具包。里面有手套、有探針、還有……那把滾燙的千機尺。
我戴上特制的羊皮手套，走到床邊。
越是靠近，那股甜膩的血腥味就越是刺鼻。
我仔細觀察著那朵“血牡丹”。傷口的邊緣異常平滑，像是用某種極其鋒利的薄刃，一片片精準地切割、翻卷而成。
這需要極高的技巧和極大的耐心。
兇手不是在泄憤，他是在創(chuàng)作。
他把殺人，當成了一門藝術。
我的目光掃過紅拂的臉，她的表情很平靜，沒有掙扎，沒有恐懼，仿佛是在睡夢中死去。
這不正常。
被人活生生在胸口雕刻出一朵花，怎么可能沒有掙扎？
除非……她當時已經(jīng)失去了意識。
我伸手，準備探查她的鼻息和瞳孔。
就在我的指尖即將觸碰到她皮膚的瞬間，我的大腦“嗡”的一聲，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
陰陽瞳……又自己發(fā)動了！
這次不是我主動催動，是尸體上殘留的怨氣和信息太過強烈，直接觸發(fā)了我的能力！
天旋地轉(zhuǎn)。
我仿佛墜入了一個香艷而詭異的夢境。
眼前是紅色的紗幔，空氣中飄著能讓人骨頭都酥掉的異香。
一個男人。
一個穿著黑色斗篷，看不清臉的男人，正坐在床邊。
他的手里，拿著一把薄如蟬翼、閃著寒光的小刀。
而在他的對面，紅拂安靜地躺在床上，雙目緊閉，呼吸均勻。
男人伸出手，輕輕撫摸著紅拂的臉頰，動作溫柔得像是在對待最珍貴的瓷器。
“真美啊……”他發(fā)出滿足的嘆息，“像你這樣完美的‘桃花命格’，是上好的祭品。你的魂魄，將會成為陣圖中最艷麗的一筆?！?/p>
他說著，舉起了手中的小刀。
刀鋒落下，沒有鮮血，沒有慘叫。
我看到，一絲絲粉紅色的霧氣，從紅拂的身體里被抽離出來，然后匯入到男人手中的一個小小的琉璃瓶里。
隨著粉色霧氣的流失，紅拂的生命氣息也在迅速衰退。
當最后一絲霧氣被抽走，男人收起了琉璃瓶。
然后，他才開始用那把小刀，在紅拂的胸口，慢慢地、專注地、虔誠地……雕刻那朵血色的牡丹。
他不是在殺人。
他是在為一件已經(jīng)死去的藝術品，做最后的裝點。
畫面到此為止。
我猛地掙脫出來，渾身冷汗，踉蹌著后退了兩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陸九淵！”
蕭明鏡的聲音將我拉回現(xiàn)實。
她一步上前扶住我，眉頭緊鎖：“你怎么了？又看到了？”
我大口喘著粗氣，感覺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這次的反噬，比上次勘驗鎮(zhèn)北王尸體時要猛烈得多！
腦袋里像是有無數(shù)根鋼針在扎，五臟六腑都在翻騰。
媽的，這個能力真是個雙刃劍，要命??！
“我沒事……”我撐著地面，想要站起來，卻眼前一黑，差點又栽倒。
蕭明鏡的手臂很有力，穩(wěn)穩(wěn)地架住了我。
她的身體靠我很近，近到我能聞到她身上那股清冷的、皂角混合著淡淡墨香的氣息。
更重要的是……
那對翡翠耳墜，就在我耳邊！
一股清涼純凈的力量，如同久旱逢甘霖，瞬間涌入我的身體，瘋狂沖刷著那股陰冷的反噬之力。
頭痛在減緩，翻騰的氣血在平復。
我下意識地，把頭往她的肩膀上又靠了靠。
嗯……舒服。
蕭明鏡身體一僵。
她大概以為我是虛弱到站不穩(wěn)了，也沒多想，只是低聲問道：“發(fā)現(xiàn)了什么？”
她的呼吸噴在我的耳廓上，有點癢。
我貪婪地吸收著“生命能量”，腦子也開始飛速運轉(zhuǎn)。
“桃花命格……祭品……陣圖……”
剛才那個黑衣人說的話，每一個字都像驚雷在我腦中炸響。
果然！
果然和我想的一樣！
玄微子那個老王八蛋，不只要“將星血”，他還要湊齊各種各樣的命格，來完成他那個狗屁的“九幽長生陣”！
鎮(zhèn)北王的死，只是一個開始。
眼前這個花魁的死，是第二個！
接下來，還會有第三個，第四個……
我強忍著心頭的驚濤駭浪，調(diào)整了一下姿勢，讓自己靠得更舒服一點，然后用虛弱但清晰的聲音開口：
“兇手……不是為了殺人。”
“嗯？”蕭明鏡顯然沒跟上我的思路。
“他是為了……取走她身上的一樣東西?！蔽艺遄弥迷~，不能暴露我的能力，但又要給出足夠的信息，“一種……很玄的東西。就像是……她的‘命’?！?/p>
“取命？”蕭明鏡的聲音透著一股荒謬。
“對?！蔽尹c點頭，感覺力氣恢復了一些，便掙扎著站直了身體，但依舊和她保持著一個很近的距離，“紅拂不是被刀殺死的。在那朵‘血牡丹’被刻出來之前，她就已經(jīng)死了。是先死了，再被塑造成這個樣子的?！?/p>
我的這個結(jié)論，讓在場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一個老成持重的捕頭忍不住上前一步，質(zhì)疑道：“陸書吏，這……這怎么可能？若人已經(jīng)死了，血液凝固，怎么可能還會流出這么多血，形成這朵牡丹？”
問得好。
這個問題，也是我剛才在“幻境”中看到的關鍵。
我指了指空氣中那股甜膩的異香。
“是熏香?！?/p>
我一邊說，一邊走到那座雕花香爐前，捻起一點香灰，放在鼻尖輕輕一嗅。
一股復雜的、帶著草藥和某種花蜜味道的氣息鉆入鼻腔。
就在這一刻，我腦子里突然多出了一段不屬于我的記憶！
【迷迭香，三錢，可安神。】
【合歡花，五分，能催情。】
【血見愁，一兩，活血化瘀，若配以七步蛇膽，可使死后一個時辰內(nèi)，血流不凝?！?/p>
……
一大堆關于各種香料、毒藥、草藥的知識，像是刻好印章的拓本，直接印在了我的腦子里！
我TM……
我獲得了紅拂的能力？
不對！
紅拂一個青樓花魁，怎么會懂這些陰損的玩意兒？
這是……兇手的記憶？
不對，也不對。我看到的是紅拂的死亡瞬間，獲得的能力，也應該是她的。
我明白了！
是這個房間里另一個人！
那個老鴇！或者是某個丫鬟！
是她們，在紅拂的房間里點了這種特制的熏香！
我猛地轉(zhuǎn)頭，目光如電，射向門口那個哭得梨花帶雨的老鴇。
“把她給我抓起來！”我厲聲喝道。
所有人都懵了。
蕭明鏡也皺起了眉：“陸九淵，你有什么證據(jù)？”
“證據(jù)就是這爐香！”我指著香爐，腦子里那些新獲得的知識讓我充滿了底氣，“這香里，加了一味叫‘血見愁’的草藥，再配上蛇膽，能讓人的血液在死后一個時辰內(nèi)，都保持流動的狀態(tài)！這種偏方，尋常人根本不可能知道！”
我盯著那個老鴇，一步步向她逼近。
“說！這香是誰讓你點的？那個殺了紅拂的兇手，是不是和你串通好了！”
我的聲音不大，卻像重錘一樣，一字一句地敲在老鴇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