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條微信，像閻王爺發(fā)來的錄取通知書，下面還附贈了一張去長春的單程硬座車票截圖。
我瞅著林菲菲那張慘白如紙的臉，在她腦子里差點沒樂出聲。
【瞅瞅，我的小可愛，啥叫售后服務？這就叫一條龍服務！】我的聲音在她腦子里，像個最貼心的魔鬼，循循善誘，【人家不光給你挖坑，還怕你跳得不準，親自給你搭了個梯子，直通坑底。多體貼，多周到！你得學會感恩，這年頭，這么有職業(yè)道德的債主，打著燈籠都難找?！?/p>
去，還是不去？
這根本就不是個選擇題，這是道證明題。
證明她林菲菲，到底能為了那點可憐的，所謂的“親情”和“臉面”，把自己作踐到什么地步。
火車是綠皮的，晃晃悠悠，像個得了帕金森的老頭，載著一車廂的疲憊和希望，往北開。林菲菲靠在冰冷的車窗上，窗外東北的平原一望無際，光禿禿的，像她此刻的人生。
她沒看風景，她就盯著手里那張單程車票。那張紙，被她手心的汗浸得又軟又皺，像一張?zhí)崆皩懞玫耐督禃?/p>
走出長春站的那一刻，一股帶著烤冷面和汽車尾氣混合味道的冷風，像個流氓，猛地一下就灌進了她的脖領子。她打了個哆嗦，不是因為冷，是因為陌生。
這城市，像個巨大的，沉默的野獸，正張著嘴等她。
“金色年代”KTV的招牌，在夜色里閃著一種廉價又迷離的金色，像個涂了劣質口紅的半老徐娘，拼命想證明自己還風韻猶存。
推開那扇沉重的玻璃門，一股混合著消毒水、廉價香水、啤酒和煙草的復雜氣味，劈頭蓋臉地就砸了過來，嗆得她差點當場去世。震耳欲聾的音樂，像一把生銹的電鋸，在撕扯著每一個人的耳膜。
一個穿著黑色緊身套裙，畫著大濃妝，嘴唇涂得像剛吃了死孩子一樣的女人，扭著腰走了過來。她胸前別著個牌子——“霞姐”。
霞姐上下打量著林菲菲，那眼神，嘎嘎銳利，就跟菜市場里經(jīng)驗老到的家庭主婦，在挑揀一塊案板上帶了點筋頭巴腦的豬肉。
“新來的？”霞姐的嗓音有點沙啞，像被煙熏過。
林菲菲點點頭，緊張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兒放。
“長得還行，”霞姐撇了撇嘴，那眼神里的挑剔，能把人的自尊心刮下一層皮來，“就是有點窮酸氣，看著不清爽。記住了，小丫頭，到姐這兒，臉皮比你那張臉蛋兒重要。臉蛋兒是給客人看的，臉皮是給你自己留著吃飯的。懂？”
林菲菲還沒來得及消化這句充滿后現(xiàn)代解構主義哲理的話，霞姐就把手機懟到了她面前。
【歡迎來到成年人的迪士尼，小可愛?！课以谒X中輕笑，【在這里，所有的童話都是用錢寫的，而你，就是那個負責擦亮神燈的阿拉丁。只不過，神燈里住的不是精靈，是喝多了的流氓。霞姐，就是你的新手村村長，負責給你發(fā)布第一個主線任務——《論臉皮的正確使用方法》?！?/p>
手機屏幕上，是一張照片。
她家的那扇紅色大門，被人用刺眼的白油漆，刷了兩個血淋淋的大字——“還錢”。旁邊還畫了個王八，惟妙惟肖，藝術造詣堪比畢加索。
林菲菲的瞳孔猛地一縮，渾身的血液，好像瞬間就沖上了頭頂。她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地掐進了掌心。
她想起了她爸那張老實巴交的臉，想起了她媽那雙總是充滿擔憂的眼睛。她不能讓他們在村里抬不起頭，不能讓他們成為全村人的笑話。
“霞姐，”她抬起頭，聲音有點抖，但眼神卻異常堅定，“我……我干?！?/p>
為了爹媽，她什么都能忍。
霞姐滿意地點點頭，像看一個終于開竅的笨學生?！八隳愣隆８襾??！?/p>
她被帶進一個逼仄的更衣室，換上了一套短得不能再短的公主裙，領口低得能看見事業(yè)線?；瘖y師像在流水線上作業(yè)，三下五除二，在她臉上糊了一層厚厚的粉，貼上夸張的假睫毛，涂上妖艷的口紅。
看著鏡子里那個陌生的，風塵味十足的女人，林菲菲一陣反胃。
“來活兒了！三樓308，手腳麻利點！”
308包廂的門一推開，一股濃烈的酒氣和煙味就涌了出來。巨大的液晶屏上，一個光著膀子的胖子，正握著麥克風，聲嘶力竭地吼著一首早就跑調到西伯利亞的《兄弟情》。
沙發(fā)上，坐著五六個男人，個個滿面紅光，脖子上戴著能拴狗的大金鏈子。
霞姐把林菲菲往前一推，笑得跟朵花兒似的：“幾位大哥，這是新來的妹妹，菲菲，人干凈，話不多，讓她陪大哥們喝幾杯?！?/p>
一個戴著大金鏈子，腦滿腸肥的“大哥”，瞇著眼打量了林菲菲幾秒。他懶洋洋地從嘴里拿下那根快燒到頭的煙，用下巴點了點地上的打火機。林菲菲僵在原地，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大哥”見她不動，臉上露出一絲不耐煩的嘲弄，他慢悠悠地開口，聲音不大，卻像錘子一樣砸在林菲菲心上：“怎么著，新來的，聽不懂人話？跪下，撿起來，給爺點上?！?/p>
這話一出，周圍的人立刻爆發(fā)出不懷好意的哄笑。
“大哥”似乎很滿意這種效果，又從兜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一百塊錢，像扔垃圾一樣，隨手塞進了林菲菲那低得可憐的衣領里，那粗糙的手指，有意無意地蹭過她的皮膚。
冰冷的紙幣，和油膩的觸感，像兩條蟲子，在她胸口蠕動。周圍的哄堂大笑，像一記記響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她臉上。
林菲菲的身體，瞬間僵硬得像一根冰棍。屈辱像燒紅的烙鐵，燙在她的臉上，火辣辣地疼。憑什么？她腦子里有個聲音在尖叫，憑什么要我跪？
逃！快逃！另一個聲音催促著她。
可是，往哪兒逃？
霞姐發(fā)來的那張照片，那扇被潑了白油漆的紅色大門，那個刺眼的“還錢”，那個丑陋的王八……像電影慢鏡頭一樣，在她腦海里反復播放。她仿佛能看到父親那張老實巴交的臉，在村里人指指點點的目光中，是如何一寸寸地垮掉。她能想到母親那雙總是充滿擔憂的眼睛，會流下多少無助的眼淚。
逃跑的念頭，瞬間被這個畫面擊得粉碎。她無路可逃。
【聽到了嗎，小可愛？】我的聲音在她腦子里響起，冷靜得像個AI，【這就叫現(xiàn)實。尊嚴？那玩意兒能幫你還錢嗎？能把你家門上的油漆擦掉嗎？不能。但錢可以。跪下，不是恥辱，是一種戰(zhàn)術姿態(tài)。你以為你跪的是他嗎？不，你跪的是人民幣，是你爹媽后半輩子能抬起頭的臉面。這筆賬，劃算。】
是啊，劃算。
林菲菲死死地咬著下唇，一股鐵銹般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彌漫開，這股刺痛讓她混亂的大腦有了一絲清明。
她緩緩地，緩緩地，彎下了那雙引以為傲的，從未向任何人彎曲過的膝蓋。
那廉價的，鋪著化纖地毯的地面，硌得她膝蓋生疼，那疼痛，又仿佛是一種清醒劑。
她跪下了。
她撿起了地上那個沾著口水的打火機，湊了過去，用顫抖的手，給他點上了煙。
整個過程，她沒敢抬頭。她怕一抬頭，眼淚就會掉下來，更怕看到那些男人臉上得意的、輕蔑的笑。
從包廂里逃出來，她一頭沖進了衛(wèi)生間，扶著冰冷的洗手臺，吐得昏天黑地。她吐出來的，好像不只是胃里的酸水，還有她那點可憐的，不值錢的自尊。
她擰開水龍頭，用冷水一遍一遍地潑在自己臉上，想洗掉那份屈辱，想洗掉臉上那層厚得像面具一樣的妝。
看著鏡子里那個濃妝艷抹，眼神空洞，狼狽不堪的自己，她分不清臉上掛著的，到底是水，還是淚。
她想逃。
買一張回家的票，逃離這個地獄。
她拿出手機，想看看車票，卻鬼使神差地點開了相冊。屏幕上，是她爸媽的笑臉，在她大學畢業(yè)那天拍的。她爸穿著不合身的西裝，笑得一臉褶子。她媽穿著一件紅色的外套，眼睛都笑成了一條縫。
那笑容，像一把最鋒利的刀，扎進了她心里。
她逃不了。
她要是逃了，催債的就會去找他們。她要是逃了，家門口那個“王八”，就永遠也擦不掉了。
人活著，有時候真不是為了自己。身上背著爹媽，背著責任，你就沒資格喊疼，沒資格倒下。
林菲菲關掉手機，用紙巾胡亂擦了擦臉，又從包里拿出粉餅和口紅，對著鏡子，一點一點地，把那個叫“林菲菲”的女孩，重新藏回到那張叫“公主”的面具后面。
補完妝，她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扯出了一個完美的，職業(yè)性的微笑。
她回到308包廂。
屋子里的氣氛，因為她的“臨陣脫逃”，有點冷。
那個金鏈子大哥，臉色很不好看。
林菲菲沒等任何人說話，她徑直走過去，拿起桌上一瓶沒開的啤酒，麻利地用牙起開，給自己滿滿地倒了一杯。
她端起酒杯，臉上掛著無懈可擊的微笑，對著那個金鏈子大哥，微微一鞠躬。
“大哥，”她的聲音，清脆又甜美，聽不出一絲剛才的顫抖，“剛才妹妹不懂事，出去補了個妝，怕花了妝容，怠慢了大哥。這杯，我敬您，就當給您賠罪了。祝大哥財源廣進，步步高升！”
說完，她仰起頭，一揚手腕，一杯冰涼的啤酒，“咕咚咕咚”，一口氣就干了。
整個包廂，安靜了一秒。
然后，爆發(fā)出雷鳴般的叫好聲和掌聲。
金鏈子大哥愣了一下，隨即哈哈大笑起來，他從錢包里抽出五張紅色的票子，直接拍在了桌子上。
“好！妹子敞亮！賞你的！”
林菲菲笑著彎腰，說了聲“謝謝大哥”，然后把那五百塊錢，一張一張，整整齊齊地收進了自己的小包里。
角落里，霞姐滿意地點了點頭。
旁邊其他的“公主”，則投來了各種各樣的目光。有同情，有麻木，有羨慕，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鄙夷。
仿佛在說：又一個姐妹，下水了。
深夜，KTV里的喧囂漸漸散去。
林菲菲拖著灌了鉛一樣的雙腿，準備下班。高跟鞋磨得她腳后跟血肉模糊，嗓子因為喝酒和唱歌，啞得像個破鑼。
但她的小包里，揣著今天賺來的一千二百塊錢。
這是她過去半個月的工資。
原來，錢，真的可以這么賺。
就在她準備離開時，霞姐攔住了她。
“菲菲，別急著走，來大活兒了。”霞姐的臉上，帶著一種獵人發(fā)現(xiàn)肥美獵物的興奮，“樓上VIP包房的趙總，要見幾個‘干凈’的新人選一選。你跟我上去一趟，要是被這種大客戶看上，今晚你可就發(fā)了?！?/p>
林菲菲的心，咯噔一下。
她跟著霞姐和一群姐妹們，走上那鋪著厚厚紅地毯的樓梯，來到了VIP區(qū)。
這里的空氣，都比樓下要好聞一些，沒有那么濃的煙酒味，反而有一股淡淡的檀香。
包廂的門是虛掩著的。
霞姐推開門，帶著她和那群“干凈”的姐妹走了進去。
里面燈光昏暗，只坐著一個男人。
“趙總，人給您帶來了，您看看?！毕冀阒噶酥敢蛔峙砰_，站成一排的公主們。
那個被稱為“趙總”的男人，聞聲抬起了頭，掃視了一圈，突然把目光鎖定在了林菲菲。
林菲菲也下意識地一抬頭。
四目相對。
那一瞬間，整個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
林菲菲的瞳孔，在看清那張臉的瞬間，縮成了針尖大小。
那是一張熟悉，又陌生的臉。
熟悉，是因為那張臉，曾經(jīng)像狗皮膏藥一樣，出現(xiàn)在她的青春里，死纏爛打，甩都甩不掉。
陌生，是因為那張臉上，早已沒有了當年的青澀和卑微，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她看不懂的，高高在上的，帶著一絲戲謔和殘忍的審視。
正是當年王大錘的發(fā)小，也是那個被她當眾拒絕過，讓她覺得多看一眼都掉價的追求者——趙德發(fā)。