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瞅著林菲菲刪掉那條“佳人貸”的短信，那動作，利索得像個剛得手的小偷在銷毀證據(jù)。她把手機扔到一邊，用那床洗得都快透明了的薄被子蒙住頭，企圖在黑暗里找到一絲安全感。
可她不知道，我，就是黑暗本身。
我，就是“欲望之火”，在她腦子里，我就是上帝。我輕輕地吹了口氣，把她那點剛升起來的恐懼，吹得煙消云散。
【多大點事兒啊，我的小可愛?！课业穆曇粝穸估锏囊煌霟岷鹾醯母泶駵偬穷w七上八下的心。【垃圾短信而已，現(xiàn)在這年頭，誰還沒接過幾個詐騙電話??？格局，格局要打開！別讓這點小插曲，影響了你搞事業(yè)。】
啥事業(yè)？
當然是朋友圈里那份光芒萬丈，前途無量的“名媛”事業(yè)。
這份事業(yè)，成了林菲菲的命。她每天花在P圖和編文案上的時間，比她那份正經(jīng)工作摸魚的時間都長。早晨睜開眼，第一件事不是上廁所，而是摸手機，看看昨晚那條朋友圈又多了幾個贊，有幾個新“粉絲”在評論區(qū)對她頂禮膜拜。
那些紅色的數(shù)字，是她一天心情的晴雨表。
她收獲了啥？她收獲了虛榮心上巨大的，如同嗑藥般的滿足。當她看著那些“哇，菲菲姐又去吃好吃的了，羨慕！”“女神的生活就是這么樸實無華且枯燥！”的評論時，她覺得自己真的成了人上人，是俯瞰眾生的女王。
盡管此刻，她正盤腿坐在那張吱呀作響的破床上，就著一塊錢一包的涪陵榨菜，啃著一個冷得能當兇器的白面饅頭。那榨菜的咸味和饅頭的餿味，混合著出租屋里永不消散的霉味，形成了一種專屬于她自己的，名為“現(xiàn)實”的惡臭。
但只要點開朋友圈，那股惡臭就會被瞬間凈化。屏幕里，她是剛從巴厘島回來的旅游博主，是米其林餐廳的?？?，是出入高端寫字樓的金融精英。
謊言，就像東北冬天的雪球，只要你肯推，它就能在不要臉的道路上越滾越大。
有一次，她膽子最肥的時候，給自己的人設整個大活兒——她說她去海南三亞度假了。
她從網(wǎng)上找了張亞龍灣的風景圖，那叫一個椰林樹影，水清沙白。然后，她翻出自己夏天時在沈陽北陵公園拍的一張泳裝照，用手機上那個免費的P圖軟件，把自己給摳了上去。
那技術，哎呀媽呀，畢加索看了都得流淚，梵高看了都想自殺。她把自己P得像個紙片人，邊緣帶著白邊兒，跟背景里的陽光沙灘完全是兩個圖層。整張照片，透著一股子濃濃的，九塊九包郵的塑料質感。
【哎呀我的寶，你這P圖技術，堪稱后現(xiàn)代解構主義的巔峰之作啊！】我在她腦子里瘋狂鼓掌，【你這是行為藝術！是對消費主義社會最無情的嘲諷！不過沒關系！他們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東西。繼續(xù)，我的女王，讓他們羨慕死！】
被我忽悠瘸了的林菲菲，一咬牙，把那張堪稱“P圖史上的災難片”發(fā)了出去，收獲了史無前例的點贊和吹捧。
那次“三亞事件”的成功，讓她的膽子越來越大。如今，她已經(jīng)不滿足于編造遠方的旅行了，她開始把謊言的魔爪，伸向了她所在的城市——沈陽。
就在半小時前，她為了彰顯自己本地名媛的身份，剛在朋友圈發(fā)了個定位。她從點評軟件上找了家沈陽最貴的西餐廳，盜了張別人拍的牛排圖，配文：“一個人也要好好吃飯呀~”
她正美滋滋地看著評論區(qū)里涌現(xiàn)的“富婆帶我！”，一個電話，像一顆精準制導的戰(zhàn)斧導彈，轟的一聲，把她的心情炸了個稀巴爛。
來電顯示是“王思明”。一個她大學時期的同學，家里是開礦的，正兒八經(jīng)的富二代。
林菲菲劃開接聽，還沒來得及用她那套“名媛”腔調說話，對面就傳來了王思明咋咋呼呼的聲音。
“我靠！林菲菲！你丫在這家西餐廳？巧了，我跟哥們兒也在這兒呢！你幾號桌?。课疫^去找你喝一杯！”
林菲菲的腦子“嗡”的一聲，像被一萬只蜜蜂同時蜇了。
她手一抖，手機“噗通”一聲，精準地掉進了面前那碗吃到一半的，湯都快涼了的紅燒牛肉泡面里。
那一瞬間，時間仿佛靜止了。她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蘋果手機，在油膩的泡面湯里，緩緩下沉，像一艘沉默的泰坦尼克號。
“喂？喂？菲菲？說話?。≌]聲了？”電話那頭，王思明還在嚷嚷。
林菲菲嚇得魂飛魄散，一把撈出手機，哆哆嗦嗦地湊到嘴邊，聲音抖得像秋風里的落葉：“啊？啊……思明啊……我……我那個……我剛走！對，剛走！朋友突然打電話說有急事，我就先撤了！下次，下次再約哈！”
“啊？走了？這么快？行吧，那你先忙，回頭聯(lián)系！”
掛了電話，林-泰坦尼克-菲菲號的船長，徹底癱了。謊言差點被當場戳穿的恐懼，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地扼住了她的喉嚨。
她想停下來，真的想。她想把這些網(wǎng)貸APP全都刪了，想把朋友圈里那些謊言都清空，想變回那個雖然窮，但活得真實的林菲菲。
可一想到要重新面對同事們鄙夷的目光，一想到要變回那個在人群中毫不起眼，連自己都討厭的土包子，她就無法忍受。那種感覺，就像一個吸毒的人，他明明知道那白色粉末是毒藥，可戒斷的痛苦，比死亡更讓他恐懼。
她戒不掉。
就在她抱著膝蓋，像個受驚的鵪鶉一樣瑟瑟發(fā)抖時，手機又響了。
這次，是她媽。
電話一接通，她媽那小心翼翼的，帶著點討好的聲音就傳了過來：“閨女啊……沒打擾你吧？”
“沒，媽，咋了？”林菲菲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正常一點。
“沒啥事兒，就是……就是看你朋友圈，天天又是吃大餐，又是出去旅游的……媽就是想問問，你那……錢……夠不夠花??？要是不夠，跟媽說，別……別硬撐著，?。俊?/p>
母親的每一句話，都像一把溫柔的刀，一刀一刀，凌遲著她那顆早已千瘡百孔的心。她那點偽裝起來的堅強，瞬間就土崩瓦解。一股巨大的委屈和憤怒沖上天靈蓋，她沖著電話吼了出來：“我好著呢！錢夠花！你們別管我??！”
“啪”的一聲，她掛了電話。
整個世界，安靜了。她抱著膝蓋，把頭深深地埋了進去，先是壓抑的抽泣，然后變成了嚎啕大哭。那哭聲，在空蕩蕩的出租屋里回蕩，充滿了絕望和無助，聽得我這個“欲望之火”，都忍不住想給自己點根煙，感慨一句：這人間的苦，真是比黃連還他媽苦啊。
哭完了，日子還得過。那個關于西餐廳的謊，還得圓。
第二天，她從一個網(wǎng)貸APP里，又提了五百塊錢出來。她打車直奔那個西餐廳。推開那扇沉重的木門，悠揚的鋼琴曲撲面而來。這里的一切，都和她那個發(fā)霉的出租屋，是兩個世界。
一個穿著筆挺制服的服務員走過來：“小姐，請問幾位？”
“我……我等朋友?！绷址品菩奶摰氐拖骂^。
她在角落里坐下，翻開菜單，那上面的價格，讓她感覺眼珠子都快被燙熟了。她最后，點了一杯最便宜的，三十八塊錢的檸檬水。
服務員接過菜單時，那眼神在她身上輕飄飄地掃了一下。那眼神里，沒有嘲笑，只有一種淡淡的，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鄙夷。但那份鄙夷，卻像一把手術刀，精準地割開了她用虛榮縫制起來的華麗外衣，露出了里面那件爬滿了虱子的破爛棉襖。
她如坐針氈。檸檬水端上來，她手忙腳亂地拍了張照，配上文字：“還是熟悉的味道?！比缓?，她幾乎是落荒而逃。
回到家，她看著銀行卡里因為這杯檸檬水而變得更加岌岌可危的余額，麻木了。
就在這時，手機又震了一下。
催債公司的短信？不。
是一個陌生號碼。
“林小姐，看來您真的遇到困難了?！?/p>
短信下面，附著一張圖片。是她身份證的照片截圖，清晰得連她額頭上那顆青春痘都看得一清二楚。
林菲菲的血液，在這一刻，徹底凝固了。
對方的下一條短信，緊隨而至，像地獄使者最后的宣判。
“別怕，我們是來幫你的。我們的‘果貸’業(yè)務，無需抵押，無需擔保，憑視頻認證，放款更快，額度更高，真正為你解決燃眉之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