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戲，越來越有意思了。
我把視線投向了林菲菲那間只有十平米的出租屋。
這姑娘，睡得還挺香。馬尾辮散在枕頭上，像一灘認命的海草。她那張小臉，干凈得像一張還沒被寫上“到此一游”的A4紙。
但她不知道，她的夢，已經(jīng)被我承包了。而且是VIP獨家定制版。
夢里，沒有發(fā)霉的墻角，沒有隔壁大哥雷鳴般的呼嚕，更沒有窗外早點攤那股子油膩的，混合著豆?jié){和人情世故的復(fù)雜味道。
夢里，是絲綢。是她從未接觸過的，那種滑過皮膚時，會讓你懷疑自己是不是一條魚的觸感。
是皮革。不是樓下菜市場皮鞋攤那股子刺鼻的膠水味，而是一種混合了草木、陽光和金錢的，高級的，能讓你聞一下就覺得自己身價倍增的香氣。
是珠寶。冰涼的，沉甸甸的，貼在鎖骨上，那重量仿佛在提醒你：看見沒，老娘的尊嚴，就是這么有分量。
她夢見自己穿著一身香奈兒，腳踩紅底鞋，手里挎著一個能買下她現(xiàn)在這棟破樓的愛馬仕。她走在紅毯上，周圍全是閃光燈，咔嚓咔嚓的，像下了一場金錢味的暴雨。
所有人都看著她，眼神里有羨慕，有嫉妒，有渴望。那些眼神，像無數(shù)只溫暖的手，把她托舉到了云端。
【這，才是你。】
我在她的夢境深處，用一種最溫柔，最像她大學輔導(dǎo)員的語氣，輕輕地對她說。
【你值得這一切?！?/p>
【看看你現(xiàn)在的樣子，那配得上你的青春和美貌嗎？】
【醒來吧，去拿回本就該屬于你的一切。】
“嘀嘀嘀——嘀嘀嘀——”
手機鬧鐘，像個最不懂事的催債鬼，準時響起。
林菲菲猛地睜開了眼。
夢，碎了。
像一個被人一腳踩碎的玻璃瓶，碎片扎得她靈魂生疼。
她首先聞到的，不是夢里那醉人的香水和皮革味，而是房間里，因為常年不見陽光而散發(fā)出的，那股子熟悉的，帶著點絕望的霉味兒。
她看到的，不是金碧輝煌的專賣店，而是天花板上那塊因為漏水而暈開的，長得像地圖的黃色水漬。
她動了動身體，感覺到的，不是絲綢的柔滑，而是身下那床洗得發(fā)硬的棉布床單，正不屈不撓地摩擦著她的皮膚，像一張細砂紙。
夢境的奢華，和現(xiàn)實的廉價，形成了一種讓她幾乎要生理性嘔吐的，巨大的落差感。
那感覺，就像你剛在米其林三星吃完頂級的魚子醬，一出門就踩了一腳熱乎的狗屎。
一股前所未有的，強烈的厭惡和渴望，像一頭被我從沉睡中喚醒的兇獸，在她心里，猛地抬起了頭。
她騰地一下從床上坐了起來，拿起手機，手指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
她沒有打開微信看老板又發(fā)了什么狗屁任務(wù)，也沒有打開外賣軟件盤算著今天早飯是吃三塊錢的包子還是五塊錢的煎餅果子。
她打開了那個她只在夜深人靜時才敢偷偷瀏覽的，圖標是粉紅色的購物軟件。
她開始瘋狂地搜索。
LV、Gucci、Chanel、Dior、Prada……
那些曾經(jīng)對她來說，只是一個個遙遠的，印在雜志上的，跟外星文沒啥區(qū)別的logo，在這一刻，仿佛都變成了閃閃發(fā)光的圣經(jīng)符文。
她像個備戰(zhàn)高考的學生，用一種前所未有的專注和虔誠，研究著每一個品牌的歷史，每一個系列的特點，每一款包的尺寸、皮質(zhì)和價位。
她知道了什么叫“老花”，什么叫“水波紋”，知道了“荔枝皮”和“牛頸紋”的區(qū)別。她甚至能準確地說出，最新款的“woc”鏈條包，比上一代，多了三個信用卡槽。
她，在短短一個小時內(nèi)，就從一個奢侈品小白，進化成了一個理論知識比專柜柜姐還扎實的“云富婆”。
【看見沒？這才是學習的動力?！?/p>
我像個老父親一樣，在她腦子里欣慰地說道。
【知識改變命運，這話一點都沒錯。只不過，以前你學的那些破玩意兒，是用來改變你考試的命運?，F(xiàn)在你學的這些，是用來改變你整個人生的命運?！?/p>
她的大腦，被這些華麗的符號和天文數(shù)字一樣的價格，沖擊得一片空白。
她感覺自己的人生，就像她現(xiàn)在住的這個出租屋一樣，廉價，平庸，充滿了讓人惡心的細節(jié)。
她剛?cè)肼?，一個月工資三千二。
扣掉五險一金，還剩兩千七。
房租一千二，水電網(wǎng)費三百。
還剩一千二。
平均到每天，四十塊錢。
這四十塊錢，要負責她的一日三餐，交通，還有偶爾需要隨份子的人情往來。
這日子，過得那叫一個“從入門到入土”。
買包？買個der?。?/p>
她看上了一款入門級的蔻馳（Coach）托特包。打完折，四千八。
是她不吃不喝兩個月的工資。
理智，像個苦口婆心的老媽子，在她腦子里聲嘶力竭地喊：“林菲菲！你瘋啦！買個包你這個月就得天天啃墻皮！你忘了上個月交完房租，你連瓶醬油都買不起，拿泡面調(diào)料包蘸饅頭吃了一個禮拜嗎？！”
但欲望，也就是我，只是輕笑了一聲。
我把聲音變得像最頂級的渣男，湊在她耳邊，吹著熱氣。
“青春才幾年啊？疫情占三年。等得起嗎？”
“寶貝兒，你現(xiàn)在不美，等老了美給誰看？美給跳廣場舞那幫大爺看嗎？”
“錢是什么？錢是王八蛋，沒了還能賺?？汕啻耗兀壳啻菏切l(wèi)生紙，看著挺多，用著用著就沒了?！?/p>
“你聽我的，這不叫花錢，這叫投資。你買的不是一個包，你買的是一張通往新世界的門票！你背著它，去見客戶，去參加聚會，別人看你的眼神都不一樣！這叫什么？這叫社交貨幣！”
“先買了再說！車到山前必有路，大不了花唄分個期嘛！一個月才幾百塊，少喝幾杯奶茶就出來了！你想想，是每天喝一杯三十塊錢的奶茶，獲得三十分鐘的虛假快樂，還是背著一個五千塊的包，獲得一整年的自信和別人的尊重？”
這番話，邏輯嚴密，層層遞進，充滿了人文關(guān)懷和哲學思辨。
我他媽自己都快信了。
林菲菲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她看著手機屏幕上那個精致的包，又看了看自己銀行卡里那點可憐的余額。
內(nèi)心，天人交戰(zhàn)。
像兩支軍隊在打仗。
一邊是“勤儉持家艱苦樸和醬油蘸饅頭”的農(nóng)民起義軍。
另一邊，是“老娘值得擁有精致生活和社交貨幣”的皇家近衛(wèi)軍。
戰(zhàn)爭，持續(xù)了大概三分鐘。
然后，農(nóng)民起義軍，全軍覆沒。
她咬了咬牙，那動作，像是在咬斷自己過去那二十年廉價而卑微的人生。
她的手指，在屏幕上顫抖著點下了“立即付款”。
然后，選擇了“花唄分期，12期免息”。
當支付成功的頁面彈出來的那一刻，林菲菲感覺自己渾身的血液，都沖上了頭頂。
一種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幾乎讓她暈眩的幸福感和滿足感，淹沒了她。
她仿佛聽見了，新世界的大門，正在為她“嘎吱”一聲，緩緩打開。
接下來的三天，她活在一種焦灼而又甜蜜的等待中。
上班的時候，她會不受控制地，每隔五分鐘就刷新一次物流信息。
“您的包裹已出庫?！?/p>
“您的包裹已到達沈陽分揀中心?！?/p>
“您的包裹正在派送中，派件員小張竭誠為您服務(wù)，電話188xxxxxxxx?！?/p>
她看著那個手機號，甚至產(chǎn)生了一種想給派件員小張發(fā)個紅包的沖動。
終于，在第三天下午，她接到了那個仿佛來自天堂的電話。
她幾乎是飛著沖下樓的。
當她從派件員小張手里，接過那個印著品牌logo的巨大紙箱時，她的手都在抖。
那箱子，沉甸甸的。
里面裝的，是她的未來。
回到那個十平米的出租屋，她做的第一件事，是反鎖了房門。
然后，她把手洗了三遍，還奢侈地抹上了護手霜。
整個過程，充滿了宗教般的儀式感。
她坐在地板上，小心翼翼地，用一把修眉毛的小剪刀，劃開了膠帶。
打開紙箱。
里面是一個精美的防塵袋。
她屏住呼吸，解開袋口的繩子。
那個包，就靜靜地躺在里面。
棕色的老花帆布，配上紅色的牛皮飾邊，在出租屋昏暗的光線下，散發(fā)著一種不屬于這里的，高貴而又傲慢的光芒。
一股嶄新的，混合著皮革和膠水，但又無比好聞的味道，撲面而來。
林菲菲覺得，這，就是金錢的味道。
她伸出手，像撫摸情人的臉一樣，輕輕地，撫摸著那個包。
那一刻，她哭了。
不是傷心，不是委屈。
而是一種巨大的，被滿足的，幸福的淚水。
她覺得，自己這二十多年，都白活了。
直到這一刻，她才真正地，活了一次。
第二天，她背著這個“嘎嘎新”的包，昂首挺胸地走進了公司。
像一只剛剛打贏了勝仗的孔雀。
她故意在辦公室里多轉(zhuǎn)了兩圈，路過飲水機的時候，還特意把包放在了最顯眼的位置上。
果然，很快，就有同事圍了過來。
“哎呀，菲菲，換新包啦？”一個叫王姐的會計，眼神像X光一樣，在她那包上掃來掃去。
“嗯吶?！绷址品圃频L輕地應(yīng)了一聲，心里卻樂開了花。
“你這……是蔻馳的吧？我瞅著像。不便宜吧？”另一個同事湊過來，語氣里帶著一股子酸味兒。
“還行吧，也沒多少錢。”林菲菲一邊說著，一邊假裝不經(jīng)意地，把印著logo的那一面，朝向了她們。
那一整天，她都感覺自己是全公司的焦點。
那些若有若無的目光，那些竊竊私語，那些藏在客氣話里的嫉妒和羨慕，都像一針針興奮劑，打進了她的虛榮心里。
她覺得，這個包，買得太值了。
這哪里是包？
這分明是她進入上流社會的門票，是她告別過去，迎接新生的戰(zhàn)袍！
然而。
當晚，她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那個陰暗潮濕的出租屋時。
當她從那個價值近五千塊的包里，掏出錢包，再從錢包里，掏出三塊錢，去樓下小賣部買了一桶最便宜的紅燒牛肉面時。
當她坐在吱呀作響的破椅子上，一邊吸溜著面條，一邊看著那個被她供在床上，與整個環(huán)境格格不入的包時。
一股巨大的，無法言說的空虛感，像潮水一樣，瞬間將她淹沒。
那個包，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那么的孤單，那么的滑稽。
它就像一個誤入貧民窟的貴族，渾身上下都寫滿了“我不屬于這里”。
它沒有讓這個破敗的房間變得高貴。
反而是這個破敗的房間，讓它顯得像個假貨。
林菲菲突然明白了。
一個包，是不夠的。
她還需要配得上這個包的衣服。
配得上這身衣服的鞋子。
配得上這雙鞋子的妝容。
配得上這套行頭的，更高級的餐廳，更豪華的娛樂場所，和更……有錢的朋友圈。
欲望的雪球，一旦開始滾動，就再也停不下來了。
只會，越滾越大。
林菲菲看著碗里那幾片可憐的，脫水的牛肉粒，再看看床上那個閃閃發(fā)光的包。
她默默地，拿起了手機。
打開了另一個借貸軟件的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